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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民第二部]第四章 驕陽(4)

911010813 | 2022-10-18 12:56:59 | 巴幣 102 | 人氣 135




一台黑色轎車行駛在路上,揚起陣陣黃煙。

剛吃完午餐讓後座的若竹姐弟倆昏昏欲睡,加上顛簸路面的催眠,兩人放棄了抵抗沈醉在夢鄉之中。

這天下午天氣依舊晴朗,同在後座的孝誠將車窗搖了一個缺口讓微風灌入。對於早已忘了冷氣是什麼感覺的他並非覺得熱,只是想聽聽外面的吵雜聲,和屬於這個年代那種獨特的自然氣息。

姜家人這幾天都在霧峰,不是拜訪故人,就是到店裡幫忙,心情變得愉快的孝誠三餐吃的也比平常多,胃食道逆流的老毛病便跟著找上門來。

孝誠咽了咽口水想把溢出的胃酸吞回去,卻不小心被嗆著,幾聲咳嗽喚醒了若竹,夢醒的她連忙拍了拍父親的背讓老人家舒緩舒緩。

「還好嗎?」若竹輕皺蛾眉,望著父親問道。

孝誠並未開口,只是稍稍舉起左手別讓若竹驚醒了還在熟睡的禮彬。

阿秀擔心老爺的身子將車緩緩靠向路邊行駛,這時的孝誠透過窗好像看到了什麼似的示意阿秀停車。

開了車門後,孝誠往雜貨店門口揮手,正在門口水溝旁啃著西瓜的男子看到了孝誠也拿著西瓜皮大聲揮手說道:

「姜頭家,足久沒見!(姜老闆,好久不見)冬時轉來的?(什麼時候回來的呀)」


「老啊毋代誌做就四界趖(老了沒事情做就四處閒晃)毋想說(沒想到)在這搪到(遇見)你。」

孝誠雖然說起閩南語還是會帶些口音,但瞬間轉換是沒問題的。

男子露出好幾顆缺牙笑嘻嘻的拉著孝誠的手,不斷說著霧峰這裡的大小事,拼命的想把孝誠記憶中的缺頁補足。

一人分飾多角的他用誇張的肢體動作說起鄰居還有孝誠在霧峰的朋友們之間的趣事,孝誠只是看著他不斷的點頭,這時車上的若竹也下車了。

男子眼角瞄到身穿白色洋裝的若竹緩緩走近,並對著男子微笑鞠躬。

「啊娘隈!這是大小姐對吧?生嘎這大漢了喔(長這麼大了喔)?」男子雙手用力揉了揉雙眼後說道。

「這是阿福叔,以前常叫他的車。」

「阿福叔你好,我是姜若竹。」若竹用閩南語回答道。

若竹的閩南語很明顯比父親好很多。

「我記得以前也有載過妳,小小一隻,現在長的和仙女一樣。」阿福用那誇張的語調高舉左手不斷用眼神上下打量若竹說道。

緊接著又是一陣往事回憶的連珠炮,父女倆認真的聽著阿福說著霧峰大小事,這一聽就是半小時。

這時孝誠似乎想到了什麼,開口打斷阿福的講古時間。

「對了,貴叔一家人還好嗎?之前有去找過他們,但好像搬厝了。」

「貴叔?哪個貴叔?」

「我和他租房子開店的那個。」

聽到是這個「貴叔」,阿福面有難色的看著孝誠,之後開口說道:

「我帶你們去吧,用看的比較快。」

阿秀留下照顧還在熟睡的禮彬,父女二人隨著阿福走了約10分鐘左右,停在了頹圮的牆邊。

這面殘壁在街道左側,從街尾數來第五間的位置,算一算約有7、80坪。黑壓壓的牆面上還能看出一些雕花,能想像出在損毀前算的上是間豪宅。

說來也奇怪,這條街上的房子雖然或多或少都有些損壞的痕跡,但唯獨這間可說是體無完膚,因此對比熱鬧的左鄰右舍顯的相當得突兀。

「那個阿貴後來也算是發達了,所以搬來這條卡鬧熱(比較熱鬧)的街來,沒想到前幾個月的爆彈就這樣準準準的掉進他家,沒有一個走(逃)出來的。」

孝誠聽完臉部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靜靜的看著這片殘骸。

「太誇張了,就這麼不偏不倚...」若竹聽完雙手嗚著嘴巴吃驚的用日語說道。

阿福雖聽不懂若竹在說什麼,但從她的神情知道她正在對剛剛所說的空襲準度感到驚訝。

平時阿福就喜歡載客時說三道四,從乘客那聽的津津有味的臉上來獲得他這趟除了金錢之外的報酬,這是這個人的壞毛病。

「我跟你們講,這家人呀之前就聽說有在幫日本人做些垃儳代誌(骯髒事),這一定是那些被他害的冤魂來索命啦!報應呀!」

阿福又加油添醋,小聲說些他聽到的傳說。

這時孝誠開口了:

「雖然許久沒見,嚴格來講,他算是阮某(我妻子)的阿舅...真是太令人悲痛了。」

原先想從姜家父女倆臉上的表情來獲得滿足的阿福此時嚇的手足無措,不斷的點頭道歉。

「沒關係、沒關係。」孝誠微笑的看著阿福說道。

「對了,我想到我厝裡還有事,另工(改天)再找,先來走了,歹勢歹勢。(先走了,抱歉抱歉)」

眼見場面被自己弄的尷尬至極,阿福只好羞愧的夾著尾巴逃跑。

待阿福走遠,這時若竹笑了出來。

「怎麼了?有什麼好笑的嗎?」

「阿爸真愛捉弄人。」

「嗯?」孝誠轉頭看著若竹,似乎很期待若竹的答案。

「我印象中幾乎沒有舅公這家人的存在;況且,你都說很久沒見了,應該是不會到「悲痛」這個詞。」

孝誠沒有回答,只是轉身望回殘壁。

若竹繼續說道:

「阿爸不想從自己口中破壞許久不見的重逢氣氛,但你又想讓他知難而退,所以這話只是要讓阿福叔因為說錯話感到尷尬而無地自容。」

這時換孝誠笑出聲了,點了點頭默認了自己惡作劇。

「可是,我比較好奇的是「嚴格來講」這句,是不是有什麼故事呢?」

「妳喔,從小就是個鬼靈精,永遠能抓住別人得弦外之音。」

孝誠走近那片雕有菊花花紋的殘壁,摸了摸後說道:

「說錯話,有時候代價很大的。」

「在確定和阿廣的合作關係後,我們就開始尋找合適的開店地點。」

「阿廣不希望在大墩開店,畢竟是從中村出來的,無論佐藤怎麼對他也算是前東家,我們便往大墩以外的地區找。」

「原本有中意幾個點但是租金都太高,後來妳阿母才說出她在霧峰這裡有個親戚地要出租的事。」

「妳阿母從來沒說過家裡的事,突然間蹦出個親戚我也嚇了一大跳。」

「記得是個炎熱的午後,我們三個人坐著牛車到她所說的地址。那天除了選地外,我還從這個舅舅口中得知了你「阿母的過去」這個意外收穫。」

孝誠繼續說道,若竹也跟著父親的回憶回到了那年的午後...

當時霧峰的街上還未整治,路上總是塵土飛揚,數台牛車經過後沿途更多了幾團排泄物,孩童嬉戲時踩踏也不介意,就這樣帶回家中沾的滿屋都是。

「出去啦!糊到屎也不知道,去把腳洗淨來!」一個略顯福態的女子右手托盆,左手用力的賞了小男孩屁股一巴掌。

男孩沒有哭鬧,反而笑嘻嘻的衝出門外,繼續蹲在水溝旁玩剛剛踩到的那團糞便。

而女子也沒有要阻止他的意思,瞪了一會兒後嘆了一聲便蹲在自家門前和意妹一起挑菜。

剛剛看完意妹舅舅要出租的地後,渡邊雖然沒有很滿意,但考量價錢後覺得可以一試,於是快速的和地主簽約便匆匆離去準備開店用的設備。

而孝誠兩人礙於是自家親戚,就不好意思像渡邊這樣瀟灑離開,況且不知為何意妹與第一次見面的弟媳像是親姊妹般的非常有話聊,於是被留下一起吃午飯。

意妹的舅舅原先以打零工為生,後來與兒子到了現今沙鹿一帶做粗工,性好漁色的表弟某天幾杯黃湯下肚,便這樣的把人家的黃花大閨女給玷污了。

若是一般家庭可能就直接報官處理,但礙於女方家在地方上也是個有臉面的家族,於是讓帶有身孕的次女嫁給了表弟。

原先打算讓表弟用入贅的方式住在女方家,但表弟這沒讀過書的粗人與大家族格格不入,加上閩客之間原本就有隔閡,最後還順手牽羊的摸了老太太的首飾,丈人一怒之下將這一家子都趕了出去。

應該是心疼自己的女兒不願讓她受苦,丈人私下多送了一塊田和地當嫁妝,舅舅一家靠這嫁妝才算是真正在霧峰安定下來。

女人們在門外挑菜閒聊,男人們則在屋外不遠的樹下納涼。

舅舅點了煙斗對著天空吞雲吐霧,望著兩個女人和孝誠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

孝誠從祖上介紹到後來離開北埔,最後落腳大墩,舅舅聽完頻頻點頭,但視線沒有離開門外的女子們。

因為距離不遠,所以孝誠提到這些回憶時,意妹總是會不經意的往孝誠這看,害孝誠好幾次以為是自己說錯了。

就在弟媳離開門外往雞舍走去不久後,舅舅小聲的喃喃自語說:

「可惜了。」

孝誠聽不清楚「咦」的一聲轉頭望向舅舅,舅舅放下煙斗繼續說道:

「你知道嗎?意妹這孩子也是可憐。」

「我老妹嫁給她那拳頭師傅的阿爸四處賣膏藥,後來生了個兒子就先暫住在中壢,有次南下要到銅鑼時撿到這個孩子。」

「所以,意妹是撿來的?」孝誠瞪大了雙眼先看向意妹,不久後又翻回去吃驚的看著舅舅。

「聽說是在城腳邊一直哭,問她什麼也不知道,我老妹看她可憐就帶回家了。」

舅舅聲音壓的很低,因為他也不確定意妹對於這段是否還有記憶。

這時意妹低頭洗著剛挑完的菜似乎沒有聽見兩人的對話。

「他們有幾次和我在銅鑼見過面,那時候的她長的乾巴巴,又黑又小一隻,手骨好像一捏就斷,醜得要死。」

原先還在吃驚的孝誠聽到這段終於回過神來,雖然舅舅描述的意妹小時候可能是事實,但對於「醜得要死」這四個字讓身為丈夫的他稍稍動了氣。

不過舅舅似乎沒察覺孝誠這細微的變化,自顧自的繼續說道:

「那時候他們還打算讓她給阿康,就是她弟弟做媳婦仔(童養媳),我想說這個小黑鬼不知道養不養得活,沒想到是她弟弟先死了。」說完舅舅竟不懷好意的笑了出來。

「女大十八變,你看看現在有肉多了,雖然一樣黑,但是臉圓,奶估(胸部)也有,屁股也大,早知道就給我那笨兒子當媳婦也贏那個小白豬。」說完後舅舅瞇起眼賊笑,順勢抽了一口煙。

此時孝誠臉上笑容早已消失,雙手握拳正準備開口好好教訓這個老淫賊時,弟媳卻不知何時站在舅舅身旁,手插著腰搶在孝誠開口前先發難:

「阿爸,你說誰是小白豬?」弟媳冷冷的冒出這句,讓在場的人都嚇了一大跳。

舅舅的煙斗一閃神掉落在他腳上,散落的滾燙煙灰讓他抓起單腳直跳。

「你不要太超過喔!」弟媳也顧及自家臉面,不敢說些太過分的話,若是一般日子肯定不是這樣簡單的幾句罷了。

舅舅自知理虧笑著向媳婦賠不是,畢竟現在吃穿都是靠他方才口中的小白豬,自是不能得罪,偏偏最能哄媳婦的兒子又下田去,舅舅只得不斷的點頭道歉。

弟媳狠狠瞪著公公許久,那眼淚稀裡嘩啦的沾溼了上衣,接著歇斯底里的大吼,訴說著這幾年來嫁到這家人的委屈。

鄰居紛紛往外探頭,路人也對著指指點點,一時之間舅舅真希望能有個地洞鑽進去來逃避這個因為自己口無遮攔所惹出的麻煩。

但這附近除了水溝,應該沒有讓他擠得下的大洞,於是舅舅求救的眼光掃向了孝誠和意妹兩人。

意妹趕緊放下手邊的菜,向前拍拍弟媳的背讓她心情緩和些,此時孝誠對舅舅言語輕佻的怒氣也消了一半,和舅舅面面相覷,手足無措。

蹲在屋外的弟媳不斷對意妹抱怨,從丈夫的花天酒地,偷看自己洗澡的公公,到已經五歲還像傻子般的兒子,所有的怒氣與委屈一次滿滿的硬塞到意妹耳中。

閩南人的弟媳用客語罵起人來是字字鏗鏘有力,比客家人的客語還要道地。

「要不是我外家(娘家),你們鍾屋那蠢兒子有今天這樣好日子!」說到氣憤時,弟媳終於忍不住指著公公大罵,但還是保留一點尊重,罵的是那不成材的丈夫。

舅舅被罵的頭也抬不起來,兩眼直看著自己髒兮兮的腳丫。

意妹則在旁好話說盡,勸和不勸離的順著弟媳的毛摸著慢慢開導她。

「雪枝妳是命好,能吃有福氣又不用做粗事,就像那個,楊...楊...」

意妹突然忘了人名,抬頭向孝誠求助,孝誠趕緊用食指和拇指圈住自己的手腕。

「楊玉環啦!只有貴妃命才有好身材,像我們這樣使女(下女)才會烏卡卡(黑壓壓)又瘦巴巴的。」

聽完雖然雪枝沒有停止啜泣,但可能是之前在娘家就習慣聽好話,聽完意妹的奉承明顯氣消了許多。

「原來意妹都有聽到呀。」

孝誠暗付,方才舅舅那番話意妹是聽的一清二楚,可能礙於身分或是為了租借順利,所以默默的忍了下來,在佩服意妹的同時,孝誠也對這個愚蠢舅舅一次得罪兩個女人的行為搖了搖頭。

眼見雪枝氣消,意妹趕緊加強攻勢,最後惹的她抱著意妹痛哭一場。

原本就小隻的意妹被多肉的雪枝熊抱,埋在懷裡的她有點喘不過氣,趕緊假意的拍了拍雪枝肩膀安慰,實則想擺脫她充滿壓力的擁抱。

「我決定了!」雪枝擦乾眼淚,抓住意妹的肩頭眼神堅定的對她說道。

「你們要的那塊地,我免費給你們!」

聽到這,剛剛才簽約準備等收錢的舅舅跳腳了,大聲的對著媳婦說不能這樣,但雪枝連看也不看他,對著意妹點點頭,意妹則再度把求救的眼神飄向孝誠。

舅舅則是不斷的勸說著兒媳,希望她能收回這一時氣憤做的愚蠢決定。

「這是我的嫁妝,跟公公無關!」雪枝大聲說道。

對於孝誠來說,若能得到免費的地當然求之不得,也可以給這個老淫賊顏色瞧瞧;但孝誠看著簡陋的房子,還有蹲在地上玩糞便的傻侄子也知道這家人並不好過,少了這筆錢可能更是雪上加霜,因此,孝誠給了雪枝台階下,說了個折衷的方案:

「承蒙雪枝妳的好意,但這樣免費租地有點不好意思,何況我們剛剛才簽約也不好做玩(當兒戲)的棄約。」

「這樣吧!租約就維持原先的方式,但我們再加一條,在租滿20年後,我們用原土地5倍的價錢和妳買下這塊地,你覺得怎麼樣呢?」

憶堂心想著若是店舖能開到那時候應該也有足夠的錢買下,也不會讓雪枝因為一時氣話而蒙受損失,更不用擔心這位舅舅將來看店裡生意好拿這來漲租金或是租別人,算是雙贏的提議。

最後雙方重新追加了這條,但在回程的路上,意妹的嘴又翹的老高,雙手抱胸一路靜默。

「怎麼啦?」孝誠猜到是因為重新訂定的契約讓她不開心,於是開口問道。

意妹仍舊嘟嘴不肯開口。

「我猜猜呀,妳是為了重新打(訂)的那條契約發閼(生氣)吧?」

意妹斜眼瞪著孝誠,對於他的明知故問更生氣了。

「妳知嗎?簽那條不是為了日後拿去賣,我不做那種投機生意了。」

眼見意妹表情緩和許多,孝誠繼續說道:

「再怎樣也要先有個家,不然這樣四處流浪我怎麼對得起老夫人和妳家小姐。」

「等生意好點,我們再改建兩層的樓房,一樓做店面,二樓我們自己住...」

孝誠繼續說著未來的願景,意妹緊緊的攬住他的手臂靠著肩膀聽著,臉上露出幸福的微笑。

因為她知道,這次孝誠是真的要安定下來了。

這時,意妹突然起身,回頭望向他們承租的那塊空地。

這塊地日後即將蓋起三層樓的建物,而這建築物不但證明了孝誠並未食言,也同時乘載了他們一家那段最快樂的幸福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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