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二、 來自邁格林-2
也許黛絲說得沒錯，該讓邪神吝將罪人拖到地獄去，才不會礙到正常人生活。那才是什麼都做不好的知羞該去的地方，一個陰森黑暗的角落，適合發臭腐爛。她往齊眉樓走，暗自祈禱小棗已經睡了。夜漸深，月光漸淡。天上的月亮一點一滴變小，流入人間的光彷彿銀色的眼淚，慢慢洗清白日的塵囂。站在月光下，時間流逝逼知羞不得不深吸一口氣，拿出鑰匙打開齊眉樓大門，在滿牆的眼珠子環伺之下穿過門廳走上四樓。這裡匯聚了四面八方，懷抱夢想來到邁格林的女孩，當水手遠颺出海時，女孩們來到此地。
「等等！」
一踏進房門，銳利的尖叫像箭一樣迎面刺向知羞。發生什麼事了？
驚惶的知羞愣在門口，霎時間跌入渾沌的世界。怎麼選在這個時候？熟悉的房間溶成一團，四周變得安靜蒼白。知羞手腳失去力氣，像溺水一樣無處著力，滾滾洪流將她淹沒，好像她離離河底下只是一顆不起眼的鵝卵石……
「醒醒！」
有人抓著她搖晃，知羞清醒過來，一大把蓬亂的捲髮正好掃過她鼻尖。
「不要光是站著，快點過來幫我打包——注意腳下！」尖銳的聲音穿透迷霧，把知羞從迷茫中喚醒。「我要快一點，趕在明天之前逃出邁格林。我想想要去哪裡才好，毛蟲高原？不行，太遠了。百金市、黑牙鎮？不行，都是過氣的老地方。荒澤嶺，對！沒有人會預料到我跑去荒澤嶺！」
小棗穿著睡衣在房間裡四處衝來衝去，考量到整個房間只有四尺見方，這實在是相當驚人的特技。恍惚間知羞只看得到一團白色的影子，頂著雲霧般濃重的細捲髮，像龍捲風一般將房間裡的衣物捲進地上的行李箱。
「你在做什麼？」知羞問道。
「我要逃出邁格林才行。」小棗轉過身，握住知羞的雙手。「離開邁格林之後，我還是會記住你這個好姊妹。祝福我吧！」
「等等。」知羞趕緊抓住她。「先說清楚，到底發生什麼事。」
雙手給知羞抓著，小棗總算稍微冷靜一點，深呼吸兩次後恢復正常說話。「我要結婚了。」
知羞太樂觀了，以為一句話就能問清楚事情的始末。「你要跟誰結婚？」
「還不是那個麥考尼！你說說看哪有人這樣，探病就探病，沒事求什麼婚呀！」
知羞險些又掉入迷茫之中。麥考尼？麥子？
「你說好嗎？」
「不好！當然不好！可是你也知道那個麥考尼，有誰拒絕得了他？光他把花和餅乾放在我手上，我眼睛就像破掉的熱水袋一樣噗嚕嚕直流淚，是要怎麼拒絕他？不行，這件事絕對不行。」
知羞的視線溜向窗台上的花瓶，裏頭插著藍色鳶尾花。一放鬆掌握，小棗又跳了起來，雙手各抓一把頭髮。她真的很漂亮，皮膚像牛奶一樣白，捲髮像油畫裡的仙女般蓬鬆飄逸，就算急得跳上跳下，淚汪汪的眼睛依然惹人憐愛。如果角色互換，知羞只會給人當成發狂的母雞。
「你剛剛說麥子向你求婚？」知羞把視線硬生生從藍色的花朵上移開。
「沒錯，求婚，他居然求婚了。」小棗尖聲說：「我怎麼會答應他？我應該是像呂華夫人一樣當個蛇蠍美人，藉著玩弄男人爬上高位，爭取自由不被婚姻束縛在家庭裡。可是我居然答應他求婚？知羞，好姊妹，我該怎麼辦？我會不會明年就要帶著一打的小孩忙進忙出，變成天天洗衣煮飯的黃臉婆？」
不合理的地方實在太多了。
「我們是綠茵酒店的女傭，本來就天天洗衣煮飯。」知羞最後說：「所以，我想結婚應該也沒有什麼不好。」
「你怎麼可以說這種話？結婚有什麼好，婚姻是墳墓，我從春楊市搬到邁格林，可不是為了讓另外一個黃頭髮的傻瓜把我拉上教堂。」
如果可以，抓著那顆漂亮腦袋往地上砸應該很過癮吧？床架喃喃低語，慫恿知羞趕快行動。
「好姊妹你答應我，要是你有機會，立刻躲那個可怕的麥考尼遠遠的，不要讓他把你逮到。」小棗又跳上來抓住知羞的手，聲音壓過知羞耳邊的低語。「你知道那些勸服堂的神經病會怎麼對待走進婚姻的女人——面紗！你想一輩子戴著面紗過日子嗎？」
「現在沒人戴面紗了。」知羞小聲說。
「那是他們讓你這樣想，等你真的結婚之後呢？」小棗豎起食指，噘起嘴唇。「我在春楊市看過太多血淋淋的教訓，等你放鬆戒心，他們就會把你裹進黃布裡拖到廣場吊死，像對待瘋霾病患一樣，連審判都沒有！你讀過那些報紙怎麼說婚姻，它們說婚姻就像絞索，慢慢將女人的價值吊死。有讀書才會寫報紙，寫報紙的人懂得一定比我們多對吧？」
「我今天聽到一個很有教養的爵爺罵人，你想不到他說了什麼話。」有些反胃的知羞決定換個話題。「說說麥子，他有什麼不好？」
小棗終於鬆開手，不再凌虐那兩束可憐的頭髮，願意坐下來正眼看知羞。「既然要說麥子，那說說你期待什麼。」
「我什麼都不期待。」
「才怪，以為我第一天認識你嗎？你和我一樣，你想要很多東西，這個也要那個也想。只是你和我不一樣，你都憋在心裡不敢說，像傻瓜一樣。」
「你不應該到處說人傻瓜。」
「我喜歡罵人傻瓜，傻瓜、傻瓜、傻瓜。」小棗聳聳肩。「然後我要嫁給另一個傻瓜了。」
「如果你不喜歡……」知羞偷偷嚥了一下口水。「我可以幫你回絕。」
「可是說不定我應該抓住機會，以免像個傻瓜。」小棗說：「不然我這樣問好了，你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再決定要不要逃跑。」
「你想問什麼？」
「你拿到那二十福銀了嗎？」
該怎麼回答，小棗才會說出知羞想聽的答案？這比擲硬幣還可怕，擲硬幣你能怪罪聖福神不幫忙，睹小棗的答案你只會痛恨自己管不住嘴巴。
「我把東西弄丟了。」知羞決定坦承。「我們可能要賠上一大筆錢。」
「你把東西弄丟了，我們要賠錢？」小棗眨眨眼睛。「你說什麼傻話？」
知羞把今天的行程交代，坐不住的小棗在她說話時又跳起來，東翻西找弄了兩杯茶出來。房間裡愈來愈熱，也愈來愈吵，知羞不懂自己怎麼還坐得住。不只是床架，衣櫥、桌椅、窗簾都在說話。想想麥子，他要和小棗結婚，從此只為她獻唱。
知羞的心更痛了。
「所以我確認一下，你沒完成委託，還把我給你的東西弄丟了？」
知羞沒辦法反駁，她還能和小棗說話已經是奇蹟了。「對不起，我會負責賠償。」
「少來了，不過就是幾個假錢，我明天找做木工的伊文弄幾片木頭，拿筆畫一畫不就得了。等準備好一樣送到四零九號房，酬勞還是我們的。」小棗一邊喝茶一邊說：「事情沒那麼嚴重，你不要想太多。」
「你看過袋子裡頭的東西？」
「對呀，要不然如果是危險物品，害你被管太婆逮到怎麼辦？」小棗嘆氣說：「這下好了，你沒有完成任務，我沒有車錢去荒澤嶺。明天我只好乖乖收人戒指，準備步入禮堂。你覺得十福銀能買到怎樣的戒指？」
「我不知道。」
「唉，想必不會是什麼好貨。喝掉你的茶，我來洗杯子，今天你也累了，早點休息比較實在。」
「你的燒退了嗎？」知羞問。
「早上就退啦！只是假都請了，跑去上班實在有點傻。說起來我運氣真好，要是去上班的話，說不定麥考尼會拐我到四樓，讓若福雅大公見證我們訂婚呢！」
這不知感恩的女孩扭扭鼻子，像隻狗一樣發出討厭的嗚嗚叫，自以為幽默風趣收走知羞手上的杯子。腦袋裡天旋地轉，不知道該說什麼的知羞坐在床上，坐了好一會兒等到小棗提起，才發覺自己還穿著制服。站起來換衣服的時候，知羞腦中塞滿了問題。
為什麼不是你？
為什麼？
為什麼是她？
「你倒是說說看四樓中了什麼邪，怎麼有這麼多莫名其妙的客人。四零七的一個，四零九又一個。」小棗問問題的時候知羞頭昏昏的，不大確定自己有沒有回答。這些問題知羞不關心也不知道怎麼關心，她只想把頭蒙進被子裡，好好哭上一場。
為什麼不是你？
為什麼？
為什麼是她？
那個在心底質問她的聲音每問一次，口氣都變得加倍嚴厲。她躺到床上時，小棗還在房間裡亂轉，把行李箱裡的東西撈出來塞回衣櫃、臥室、衣帽架，嘴裡不斷唸著知羞根本不在意的小道八卦。
為什麼不是你？
為什麼？
為什麼是她？
「你也快點幫自己找個對象，或者找個好一點的公寓。我以後要養十二個小孩，到時候可沒有辦法天天跑回齊眉樓看你。我說這個麥考尼，真的是個壞蛋。要不是我也有計畫，給他來這麼一招，說不定真的會陣腳大亂。」小棗跳上上鋪前把頭探進知羞的鋪位說：「我想說不定人生就是需要這種眼明手快的態度，你也應該試試看。要是遇上機會沒把握住，我結婚以後你怎麼辦？」
話說完，她熄燈爬上上鋪，窈窕柔軟的身材在月光下像條蛇。知羞望著上頭塌陷的床墊，枕頭建議她找把刀夠長夠鋒利，可以穿透床墊，直達心臟。被子拱著她的手和背，要她快快動手，窗簾舞動下擺等看好戲。把握機會？機會從來不屬於她，不管是有錢的父母還是貼心的朋友，或是一個願意和她說話的男孩。機會只會看她一眼，然後要她安分守己，下輩子手腳快點。
不對，不應該是這樣。
知羞睜大眼睛，窗外月光黯淡。
這是預兆嗎？她看見陰森恐怖的沼澤裡蠕動的蛇影盤桓，黛絲小姐就坐在椅子上等待，渾身黃衣像盞煤氣燈在黑夜裡招搖。知羞胸口一片燥熱，像吹氣球一樣鼓鼓的隨時都要炸開。
想想麥子，他的歌總是能讓心情平靜。
他要和小棗結婚了，從此只為她獻唱。
知羞爬下床，心臟怦怦亂跳，腦子燒得像要融化。
午夜剛過，天上的月光即將耗盡。今天是十一月的倒數第三天，距離新年節正好一個月，全國上下的牛鬼蛇神差不多都到邁格林集合了。在這種時候，一個女孩半夜踏上街頭無異找死。
知羞在睡衣外裹上大衣走下樓，牆縫裡的眼珠似乎察覺她的意圖，紛紛睜開眼皮，注視她低頭匆匆穿過走廊打開大門。大街上冰冷的冬風吹襲，拍打家家戶戶發出非人的呼嘯聲。天空落下細雪，踩上街道冰霜隨即像荊棘刺入腳掌。冰寒刺痛骨髓，卻沒能把她逼回宿舍裡。她不能回頭，前往綠茵酒店的路她走過無數次，就算是蒙著雙眼也能輕易抵達。眼前沒有什麼可以阻攔她，不過就是一點風雪，和滿街的妖魔鬼怪。天上沒有半點星光，獰笑的烏雲遮住它們，點點滴滴的雪花落在頭髮上，化成冰冷的低語。
你想去哪裡？
知羞告訴自己，她什麼都沒聽到，什麼都沒看到，她沒有病，不是假人。她認得街角的燈，要在第一個路口右轉，路燈上的燈魘捧著一把火，像蠟燭不斷滴下油漬的笑容融化又重組。天空中傳來振翅聲，每次聲波掠過耳邊，腳底下堅固的街道就會突然軟化變成陷阱。暗巷裡有牆鬼，沒有雙腳的惡靈用手肘撐地往前爬，張開嘴巴吐出臭氣追在身後。
你想去哪裡？
她要去綠茵酒店，她不能忘記，沒有形體的霧妖會說謊把人騙進死路，一路上沒有人跟她說話。
去哪裡呀？
有什麼東西揪她的耳朵，呼呼嗤嗤飛入高空。從離離河上飄來的白霧籠罩，飄盪的妖物不斷發出嘶嘶聲響，纏繞盤旋伸出無數瘦弱細小的手，想拉知羞的衣角。眼睛又出現了，在骯髒的舖路磚上，在塔樓的屋頂，在花園的矮牆上，大嘴呵呵冷笑。
路人呢？就算來個賊也好，低頭疾行的知羞只看到遍地利齒尖牙，沒有半個活人。手腳凍僵的她抓緊大衣領口，努力穿過泥沼般的霧氣，想擺脫阻擾她前進的幻覺。她什麼都沒看到，都只是她的幻想。她應該是哭了，眼淚凍結在臉上刺痛她的臉頰，腳掌刺痛難當。有東西舔她臉頰，猛扯她的頭髮。
「啊——」
她立刻摀住嘴巴，但是太遲了。
聽到了！
知羞回頭看，有個駝背的巨大身影出現在她身後，魑魅魍魎盤旋環繞，恭迎真主現出金黃油亮的法身。祂巨大的身影籠罩邁格林，渾身油漬淹沒街道，黏膩的波浪中泛出一波波破爛扭曲的肢體，浪潮中央有個巨大的黑洞。
他們只有一個目標。
牠在哪裡？那下賤的野獸在哪裡？
不！她什麼都不知道！
嚇壞的知羞摀住雙耳往前跑，風雪中飛舞的鬼怪大聲嘲笑，扯她的頭髮、衣服，在她耳邊威脅低語。
你能逃去哪裡？整個世界都臣服於我，你能逃去哪裡？你們的神都死了，現在是我的時代！
她沒有病，她要去綠茵酒店，她會找到新工作，噩夢不會繼續糾纏。當她有了自己的溫室，唯一能聽見的聲音就是麥子哼唱的音樂，所有的苦難都會過去，所有的債務都能一筆勾銷。那油亮金黃的的怪物伸出手指，指揮麾下萬千兵馬追擊，爪牙要將知羞撕成碎片。狂奔的知羞每一口冰冷的空氣吸進胸口都是折磨，每次心跳嘴裡都能嘗到血腥，雙腳陷入流沙般的路面中。牆鬼腐臭的手摀住她的口鼻，霧妖抓住她的腳，燈魘為得手的同伴喝采。然後，慘叫聲蓋過一切，如果知羞還有任何倖念，那個半獸半人的怪物出現時，也全被抹去了。牠在黑夜中露出亮晃晃的獰笑，手上兇殘的的利器看準目標，一把擲向知羞！那一瞬間，知羞對著自己的末路驚鴻一瞥，腳步一滑，墜入無底深淵——
可怕的矛尖穿過，知羞的頭髮在空中飛散開來——
鐵桿穿過她——
眼前一道光弄瞎知羞，堅硬的石階用力拍上她的臉。貨真價實的鮮血從她唇齒濺出，知羞險些咬斷自己的舌頭。劇痛將她喚回現實，突然間妖聲鬼唱、魔神邪物通通消失，街燈散發出昏黃的光芒，在失去月光的殘夜裡懶洋洋地照亮巷弄。不停發抖的知羞勉力從地上爬起來，才發現原來恍惚間，她人已經倒在綠茵酒店的廚房後門，熟悉的垃圾箱蹲坐在巷弄角落。
剛剛那趟路可真夠嗆了。
狼狽的知羞攀著牆爬起來，從口袋掏出小棗先前偷配的鑰匙，在黑暗中摸索廚房後門的鎖頭。她沒有回頭看，那些幻覺都過去了，除了滿頭亂髮和嘴裡的鮮血之外，所有驚怖都像夢境隨風而逝。細雪漸漸停歇，門鎖睜開一隻眼睛。
知羞將鑰匙插入門鎖眼中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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