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管風的和國王
身為永氰集團的總裁，戴尼爾很清楚他的責任比任何爬類都要重，但撈到的好處卻一點也沒有更多。其他大小爬類好像假定他會知道所有的事，每個工作都只做自己喜歡的部分，把不想注意的環節踢到其他爬類尾巴旁，然後期待會有奇蹟發生。
先是倪捷克和霍安東，就因為交情好又應垃圾魚的邀請爬上地下街據點，還讓腦袋壞掉的挖寶工找到養殖場的位置。這下好了，現在不只要處理散漫的爬類同胞，連挖寶工都變成他的責任。戴尼爾真搞不懂，之前投放那幾十個監管型的機械工，到底都監管了誰？
戴尼爾、戴尼爾，身形修長結實的戴尼爾，像條蛇一樣在工作室裡爬上爬下，像枝墨綠色的筆在螢幕和紙面上寫下無數的指令。這本來應該是國王的工作，可是偏偏國王出了問題，被貶到樓下接電話，做決定的責任只好傳回戴尼爾手上。戴尼爾不明白，如果有國王卻不能用來處理這些大小事務，那為什麼要花費大把心力組裝國王和他的麾下。
不，不行，戴尼爾受夠了。他墨綠色的大鼻孔噴出氣息，瞬間批示三則行政命令塞進氣動管裡，拉下手把將命令往低樓層噴下去。來自天堂的氣吹向凡間，萬物風行草偃。戴尼爾想像一下自己有這至高無上的權力，能夠瞬間夷平惱人的鯤島公民國。
說得跟真的一樣，沒有食蟲市的支援，這裡只會是一處塞滿鋼骨蟲的廢墟。夠了，真的夠了。
總而言之，戴尼爾已經把命令簽下去，要騎兵送回時食蟲市。赫凱瑟這次沒有反對的理由，爬類不需要在意人類的生死存亡，讓物競天擇去做完剩下的工作沒什麼不可以。爬類花了好幾代的光陰，設計出國王和他的麾下，融入人類社群照顧他們，結果猜猜這些人類怎麼報答他們？清鄉運動、保母計畫、機器人是政府操弄百姓的工具！最後，連身為重要的爬類幹部都被當成恐怖分子，死在被人類挾持的機械工手上。
夠了！這場鬧劇夠了！戴尼爾——如果可以的話——大聲喊停，主教和騎兵倒下是爬類最後一次犧牲奉獻。把城堡送出去吸引眾人目光，然後國王王后通通退場，爬類不玩了！
牆上的蜂鳴器嗶嗶作響，平衡感絕佳的戴尼爾爬下桌子，用曼妙宛若舞者的優雅穿過層層疊疊機器和紙張堆成的塔台，來到尖叫的蜂鳴器前。戴尼爾尖銳的手指刺進通話孔，蜂鳴頓時停止，一面小螢幕顯現在牆壁上，螢幕裡有一大群爬類，還有——
這是哪來的惡劣玩笑？
戴尼爾拔出手指，竄回監控螢幕前調閱資料。太好了，在他下班之前所有的問題人物一次通通到齊，幸運母神果然站在他這邊。戴尼爾對著螢幕打訊號，打開封鎖的通道，讓麻煩人物進入。把問題一次解決，來點新時代的效率。老派的關懷愛護可以通通去死，戴尼爾很樂意看著人類自取滅亡。他設定好基礎的處裡程序，用粗硬的腦袋頂開推門溜出去，趴達趴達往連結通道飛奔。
連結通道是整組像溜滑梯一樣串接的迴旋坡道，坡道上鋪了一層表面粗糙的滑皮，好讓使用者奔跑時不會打滑撞上牆壁。戴尼爾由上往下衝，用危險的高速半滾半爬衝向目標樓層的門扉。這一點落勢對每天使用這條通道的他不成問題，每天在這條通道爬上爬下的爬類，沒有練上這一點功夫，可沒有辦法在永氰集團工作。他們和食蟲市裡養蟲過日子爬類不一樣，苯港可是戰場。
藉著落勢幫忙，戴尼爾一舉撞開活板門，俐落翻滾跳上走廊。他張開腳爪勾住走廊上鋪設的粗滑皮，後腳一蹬改變方向，像支箭一樣往前衝。他驚人的氣勢發出嚇人的刮擦聲，引來不少同伴從房間裡探頭出來關切，戴尼爾發出嘶嘶聲響斥退好奇的目光。都要撤離了，有時間看八卦，不如快點處理好雜事，把永氰集團這個空頭公司送進墳墓。
管風的戴尼爾拋下一連串好奇和疑問的目光，直奔門廳所在，國王正在等。
進入門廳，和身後狹窄細長的走道不同，寬敞龐大的空間，用不著細看就知道這是過往人類的手筆。爬類接收這棟建築物之後，改造了大量的空間，卻留了這個醜陋的門廳下來。原因無他，只為了把意外上門的人類擋在這裡，人類偏好寬廣的空間，爬類喜歡狹長的洞穴。
戴尼爾試著解讀這是怎麼一回事。
一個挖寶工加一個垃圾魚抱著故障的皇后，垃圾魚對周圍爬類發狠的模樣像頭瘋狗，挖寶工似乎隨時會昏過去。這是當然的，國王才剛改好他的記憶，他的人格模擬現在一定還沒完全接受修改過的資料。氣呼呼的爬類帶著檢師，戴尼爾瞄了一下他們的頭上的小皮帽，編號是負責巡邏港口蟻窩區的小組。
如果猜得不錯，這組是因為在港口蟻窩區鬧出騷動，所以才會被巡邏的檢師帶回來。小事，又沒有活人牽扯在裡面，等等再處理。
再來這一組就讓人覺得奇怪了，兩個活人湊在一起。人類和爬類還有一項讓人討厭的共通點，不管把異性隔得再遠，他們就是有辦法爬到彼此面前。一個換過鐵手，一個四肢全是機械……喔，難怪，手腳全是機械的騎兵，難怪他們知道怎麼進入大樓。
最後是姍姍來遲的國王，破爛變形的蘇天刺。
戴尼爾人立起來，坐在自己尾巴上，揮手遣退巡邏組的組員，他一點都不想讓這些小蟲找到藉口要加班費。
解釋。這個手勢是給國王。
「也不是什麼大事，我們寫給機械工的人格模擬跑錯了軌道。」蘇天刺懶洋洋地開口說：「白皇后故障了，首先是一條垃圾魚被影響，開始四處想方設法要救援他們口中的大仔。然後又有另外一架挖寶工，腦子裡錯置活人的記憶，不斷發出訊號求援，這麼剛好碰上城堡上線，還有一條過度積極的垃圾魚。」
國王才說不到幾句話，戴尼爾頭痛了起來。刺鼻的機油味，還有語焉不詳的解釋，當初到底是誰幫國王寫人格模擬？要是給戴尼爾知道，沒有抓起來狠狠剝下三層皮，戴尼爾真是愧對永氰集團總裁的職位。
等等，他記得出錯的挖寶工。
修正？
戴尼爾指著挖寶工，這次加上疑問的手勢。
「就是修正過才會被發現。」蘇天刺面帶微笑說：「機率就是這麼奇怪，被修正過的挖寶工被帶到城堡面前，想要將修正的訊號發給群眾，偏偏這麼剛好被執著於舊記憶的垃圾魚撞見。要不是到場監管的白皇后發現，事情還真不知道會怎麼發展。」
拜託，不要以為戴尼爾看不懂機械工的微笑是怎麼回事，白皇后會在現場，搞不好根本是國王設計的場面。不管他們玩什麼把戲，戴尼爾都不會收回命令，早該撤除的東西根本不應該留下來。
「我能輕鬆解決這件事，只要管風的同意，一切都沒問題。」蘇天刺說。
戴尼爾兩隻眼珠子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轉，把在場的機械工和活人全部掃過一次，腦子裡迅速評估損益得失。國王只是要一句許可而已，把事情丟給他，戴尼爾可以繼續去煩腦他沒完沒了的撤退事項。相反的，如果要他自己來，還要花費大把時間和活人打交道，搞定機械工和爬類，然後樓上的進度嚴重落後……
看來該怎麼決定非常清楚了。
工作。
戴尼爾決定好，一溜煙鑽回他的通道，回到永氰集團辦公室頂樓。
＊
凱子好一陣子沒有會意過來，如果他沒有認錯，那個突然出現，打了幾個手勢又突然消失的爬類就是管風的戴尼爾，永氰集團的總裁。他要蘇天刺工作是什麼意思？
他腦子好亂，好多資訊突然湧出來讓他沒辦法反應。
有隻手握住他的手，凱子轉頭看，發現是憂心忡忡的肥貓。
「兄弟，這是怎麼回事？」凱子問：「為什麼玲瓏在這裡？」
「我本來要回崁頂站，結果玲瓏在中途把我攔下來。」肥貓回答說：「她說蘇天刺已經派人處理，然後就載我直接過來了。」
「蘇天刺處理？那個收廢料的大盤能處理什麼？」
「我能處理很多事，特別是你的大仔。」
蘇天刺走上前，凱子趕緊擋在他和大仔之間。這個怪物幾年不見變得更恐怖了，齒輪和機油似乎隨時會從他下巴漏出來，腐朽的骨架不知道什麼時候要倒下。
「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能讀到你的想法。」蘇天刺說：「你們的人格都是我寫的，機體設定也是我一點一點調挍。我特別在你們腦子裡加上資訊共享這一條，好讓你們可以接收活人的思緒，幫忙他們處理在意的雜事。反過來說，我也可以藉這一條，讀到你們腦中的想法。」
「你這個老妖怪！」凱子罵道：「你到底想做什麼？講得都是胡說八道，別以為這樣就能嚇唬我。我警告你不准碰我大仔，要是大仔有什麼問題，我就找你算帳！」
「你能怎麼做？殺了我嗎？」蘇天刺說：「還是你又能對阿墨斯做什麼？皇后已經停止運作了，這是戴尼爾的決定，一切都結束了。」
「你是什麼意思？誰是皇后，什麼叫作結束了？」
「我們對人類的責任已經結束了。」
凱子全身一震。對活人的責任結束了？恍惚間他似乎想起了什麼，又好像忘記了什麼。他轉頭看看肥貓和玲瓏，又低頭看看自己的雙手，還有踩在地上的鐵腳。對了，他把小肥貓看成大肥貓，玲瓏現在已經是個會走會跳的好司機。可是這和蘇天刺又有什麼關係？
「你們的責任結束了是什麼意思？」肥貓開口問：「結束了會發生什麼事？」
「監管層級以上的機械工會全部返回食蟲市，其他機械工留下負責善後。今天城堡的慈善見面會活動，已經將關鍵指令送出，讓到場機械工返回工作崗位發散。再過幾天，全苯港的機械工都會收到這個指令。」蘇天刺回答。
「你們要離開了？」肥貓又問。
「沒錯，我們要走了。放心，卒子會留下來陪你們，直到他們失去動力再也不能活動為止。」
「那我們會怎樣？」
「事實上，你們不會怎樣。日子照過，孩子照生，老了照死。」蘇天刺說：「說不定你根本不會注意到和你生活毫無關連的挖寶工，靜悄悄失去動力擱淺在蟻窩裡。山腳下的小姐還有餐館老闆會一個接一個關門大吉，我猜到時候你們會自己想辦法弄來糧食，找活人同伴給彼此慰藉。水電供給中斷，會有人想辦法接起管線，想辦法和其他人類聯繫。你們生活在一座廢料搭建的城市，動點腦筋應該能活下去。」
「可是你們不在了。」肥貓抗議說：「為什麼不要反抗爬類，你們可以反抗他們！」
「那我們能反抗你們嗎？」
功力的差別如此巨大，凱子一聽就知道兩邊實力差距。和老奸巨猾的國王比起來，肥貓只是剛出社會的菜鳥，打從競賽的起點就輸到脫褲子。
「你以為清鄉運動和保母計畫是怎麼來的？還有垃圾魚和挖寶工之間互相看不爽，每個工班之間互相競爭，天天吵著要更多地盤？」蘇天刺對肥貓說：「還不是我們貼心寫下資訊共享的設定，讓機械工聽見人類的需求，然後想盡辦法滿足他們的貪婪。我們用來照料人類的工具，卻反過來讓人類汙染我們，幫助他們自相殘殺。」
「你們可以挑人……」
「我們該挑誰？賭健康的人類寶寶未來一定有健全的心智？還是將所有生有殘疾的女嬰淘汰？不行，我們只是工具，我們沒辦法選擇，選擇權不在我們。」
蘇天刺的視線落在玲瓏身上，從頭到尾保持沉默的玲瓏依然冷靜，看不出任何波動。凱子大概懂了，玲瓏已經知道部分，甚至是全部的真相。她知道從小陪伴她長大的是一群機器娃娃，而不是有血有肉的活人。所以她離開了崁頂站，試著去找一個解答解釋這一切。
凱子賭她找到了，現在換他自己的問題了。
「你要把大仔帶走嗎？」凱子打破沉默。「你能修好他嗎？」
「我能帶走他，將他再一次啟動。可是總有一天，而且那一天會來得非常快，他會再一次倒下。當初救玲瓏時，一顆子彈傷到了他的系統中樞，隨著時間過去損傷會愈來愈大，直到阿墨斯再也無法運作為止。」
「你可以幫他換新零件！」
「換掉中樞的晶片，阿墨斯就不再是阿墨斯了。」
凱子愣住了，他沒想到這件事。
「我想是時候接受人類就是不希望我們插手，該優雅轉身退場。」
「可是、可是……」
「小卒子，聽聽你自己心裡的聲音，你真的想要我留下來嗎？」蘇天刺似乎有些不耐煩了。「聽聽你自己的聲音，別去聽你身旁的人類。城堡把指令散播出去了，你知道你的職責是什麼嗎？」
蘇天刺的聲音傳進凱子耳中，有些東西因而啟動運作，一陣空白麻木掃過思路。他想起一些事，那一天他們送薇薇麗離開地下街，所有人都在。雅致和玲瓏走在最前面，不斷嘻嘻哈哈，纏著要薇薇麗多帶點食蟲市的特產回來。
管石頭的，食物。
薇薇麗在門口對他們打手勢告別。
罐頭，多，船。
薇薇麗承諾會帶滿整船的罐頭回來，地下街眾人哈哈大笑看著玲瓏和肥貓瞬間變臉。爬類的罐頭裡有什麼好東西，大家心知肚明。他們滿心希望，都是為薇薇麗這次帶好消息回去爬蟲市，說服管石頭的赫凱瑟支持地下街繼續經營下去，他們可以成為苯港興旺的基石。肥貓和玲瓏順利長大，甚至連醫生和黃爪子都有發揮長才的地方。大仔有大好計畫，所有人都期待著。
然後，當薇薇麗踏出大門，玲瓏走出小門揮手告別時，意外發生了。
「去吧，小卒子，你知道哪裡是該去的地方。」
聽了蘇天刺的話，凱子點點頭，原來那天之後所有的事情就已經決定了，他根本沒有插嘴的餘地。他放下大仔，快步低頭離開，快到門口才想到肥貓和玲瓏不知道跟上了沒有。可是又怎樣呢？意外，人生總有意外，凱子在意外中離開。小卒子閉上眼睛，靠著腦中的記憶一步步往外走回家。他聽得到後頭有腳步跟隨，卻始終沒有回頭去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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