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水之淵的最深處，仿若異界的幽暗神殿之中，來訪者枯榮正向女神闡述著自己的旅程。為了戰勝死亡後歸於虛無的恐怖，他所找到的第一方法「血脈延續」失敗了，因為小孩與他自己並非完全相同。第二個方法「思想傳承」也失敗了，因為思想會隨著傳達到不同人後產生變質，隨著時代會變得跟原先相距甚遠。因此，他開始了第三個方法，將自我的遺傳因子藉由複製人的方式完整地承繼。
「所以，我打算公開地招集醫生與學者，極大規模地進行研究與實驗。為此，我竭盡全力發揮影響力，變革規定與過時的倫理。很有效率地，錢財與人脈相結合可以製造很多奇蹟，而且我本來就有專業而龐大的宣傳部門。事實上，難道我有欺騙嗎？我只是沒說這一切是為了我自己，但研究複製人的確是正確的道路。在我開始計畫的四年之後，我順利地廢除掉了複製人的法律限制，繼續加速研究的腳步。當然，早在法律還未開放之前，我的研究所就已經成功完成了複製人了。只是複製的技法還太單純，一個新複製人要到二十歲就得真的等待二十年成長，這實在太慢了。我想要的是更加迅速有效地複製技術，除此之外複製人的壽命問題也不完善，因為是從我身上已經老化的細胞為根基製造的複製人而導致細胞的可分裂次數受到了影響。但不管如何，我成功製造了多個自己的複製人，那股自身的存在隨時會消亡的恐怖感應該要消退一些了才對——可結果並沒有那種跡象，倒不如說恐怖感隨著我年齡的增長而日益增加。」枯榮嘆息。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假使你出生的時候就有一個雙胞胎兄弟，他擁有跟你完全相同的遺傳因子，你就會因此覺得自己即使死去也沒有關係嗎？」女神果斷吐槽。
「啊，沒錯，但焦急著想克服死亡恐懼的我居然沒想到這麼理所當然的事情。然後我終於發現了，讓我自己繼續活下去才是最正確的道路，長生不老才是我應該追尋的成果。而我研究的複製人技術可能是很好的道路，至少我從此不用擔心疾病引起的臟器缺陷，我有很多不會有排斥反應的複製人器官可供更換。但是，即使可以更換部分器官也遠遠不夠，我的身體還是日漸衰老病弱。於是，我開始尋找更加徹底的續命手段，將我的手牌發揮到極致的策略。最後，我想到了，利用原始且未特化的幹細胞來製造可分裂次數接近於常人的複製人，然後進行根本上的器官移植——將我的大腦移植到複製人的腦殼之內。當時的我覺得這是最完美的手段，能得到一個年輕強壯的新身體，而且不用擔心不合用。」枯榮述說。
「完美？腦細胞本身也是會老化的，即使不斷更換大腦以外的肉體也有極限。與其說是克服了死亡，倒不如說是單純延長了壽命。」女神不以為然。
「我知道，但至少能爭取時間。但移植大腦的技術本身依舊屬於純理論的範疇，風險極大，必須要經過充分的實驗才行。所以我指示製造更大量的複製人，然後讓他們兩兩交換腦部，測試移植大腦的可行性和後續會出現的問題。最後的結果只能說是勉強可用，但與所冒的風險相比，僅僅只是續命遠遠不能讓我滿足。因此，我開始進一步染指禁忌，開始研究移植記憶的可能性。沒錯，我察覺到了，既然把整個大腦都移植過去很危險的話，既然原本的腦細胞會逐漸老化的話，那就只移植記憶與人格就好了。就像是把『我』這個軟體移植到零件尚未老化的新電腦上那樣，這樣就能無限次地保留人格來轉生，永恆的生命就此到手。為此，需要抽取記憶跟填入記憶的技術，我的研究所為此進一步擴充規模並增添了更多研究項目。原本一切都順利了起來，可就在這個時候，有些守舊的愚蠢傢伙認為我玷汙了人類的價值。他們成立了激進的抗爭團體，開始用包含恐嚇與破壞的各種手段來阻撓研究所的實驗，企圖將我偉大的目標擊落。神明大人不覺得這是一件過分透頂的事嗎？明明時間已經相當緊繃了，卻還有自以為正義的傢伙依照自己的道德來干擾我實現夢想的道路。」枯榮怨嘆。
「在我聽來，過分的傢伙不應該是你自己嗎？不過無妨，我不介意。」女神不以為然。
「不管在哪個時代，變革者總是容易遭受非難，倒是不曾想過神明大人會認為這樣算過分。不管如何，我必須做出應對，克服虛無感的道路可不能被自以為是的愚者們切斷。首先，我開動宣傳機器，告知人們自己的行為有多麼崇高的遠見。同時，我編排好劇本，製造出了抗爭的群眾是收受錢財別有用心者的影像與聲音證據。那些主打公共道德的傢伙，是依靠廉潔與正義的形象才能運作的團體，只要讓他們的聲望墮落就能消滅。至少，實在上沒有收受錢財的他們一旦失去了支持，也就沒有經費長時間保持大規模抗爭了。」枯榮繼續述說。
「在我看來，事情不會那麼順利。造訪過無數的世界，經歷過無數的爭執，我意識到生命的本質就是執迷。如果你的主張是他們的正義所無法容忍的，即使再多人支持你的主張，他們也不會因此放棄信念。」女神回憶過往。
「有那樣的情況，也有不是那樣的情況吧？不過，以結論來說神明大人或許是對的。總之，雖然花費了不少功夫而稍稍耽擱了進度，但我的研究還是順利繼續了下去。將我記憶抽取出來的部分意外地順利，只花了幾年就成功達成，但要植入記憶卻極端困難。追根究柢，記憶與人格存放於腦中，而大腦的生長可不是只跟遺傳因子有關。事實上，古老的研究就已經指出腦神經的發展與攝取的營養以及成長過程中遭受的外部刺激都有關聯，就算是複製人也不會擁有完全相同的腦部結構。這種情況下，複製人技術跟記憶植入技術兩方面都必須要有突破性的進展才行，所以我那時可以說是非常焦躁了。就當我近乎絕望的時候，一個外星人——他們的體型跟我所知的人類有一定的差距——忽然就出現在我面前，似乎是偶然造訪了我所居住的星球。我所知的科技中，探索宇宙雖然並不是不可能，但能移動的距離以星系的角度來說是非常短少的。而能在宇宙中自由移動的他們自稱為星之旅人，他說他的名字叫做追纇，擁有遠超我所知的知識與能力。只要我能在十天之內為他送來他所要求的所有資源，他可以給我植入記憶的關鍵技術作為回報，但不允許任何拖沓。」枯榮述說奇遇。
「星之旅人？我記得他們應該不屬於這個宇宙，難道終於研究出依靠科技穿越世界的方法了嗎？嗯啊，倒也並非不可能。不過你又是怎麼處理的呢？依你的個性，應該會想要奪取他所擁有的一切知識與技術吧？」女神輕敲自己的額頭。
「我是很想，但辦不到。他······顯示了他的宇宙飛行器掛載了多強大的武器，而且顯然還有更多我無法對付的手段。所以雖然很遺憾，但我不會冒著冒著死亡的風險去襲擊星之旅人追纇，而是完成了他要求的一切。十天後，他留下了植入記憶的技術關鍵以及一句贈言後離開，他說我『所追求的真正目標是永遠不可能達到的』。哼哼，不過就是科技水準比較高的外星人，居然把自己當成能看透未來的神明似的。我會證明他是錯的，就像我過去證明了所有否定我的人不會成功那樣。」枯榮解釋。
「從不掩飾自己的傲慢，這或許是你最大的特點。」女神吊起眼角。
「我的缺點或許不少，但絕對不包含怯懦。要稱之為傲慢也可以，但沒有勇氣大膽展現自我意志的人，是無法成為開拓未有之道路的先行者的。於是，得到了追纇提供的關鍵情報，植入記憶的技術有了極大程度的突破。又過了數年之後，第一個大致成功的樣品出現了，我成功征服了死亡——確實，曾以為自己會這麼想。然而，那股自身的存在隨時會消亡的恐怖感依然如故，能夠感受的是漂浮在高空般的虛無一片。我的確擁有了與自己完全相同的複製品，包含記憶與人格在內，但這並不等於『我』逃離了死亡。該如何述說這股怪異感受呢？不是將『我』傳送到了另一具身體中，而是複製，原本的『我』還在原先的身體裡。對新生的『我』來說是成功轉移到年輕健壯的身體上，對原先的『我』來說卻只是多了一個和自己完全相同的人。」枯榮不甚滿意。
「聽起來很像某個哲學悖論的思想實驗呢，這玩意我知道。不過，你這不是已經完成了一開始的目標了嗎？你保留了全部的遺傳因子，也保留了全部的思索，如果知足一點的話起初的夢想其實已經完成了。嘛，誰讓你對哲學沒有興趣，否則你應該在開始研究之前就會思考過這些問題。」女神聳肩。
「哲學是沒有用的學問，我不會浪費時間在那種東西上面。」枯榮不屑。
「所以，你才會直到實行之後才發現自己的謬誤。關於探究生死與存在意義的問題，沒有比哲學更加重要的了。」女神教誨。
「比起醫學，哲學對生死沒有絲毫用處。總之，我發現複製人與移植記憶其實是錯誤的方向，應該追求的是更加老派的作法。也就是說，改造細胞的構成，消滅衰老這一概念。過去，星之旅人追纇說過他們很多年前就克服了衰老，只是我選擇了植入記憶的技術而非變革細胞缺陷的技術。既然這樣，就趕緊研究長生不老的方法，將醫學再次提升到新的境界。」枯榮仍然不同意哲學的重要性。
「執取永存······或許作為生命來說，沒有比你更加熾烈純粹的存在了。」女神若有所思。連批評執迷不悟的話語都懶得提出，恐怕，已經有無數人向枯榮說過那樣的批評。可批評是無法撼動枯榮的自我的，對他來說，旁人的評價是這世上最沒有價值的東西。事實上，他也已經很多次很多次使用宣傳手段輕易地改變旁人對他的認知，所謂的公評不過如此。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