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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災厄之女:妖言》25. 幻想中的朋友

山容 | 2023-10-20 21:52:39 | 巴幣 12 | 人氣 93


25.         幻想中的朋友


      有時候孟羅會覺得自己和女兒看到的世界並不一樣。

      這不是比喻,不是小女孩指著路邊的流浪貓說小狗好可憐,或是和茶壺茶杯談天說地,坐在枕頭上假裝自己能飛。他們非常認真,每當他們談起那個孟羅看不到的陌生世界,用的是艾米麗雅告誡孟羅記得將午餐餐盒帶回家的口氣。

      只差一秒,如果孟羅跑得慢一點,或是兩個女孩再多跨出人行道一步,到時候再多的悔恨都救不回兩條寶貴的性命。他拿出比當初通過警察考試體能測驗強上三倍的蠻力,撞開拿著烤肉叉揮舞的瘋子,雙臂張開將兩個女兒擁入懷中。衝撞隨之而來,孟羅拱起背努力撐起些許的空間供女兒躲藏。

      「爸爸……」

      孟羅沒有回答,咬緊牙關接受一次又一次的衝撞。他不想知道動亂的原因,不想知道這些瘋狂的群眾想要跑向什麼地方。遊行變調了,歡笑和歌聲變成慘叫和怒吼,路邊的攤販急著保護攤車,理智的人試圖逃亡。但是眼前天搖地動,眼前只有錯亂的線條,看不見出路。孟羅動彈不得,只能想辦法撐下去,挨過拳腳軀幹合成的暴雨。荷娜和阿熙娜嚇傻了,抱著他全身發抖。艾米麗雅呢?她安全嗎?艾米羅安全嗎?他視線稍稍向左邊偏移,隨即一記膝擊打得他頭昏眼花,險些就要放鬆掌握!

      踢到他的人連滾三圈摔出去,從此不見蹤影。荷娜和阿熙娜的尖叫喚醒孟羅,嚇得他躲回到原先的位置,不敢再稍有妄動。他救不了他們,他現在無能為力。就算急得都要瘋了,他也只能先顧好懷中的兩個女兒。艾米麗雅很聰明,想必知道怎麼照顧艾米羅,不會像孟羅一樣只能蹲在地上任人拳打腳踢,嚇到連哭都哭不出來。

      「爸爸……」
      「沒——事——」
      「有鳥在飛……」
      什麼?

      恍惚間,兩個女兒驚嚇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兩對空茫的眼睛。孟羅看得不精確,弄不清自己是被人踢昏了,還是女兒真的出現異狀。

      「有好多人在跑。」
      好多鳥在飛……
      「爸爸會痛嗎?」
      這城市在哭泣,流下的眼淚如鮮血……
      「他們是誰,他們想去哪裡?」
      揭開禍端的災厄之女驚惶逃竄,瘋狂的牧者開啟門扉……
      「媽媽、我要媽媽……」
      真神從地中升起,從人心中復活。
      「爸爸、爸爸……」
      遵命、遵命!讚頌祂的榮耀,瘋狂與慾望即將接手,從邁格林來的終歸要回到邁格林!

      孟羅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繼續撐著。兩個失神的女孩不停唸著他聽不懂的話,空洞的雙眼和半張的嘴巴比狂奔的群眾更令他害怕。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暴動究竟是從何而來?

      惡鳥的羽翼掩蓋天空,過去的語言遭人遺忘,短暫的光明注定消亡。我看見十眼的使者帶來瘟疫,從天而降為真神的行伍呼號……
      「站起來!」

      一雙精瘦有力的手腕掐緊孟羅的上臂,拉著他和兩個女孩往旁邊的巷弄撤。孟羅愣了一秒,才意識到援兵終於出現,鼓起最後的力氣和救星聯手,終於推開奔跑叫囂的暴民,抵達暫時的庇護所。

      「你瘋了嗎?」救星對他大吼:「沒頭沒腦衝出去送死呀?」
      過了好半晌,孟羅才終於集中視線,看清楚眼前人是誰。
      「你還好嗎?沒被人踢傻吧?」
      「潔梅茨?」
      「你還認得我,看來沒有什麼大問題。」潔梅茨沒好氣地說。他頭上的帽子不知道去哪了,黃綬背心側邊扯了一個大縫。孟羅知道自己此時此刻一定比他還要狼狽,然而眼前顧不了什麼體面。
      「艾米麗雅!」孟羅驚呼道:「還有我兒子!」
      「別急,你想跑去哪裡呀?」潔梅茨拉住他。「他們在這裡。」

      躲在垃圾箱後,懷裡抱著艾米羅的艾米麗雅拖著腳步走向前來。激動的孟羅抱住妻兒,好一陣子都說不出話來。

      「他們、他們把車子撞翻了……」艾米麗雅的聲音還在發抖。「只差一點、差一點我就沒抱到小羅……好在他,那個人出現,不然我不知道……」
      「沒事了、沒事了。」孟羅兩行淚掉了下來,今天到底是怎麼了?原先是歡樂的出遊,卻險些賠上他所有的家人。到底怎麼了?整座城市都瘋了嗎?
      「我們得快點走了。」潔梅茨說:「路上那些瘋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又要發作,我們得到隱密一點的地方才行,要噓寒問暖等到那個時候再說吧。」
      「發生什麼事了?」孟羅問道:「他們——」
      「來自洪荒之初……」
      「惡鳥種下仇恨的種子……」
      三個成人目瞪口呆,看著兩個女孩手牽手,吐出晦澀詭異的句子。
      「荷娜?阿熙娜?」嚇壞的艾米麗雅說:「不、不要玩了——喔,艾米羅、艾米羅,沒事、沒事……」

      艾米羅哭號不止,更加讓人心慌意亂。兩個女孩對母親的擔憂恍若未聞,兩對黑眼珠往午後的天空斜去,彷彿看見了成人們看不見的世界。

      「他們、他們、他們這樣子……」孟羅真希望自己能說出一句清楚的話。該怎麼辦才好?挫折恐慌讓他的舌頭不靈光,面對一團混亂找不出一絲解決的頭緒。恐怖的想法在他腦中成形,所有的邁格林人都聽過突如其來的瘋狂代表什麼,惡疾毫無預兆攫住一條性命,從此生死只能任其宰割。

      「我知道有個醫生對這種狀況很有辦法,而且他住的地方應該很安全。你們還走得動嗎?」潔梅茨問道,平時淡漠的口氣不知道為什麼在此時令人心安。孟羅還來不及說話,艾米麗雅已經點頭如搗蒜答應他的邀請。
      「很好,我們一人抱一個,這樣會快一點。」潔梅茨抱起荷娜,孟羅平時不喜歡陌生人碰觸的大女兒,如今像個瓷娃娃任人擺布。「我在前面帶路,你們跟上。」

      除了跟上他,孟羅想不到還有什麼選擇。他熟知的邁格林在他身後土崩瓦解,眼前又是一條未明去處的窄路。哭泣祈禱,也許正是為了因應此時而設的活動。

      無助無知的凡人,茫然前行。
 
 
      「溫琳?」
      米希太太今天第三次敲溫琳的房門,和前兩次一樣,房間裡一點回應都沒有。米希太太嘆了口氣。
      「醫生人在餐廳,梅蘭妮在旁邊守著。」

      門開了一個小縫,一隻骯髒的手穿過門縫接走米希太太手上的托盤,又迅速消失在門後。看那滿手髒污,米希太太有股踹開房門,衝進去將傻女孩拖出來好好刷洗一番的衝動。

      但是不行,和溫琳來硬的只會造成反效果,米希太太得想清楚,或許送餐的時候送上水盆和毛巾能有暗示的效果。無奈的她下樓時想著或許再加上一塊肥皂效果更好,只是這些東西之後怎麼回收又是一個問題。好不容易醫生終於走出陰霾變得開朗,結果又換成溫琳把自己關進房間,真不曉得這一老一少是怎麼了,默契這麼好。米希太太回到廚房,已經上完菜的梅蘭妮偷空趴在桌上打盹,最近實在是辛苦她了。

      「什麼?」梅蘭妮驚醒過來。「喔,米希太太,抱歉,我好像睡著了。」
      米希太太瞥了碗櫥水槽一眼。「接下來的事情交給我,你先回去吧。」
      「可是——」
      「今天是大公節,快點回去休息吧。」米希太太說:「現在只等醫生用完晚餐,收拾碗盤而已,你繼續留在這兒也沒事好做。」
      她想了一下,打開食品櫃拿出預先用蠟紙包好的蛋糕交給梅蘭妮。
      「把這個帶回去吧。醫生說今天是大公節,你帶一塊回去和媽媽一起吃。」
      「真的嗎?」梅蘭妮眼睛變亮一些,煤氣燈下的她臉色蠟黃。說實話米希太太有些擔心,四處打掃兼職的收入並不穩定,但是梅蘭妮的母親需要她額外的薪水。蠟紙包裡除了蛋糕之外,還藏了一小袋錢幣。先前過節的時候魏爾森醫生總是記得要米希太太多給僕從一些獎勵,這次大公節不曉得為什麼連提都沒提。忘記了嗎?畢竟他前陣子那麼消沉,或許真是如此也說不定。米希太太決定先斬後奏,月底結算家計收支時再向醫生報告。更重要的是,別讓那女孩入夜後待在此地。

      布魯克放半天假早早出門去了,梅蘭妮也離開了,綠蒔路十七號冷冷清清。很難想像外頭吵得要命,房子裡居然這麼安靜。米希太太感覺自己好像立身在一個巨大的窟窿中,黑暗的絕壁隔離外界的聲音。過去綠蒔路十七號和現在相差無幾,卻從來不曾有過這種感覺。她好像有些了解為什麼溫琳要躲在房間裡,有股逼近喉頭的危機感壓在胸口,米希太太只能依稀察覺,卻說不出個所以然。

      真是瘋了。

      米希太太推開荒謬的想法,關上門回到廚房。

      年紀大了就是容易胡思亂想,米希太太終究還是老了。打起精神工作吧,醫生喜歡在晚餐後來杯咖啡,算算時間差不多該準備好端上桌。米希太太把牆上的煤氣燈調亮,輕手輕腳取了熱水將咖啡沖好,沒發出半點聲音。今晚綠蒔路真的好安靜,尋常的貓叫狗吠沒了,馬車碌碌滾動的車輪聲都在遠方。米希太太不敢隨便打破這沉重的寧靜,輕輕將咖啡杯放上托盤,小心翼翼踏出廚房。她早上才請布魯克幫廚房連接餐廳的門上油,那門軸現在滑溜得很,一點聲音也不會有。

      誰知她會從門縫中瞥見魏爾森醫生舔湯匙。

      今天的湯想必不錯,才會讓魏爾森醫生吃完主菜之後又回頭拿起湯匙。米希太太最好是假裝沒看見,繼續往前走。雇主有什麼癖好不是她的權責,不過蘿蔔泥清湯合醫生口味,這點要記下來才行。魏爾森醫生歪頭看著舔得光亮的湯匙,大臉上嶄露笑容。

      她眼花了嗎?

      受到驚嚇的米希太太退回廚房,放輕呼吸聲以免洩漏行跡。對著鏡子、銀湯匙做鬼臉,不是什麼罪大惡極的事,頂多是不大體面而已。為什麼米希太太會這緊張?確實醫生自從走出陰霾之後有些習慣改變了,活了這一把年紀,她難道還不曉得人改變習慣其實不稀奇嗎?別傻了,只是醫生而已,米希太太告訴自己。他還會陪溫琳玩圖版遊戲,練習扮鬼臉嚇那女孩說不定也是——

      溫琳拒絕下樓和他共處一室。

      任何事以溫琳的安危為優先。

      冷靜下來,沒事的,只是一張鬼臉。米奈亞米希,你什麼時候變成膽小的人?想想這輩子遇過多少大風大浪,鼠疫、瘋霾、戰爭、大火、擠兌,裏頭只不過是張鬼臉而已。走進去,勇敢面對。

      「米希太太?」
      米希太太深吸一口氣,往前踏出廚房。魏爾森醫生已經放下餐具,無聊地嘆著雙手四處張望。
      「我的咖啡嗎?」
      「是的,醫生。」米希太太放下托盤,心知這和醫生平時習慣的位置足足離了十步遠。
      「天氣熱,熱騰騰的東西實在不好入口。」魏爾森嘆了口氣。「不如今天就直接撤掉吧。」

      醫生習慣工作到深夜,咖啡絕對不能少。就算真有特例,惜物的魏爾森一定會在晚餐開始前告訴她,像這樣連碰就沒碰直接丟掉,事情絕對有鬼。桌上的湯還有半碗,牛肉只有胡亂切掉邊角帶有油花的部位,米希太太從沒看過魏爾森醫生這樣糟蹋晚餐。

      她的疑問正一步步坐實。

      「門鈴響了,麻煩你去開門好嗎?」醫生眉頭皺起來,米希太太知道自己失職了,連忙低頭奔向大門。聖福在上,她今天究竟是怎麼了?疑神疑鬼,弄到連分內工作都做不好。醫生沒有問題,有時候經過低潮或是轉折,人的習慣確實會變,米希太太只能祈禱這些改變會是往好的方向去。

      她深呼吸點了蠟燭打開眼窗,燭光照亮一個臉色嚴肅的女孩。燭光昏黃,米希太太眨了兩下眼睛,又不大確定女孩一詞是否正確。今晚實在諸事不順。

      「抱歉打擾了。」女孩說:「我的名字是蕾米達李陶芬,請問魏爾森醫生在嗎?」
      「醫生正在用餐。」米希太太應該把她請走,像往常一樣不接待太陽下山之後的客人。這是醫生交代的事,除非緊急或是事先吩咐,否則一向如此。特別是今夜,愈少人在綠蒔路十七號愈好,陰影籠罩此地。
      「我和醫生有公務要談,請問能進去等嗎?」
      有人在追她嗎?這個李陶芬的眼神游移,似乎憂心身後有人追趕。
      「醫生晚上不見客人。」米希太太狠下心說。
      「抱歉,可是今天我一定要見到他,這件事非常重要,醫生可能有危險了。」

      他本身就是危險。

      米希太太忍著不敢說出口,為什麼她非要在這個時候來見醫生?要是出事,米希太太又該怎麼辦才好?

      「我也很抱歉,不過今天你先請回吧。」

      米希太太關上眼窗的瞬間,有什麼撲向她眼前。她往後跳開一步,好躲過某個東西撞上腦門。轉瞬間過去後,四周一片寧靜,米希太太大惑不解。剛才飛過她眼前的東西——如果真的有那東西——會是什麼?鳥嗎?還是一隻很大的蛾?今晚的怪事實在是太多了。

      「開門!」

      真是夠了,米希太太突然有些生氣。想不到這個李陶芬這麼不知進退,而且還帶了男人當幫手!這年頭長相清秀斯文的人,一個比一個還壞,米希太太應該報警才對。

      「我是警察!我有病人需要醫生幫忙!」
      半信半疑的米希太太再次打開眼窗,眼前是個瘦巴巴的男人,焦急憂愁的樣子不像騙子。
      「我是西南二分局的潔梅茨警仕,有兩個女孩需要魏爾森醫生幫忙。」他將懷中臉色慘白的女孩捧高,讓米希太太看清楚。「拜託你通報醫生,情況非常緊急!」

      米希太太說不出拒絕的話,也不敢放他們進入房子,一時間進退兩難。她要怎樣才能讓這些憂心如焚的人了解,房子裡的醫生和他們認識的魏爾森醫生,很可能已經不是同一個人了?走進綠蒔路十七號救不了那女孩,反而是將她推入深淵。

      「拜託你,開門好嗎?」
      雖然光線昏暗,不過聽那聲音米希太太敢斷定,開口哀求的胖子是女孩的父親。他們一群人擠在門外,像餓鬼一樣拍打大門。
      「我們只能拜託醫生了,請你開門好嗎?」
      米希太太拉上眼窗,門外傳來一聲慘嚎。
      「發生什麼事了?」魏爾森醫生柱著拐杖走進玄關。「米希太太,我好像聽見什麼聲音,有客人為什麼不請他們進來?」

      全身發抖的米希太太說不出話。她拉上眼窗時用力過猛,把手上的蠟燭給弄熄了,看不見魏爾森的臉。

      「怎麼了?」
      「我……」米希太太得忍耐,輕舉妄動會壞事。「我這老糊塗了,醫生。你看,蠟燭給我弄熄了。我先把燈打開,再讓客人進門。」

      迫於無奈,她將煤氣燈調到最亮之後才打開大門。門外正如她預料,有衣著破落的李陶芬,瘦巴巴的警察潔梅茨,還有一對臉頰圓潤的夫妻,帶了兩個女兒和一個襁褓中的嬰兒。這可真是大陣仗了。

      「蕾米達?潔警官?還有——孟羅警官?」魏爾森醫生大惑不解瞇起眼睛掃視眾人。「怎麼大夥都來了?」
      米希太太也很想知道。
      「醫生,請你看看這兩個女孩!」潔梅茨一個箭步擠過米希太太身邊,將懷中的女孩往前送。魏爾森醫生單手接過小女孩,神情立刻變得嚴肅。
      「別光站著,請到起居室去,我在那裡幫他們診斷。米希太太,拿白蘭地到起居室來。」

      快逃!

      「是的,醫生。」米希太太說。
 
 
      蕾米達該和恰佩拉談談何謂禮貌。那莽撞的鳥兒一見到眼窗要被關上了,就像風一般衝進門中,想來是非要搶先她一步進門不可。如果下半輩子都要這樣擔心身邊的鳥兒發狂,蕾米達該問問紀雪他們知不知道怎麼控制咒語召喚出來的生物,以免哪天心臟病發。

      幫他們開門的太太看起來也像是隨時都要病發一樣,臉色不善。是因為蕾米達他們破壞規矩,堅持要在太陽下山後和醫生見面的關係嗎?蕾米達嘆了口氣,應該不會是這樣,她太緊張了才會把事情和人都往壞的方向去想。那位米希太太說不定也有她的顧忌,而且恰佩拉並未對她展示敵意。現在這隻鳥兒成了蕾米達測試他人的試劑,意外地非常準確。

      恰佩拉飛走後不見蹤影,想必是找到薄明了。魏爾森正在為兩個女孩診斷,他們的母親握著孟羅的手,蒼白的臉色比那兩個女孩更令人憂心。孟羅相較之下並沒有比較鎮定,額頭上大大小小的汗珠沒有停過,在煤氣燈下看起來好像整個人正漸漸融化。唯一稱得上平靜的是不曉得姊妹陷入危機,躺在母親懷中熟睡的嬰兒。可憐的小傢伙今天被人帶著四處奔波,恐怕早已經累壞了。從身上穿的衣服,蕾米達大概猜得出他們一家出門參加大公節的遊行,半途兩個女孩突然生了急病,才會轉向直奔魏爾森的住處。潔梅茨呢?他在執勤中遇上孟羅一家人嗎?面容瘦削的警察站在窗邊,銳利的眼神盯著街道上的風吹草動。他們為什麼不坐馬車過來?省錢嗎?不大可能。

      兩個女孩測脈搏、量血壓、翻弄眼皮嘴唇,甚至用手指沾了烈酒餵給他們服下的魏爾森忙了好一陣子,才終於讓他們躺在沙發上,嚴肅地轉向父母。

      「恐怕我幫不上任何忙。」
      驚惶的父母險些就要喊出聲音,好在魏爾森及時舉起手掌制止。
      「不過別擔心,他們暫時沒有立即性的危險。我認為如果沒有其他事故發生的話,應該還能維持這樣的狀態一陣子。」
      兩人終於鬆了一口氣,垂下肩膀雙眼茫然。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呢?」
      魏爾森顯然也想知道,他拍拍肩膀安慰對著地毯喃喃自語的母親,視線轉向勉強維持清醒的孟羅。
      「他們平時有病史嗎?」他說:「我的意思是,是否曾經突然陷入昏迷,或是有夢囈、夢遊之類的情形。」
      「荷娜和阿熙娜雖然都是淺眠的孩子,可是以前從沒像今天這樣發作過。」孟羅說:「醫生,他們究竟是怎麼了?」
      「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釋就是瘋霾。雖然症狀不算嚴重,也沒有立即性的危險,可是根據我研究瘋霾多年的經驗,這兩個女孩確實染上了肆虐奧特蘭帝亞全境多年的恐怖疾病。」

      女孩們的母親小聲啜泣,孟羅也終於支撐不住,將臉埋進雙掌中。蕾米達聽過瘋霾,在邁格林家家戶戶都至少流傳著一則,某個親戚因為瘋霾生不如死的恐怖故事。兩個女孩年紀還這麼小,要是從此喪失心智,未來是什麼模樣,他們的父母應該連想都不敢想。

      「醫生,你難道不能想想辦法嗎?」潔梅茨回頭代替哭泣的父母問道:「我知道你研究瘋霾很久了,難道就沒有什麼特效藥,可以把他們治好嗎?」

      蕾米達知道特效藥是什麼。這能說是緣分嗎?就這麼剛好,有三個對瘋霾非常有研究的女人因為他們追查的案件,來到邁格林幫助可憐的依薇美心。或許真有天意注定,要好人有好報,讓他們因為一點義舉聚首,又意外回饋自身。

      「確實有。」魏爾森在蕾米達開口前說:「只是恐怕藥品不容易取得。」
      「是什麼?」潔梅茨問:「不管是什麼,再難拿到我們也要試一試。」
      座位上的夫妻眼睛亮了起來,身體挺直等著欲說還休的魏爾森開口。
      「有一種古老的藥草,將之濃縮萃取之後,藥效加倍的菁華液可以讓陷入瘋霾的病人恢復清醒。只是由於藥效太強,如果不是身體強健的病人,藥水有可能在瘋霾之前要了他們性命。」他說:「不過由於兩個孩子發病時間不長,年紀小小恢復也快,只要控制好劑量,我認為應該值得一試。」
      「是什麼?」孟羅焦急地說:「請告訴我們是什麼藥?」
      魏爾森憂愁的眼神沒有因為特效藥三個字而變得輕鬆。「藥紅花。而且是大量的藥紅花,濃縮萃取之後得到的菁華。」

      原本端茶走到門邊的米希太太,見情勢不對又退了出去。蕾米達不怪她,孟羅夫婦的表情好像魏爾森剛剛宣判了女兒死刑,潔梅茨又回頭看著窗外,應該是不想洩漏情緒。魏爾森佇著拐杖,沉默等待。此情此景很是熟悉,當年爸爸殘破的身體送回家中,蕾米達也曾和媽媽一起守著同樣的沉默,慌亂的眼睛四處尋找絲毫奇蹟出現的可能。

      然後,孟羅從座位上起身。

      「我懂了。」他說:「需要多少藥紅花才夠?」
      三對驚惶的視線投向孟羅。
      「腓力,你在說什麼——」
      「沒關係,艾米麗雅,我知道我自己在說什麼。」孟羅推開妻子的手,向魏爾森問道:「醫生,請您告訴我,該準備多少藥紅花才夠製作您說的菁華液。」
      「你瘋了嗎?」潔梅茨倒是先跳了出來。「你是一個警察,要是買賣藥紅花的事洩漏出去,你就別想繼續做下去了!」
      「腓力,我們再想想其他辦法好嗎?」
      「沒有其他辦法好想了,醫生也說這是唯一的藥。」孟羅說:「只要能就荷娜和阿熙娜,就算要我的命也沒關係。」
      「別這麼衝動,小夥子,沒有人要你的命。在你莽撞行動之前,該想想你的家人現在的心情。要是失去你,你剩下的妻兒家庭就失去了支柱。考量到這一點,就算放棄藥紅花也不會有人說你是懦夫,不要將全部的則往自己的身上攬。」魏爾森也說話了。
      「我是女孩們的父親,我不扛起責任,還有誰可以?」孟羅白著一張臉說:「醫生,你如果真心要幫助我們,請告訴我需要多少劑量的藥紅花。我會去拿到該有的量,負起我應負的責任。」

      如果不是蕾米達到處奔波了一整天,此情此景應當非常感人才對。可是飢腸轆轆的她頭昏眼花,好像有人蒙住了她的口鼻不讓她說話。她想告訴孟羅紀雪能夠幫忙,那女人神奇的藥劑可以解決任何疑難雜症。更何況她任職的療養院不正是針對瘋霾病人而設的嗎?紀雪三人一定有辦法拯救兩個女孩,只要蕾米達能開口說話——

      她說不出話?

      薄明不知道什麼時候躲在起居室的沙發旁,躲開蕾米達之外所有人的視線,全身的羽毛向外張開,好像隨時要跳起來撲殺獵物。牠的脖子上有道裂縫,裂縫向左右撐開變成一顆眼睛,血紅的眼睛緊盯著所有人的一舉一動。有事情不對勁,蕾米達察覺了,她不能坐以待斃。

      「我贊成。」
      終於,她說出話了,抱著姑且一試的決心,贊成的話出乎意料輕鬆脫口而出。
      「這會是一個好方向。」
      她繼續說,不顧其他人全都像遇上瘋子一樣瞪著她。
      「我們正在追查藥紅花走私,趁機幫助孟羅是再好也不過了。」蕾米達愈說愈順。「我知道我不該說這種話,不過這就是要砸窗還是要買藥的問題。我們是為了百姓的性命才會追查藥紅花,這兩個女孩也是邁格林的人民,我們沒有任何理由為了法律規條而放棄他們。」

      薄明的紅眼睛瞪著她,在那嚴厲的視線中蕾米達清楚地感覺到有東西推著她說話。只要她想說出任何質疑孟羅決定的字眼,幫助她侃侃而談的東西,就會反過來壓住她的喉嚨阻止她發出聲音。薄明張開長嘴低吼,希望它不會把蕾米達開膛剖肚才好。

      「她說得沒錯。」魏爾森說:「果然是李陶芬的好女兒,說得出這番骨氣十足的話。如果你們年輕人都有這樣的決心,我也會盡全力支持你們。」

      蕾米達笑得勉強,好在沒有人多注意她。她眼前視線模糊,耳中嗡嗡作響,依稀聽見孟羅和潔梅茨商討該去哪裡取得醫生指定的藥紅花。艾米麗雅嚇壞了,坐在椅子上說不出話來,薄明蓄勢待發,長而銳利的喙仔細挑選獵物。蕾米達愈來愈熟悉這種感覺了,平常的感官變得模糊遲鈍,可是卻能清楚地感知到其他不存在於現實的東西。有東西在這裡,在靈薄中,和他們共處一室,這東西正在操控談話的方向。

      她眼中的孟羅夫婦,像木偶一樣任人上下抽動手腳,魏爾森是一團模糊的水體,寬容地包裹住兩人。他是真心想為那兩人好,延伸的觸手仔細包覆他們每一挪動的肢體,感覺他們的需求,抹去一點一滴從木紋中洩漏出來的暗紅傷痛。染紅的水滴落在地上,在寂靜中匯集成池又向外蔓延。蕾米達終於了解紀雪為什麼告誡她靈薄相當危險,在不甚穩定的世界中,神智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崩解,隨著孟羅夫婦的哀傷流入靈薄的汪洋中。潔梅茨獨立在外,很可能是整間屋子中唯一保持冷靜的人,至少他的外貌不像另外三人一樣扭曲變形。知道還有人保持清醒,蕾米達稍稍鬆了一口氣,有他跟在孟羅身邊,應該暫時不會有事。

      「我很驚訝你居然會支持他。」潔梅茨說:「或許我該問問你是為了什麼來到這裡。」
      「我的目的和你們一樣。」說出這句話讓蕾米達接著說話時口舌順暢,她漸漸掌握訣竅了。「調查藥紅花,警告魏爾森醫生有關古河船運的事。」
      「警告我?」魏爾森嚇了一跳。「我做了什麼?」
      「我支持你,讓你拿到我的信,出入屍檢處調查瘋霾。」蕾米達說:「我必須告訴你現在已經有人盯上我,甚至用上暴力威脅。」
      「他們做了什麼?」潔梅茨鐵青著一張臉問。
      「殺掉我的助理,動用關係讓我丟掉職位,阻止我繼續調查。他們做得又快又徹底,我還來不及有任何反應,就被庭長趕到街頭自生自滅。我怕他們也會來對付醫生,才會急著過來警告他,沒想到會剛好遇上你們。」蕾米達嘆了口氣。「我終究是晚了一步。」
      「現在開始也不遲。」終於恢復些許生氣的孟羅大聲說:「我們絕對不能再讓他們囂張下去!」
      「冷靜點,兄弟。」潔梅茨趕緊要他壓低聲音。「你這麼激動做什麼?調查瘋霾和古河船運根本毫無關聯。」
      「是他們害的,我很清楚。」孟羅說:「我早該想到這種病和藥紅花有關。我看過對藥紅花上癮的人,他們整天活在夢中,顛三倒四說著沒人停得懂的話,麻痺自己渾渾噩噩過日子。荷娜和阿熙娜出事的時候,跑向他們的就是古河船運的船工,他們吃藥紅花吃到過量,染上了瘋霾又把病傳給我的女兒!」

      不,不是這樣,蕾米達看到別的東西,孟羅的手變成一根木椎,當他搥胸大喊的時候尖端一次又一次捅進他胸口。自責?為什麼是自責?兩個女孩生病不是他的錯才對。

      「我要逮到他們,讓他們付出代價!」

      艾米麗雅再次握住他的手,激動的孟羅甩開妻子的手,彎下腰緊緊抱住兩個女兒。潔梅茨和魏爾森保持沉默站在一旁,顯然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身上的壓力稍稍減輕的蕾米達慢慢起身,薄明隨她抬起身體,張開翅膀向前跨步。

      「我建議你們喝完這一杯,先回家休息。」蕾米達替夫妻倆倒滿一杯烈酒。「不管要將古河船運抄家還是拿到藥紅花,你們今天都需要休息。喝完這杯回去吧,之後的事我們到飛燕草茶館好好談,再決定下一步怎麼走。」
      「何必離開呢?」魏爾森說:「我這兒雖然簡陋,騰出房間讓各位休息倒還不是問題。今天夜色晚了,不如先住一晚,有事明天早上再說。」

      蕾米達應該拒絕,事情不對勁,她得盡快回美心之家和其他人商討對策。繼續留在這裡,天知道還有多少歹毒的咒語等著她。憑著不久前才得到的些許能力,她很確定自己在無意間走進了魔窟。

      「米希太太!」魏爾森喊道:「米希太太!」
      沒有人應聲,困惑的老醫生抓抓頭髮,有些難為情。
      「怪了,米希太太應該在家才對——米希太太!」

      薄明伸長頸子,脖子上的眼睛消失得無影無蹤。敵意消失了,蕾米達順著它長喙所指的地方望去,聽見一陣噗噗拍動翅膀的聲音。在迷茫的月光中,有個只剩半身的女孩和一隻圓滾滾的小鳥結伴而行,害怕的老貓前後左右來回看顧,領著他們往前走。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魏爾森咕噥道。

      管家太太和恰佩拉一起逃跑?事情可真是愈來愈詭異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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