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白皇后
1. 阿墨斯和卒子
「名字？」
桌子對面的大個子突然不說話了，這樣可不行，他們在人來人往的餐館中，大小測驗都沒有問題，怎麼偏偏在最後一關出事？蘇天刺拍拍衣袖，即使那彷彿尺規一般僵硬的西裝袖口，真的有半點灰塵需要清理。他從其他人類身上學到這一招，假裝整理衣服爭取思考的時間，也提供對方暗示。暗示對方接下來的話會讓人難堪、猶豫，可能引發種種不愉快的結果，讓他們有所準備。總是要如此，過去他將之視為人類的差勁習慣，後來才發現這些動作其實搶先在聲音之前，是雙方溝通的領頭羊。
「名字。」蘇天刺說：「名字很重要，一個稱謂不對，很可能就會讓整個系統崩潰。我是蘇天刺，你是？」
「阿墨斯。」大個子立刻說。
「很好，下一次遇到狀況，如果沒辦法立刻回應，記得假裝一下。」蘇天刺說。
「假裝什麼？」
「假裝你不想說出名字，假裝你不想認識對方，給他們理由說服自己你是因為其他原因延遲回應。」
「為什麼？」
「因為他們需要。」蘇天刺舉杯喝酒，他帳戶中的數字要多少有多少，說整個苯港的薪水都是由他發派有不為過。餐酒館中的烈酒，他愛喝多少就喝多少。
「你不應該喝酒。」阿墨斯皺起眉頭，閃閃發光的眼睛緊盯著酒杯。「液體會傷害機體。」
「偶爾，你要在其他人面前做這點事，這點事會傷害機體，但會讓人類以為你是他們的一份子。我們的工作是幫助他們，那當然也要讓他們安心，肯接納我們。別擔心，你的機體能處理這一點水傷，不會留下永久性的後遺症。」
阿墨斯的視線往周圍掃。
「我們要做什麼？」
「今天沒做什麼，今天只是來測試你。」蘇天刺說：「最近不大穩定，不適合大動作。」
「不太穩定？發生了什麼事？」
「我們收到消息，清鄉運動確定會繼續推進，誰也不能保證人類下一個開刀的對象是誰。管石頭的修改了指令，介入保護改成深入觀察。」
「我們要觀察什麼？」
突然，就這麼一句話，原先對指令沒有任何疑問的蘇天刺遲疑了。矛盾在他腦中種下，就因為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他們要觀察什麼？他設計好的體制和人類賴以維生的氧氣水電結合，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他們還要觀察什麼？
不，他們要觀察的事情可多了，層出不窮的反動變數，好像人類天生內建反動破壞的基因。為什麼他們就是不肯看清，這個星球早就無力負擔他們奢侈的生活方式。他們的人數日漸降低，如果不是融入社群中的卒子支援苦力勞動，人類連從垃圾浮島上挖出回收資源都辦不到。所以，關於這個日漸衰亡的種族，蘇天刺還想觀察什麼？
事後蘇天刺回想，也許在阿墨斯提問的瞬間，他便開始改變腐敗。國王衣物開始腐朽發臭，滲漏的機油沾滿內襯，光鮮亮麗的臉扭曲變形。國王將死，皇后當權，然後在所有人意識到之前，風向變了。蘇天刺坐在他的地下堡壘等待，大火燒過的堡壘依然瀰漫著煙硝味，和陵墓一樣冰冷沉靜。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桌上的電話發出嘟嘟聲，這一聲來自上方，而非北方。蘇天刺接起電話。
「國王？」
「好久不見了，小女孩。」蘇天刺說：「又要出門了嗎？」
電話另一端的聲音有些急促。「我不是來和你說閒話，我要問你有關阿墨斯的事。」
「我知道，只是我習慣先說些什麼。」這是人類教他的習慣，蘇天刺沒把話說完。
「時間寶貴，你回答問題就對了。告訴我，阿墨斯怎麼了？」
「時間到了。」蘇天刺回答說：「先是綠國王，然後是白皇后，再來是城堡。」
「城堡？」
「對，黑城堡。今年過後，白皇后要把權力交給黑城堡，再和我一樣退位。」
電話另一端陷入沉默，好半晌才說話。「你說過不會丟下他一個。」
「我是說過，也會遵守諾言。」
「我聽凱子他們說，阿墨斯的狀況變得很不好。你知道了對不對？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主教出意外時，皇后也有損傷。損傷無法修復，才會讓他變成今天的樣子。」
「你能做點什麼嗎？」
「風要離開了。」蘇天刺回答說：「請不要責怪他們。」
電話另一頭的聲音沉默了片刻。「我懂了，我不會怪任何人。」
「失去主教對白皇后來說非常痛苦，超出該有的限度，所以我才會安排黑城堡提早接手。我沒預料到這會改變決策，你可以說一切是我的錯。」
如果他沒有那麼錯亂衰老，說不定就能為玲瓏解惑。為了幫助阿墨斯，蘇天刺做了一些不得已的事，究竟是對是錯，如今蘇天刺也惘然了。
「你話說得好像人類。」
「什麼意思？」蘇天刺問。
「我一直以為你們應該冷冰冰的，毫無感情，只懂指令和任務。」
「好幾代前的爬類設計我的時候，特別幫我寫了一連串的人格代碼，模擬正常人類的應對進退。那時候還有人類工程師，幫我將每個微小的反應調整到最好。我有最先進的軟硬體，可以自我修正，一架機器做到像我這個程度，我早已經比活人走得更遠。」
「你做出其他人幫你？」
「我做了很多皇后，然後他們做出卒子。」蘇天刺說：「可是他們之中，只有白皇后做出了主教。」
「雅致姊姊……」
「都過去了。現在都不再是我的任務，不是我負責的指令。我的職責是守著苯港，直到一切管線不再運作。」蘇天刺決定話題該就此打住，再說下去會觸動不該碰觸的地雷。今晚有事情發生，這時候他最不需要的就是沉浸在錯誤記憶的漩渦中。
「現在到海邊的蟻窩去，也許你就能知道答案。地址是……」
該死的思緒，終究還是背叛他了。蘇天刺聽見電話放下的聲音，還有一句模糊的告別。告別很重要，告別是溝通的結束程序，沒有告別作結的溝通就像毀損的程式，在不該斷裂之處截斷消失，將先前辛苦鋪陳的一切化為烏有。
不，也不是一切，再精良的機器都會留下一些刮痕，然後不斷累積。該告別了，先是他，然後是白皇后，未來苯港也注定如此。蘇天刺陷入冥思之中，細聽能聽見電流通過線路。
※
阿墨斯站在門外，這種蟻窩他已經很久沒有進來了，蘇天刺禁止他這麼做。可是今天他有了打破規則的理由，凱子和肥貓都在裡面，還有另外一個小傢伙。阿墨斯往前走，系統沒有給他警告，或是強制他離開。通過關口，他伸出手分開扭打在一起的兩人。
「大仔？」凱子抬頭看，滿身燥熱總算停止飆升。「大仔你怎麼會在這裡？」
阿墨斯沒有回答，只是輕輕把肥貓推開，彎腰蹲下攙扶倒在地上的挖寶工。
「不要過來！」挖寶工突然吼道，恐懼衝擊他的心臟，阿墨斯看得出他的手腳變得冰冷，所有的血液倒流回臟器之中。他沒有辦法反抗，和凱子肉搏將他微薄的體力消耗殆盡。剛才的語音指令只是暫時中斷他們的動作，以免情況變得不可收拾。恢復運作之後，停擺的指令會重新執行，不過這一點時間已經夠他找到空隙介入了。阿墨斯從腰包裡抽出工具，蹲下來拉開他褲管上的拉鍊。
這隻腳真慘，阿墨斯撥開滑皮護套，將糾結混亂的線路理清。他手邊還有一點小道具，能把破損的齒輪挑掉換上新的，雖然只是公發的機械腿，這條腿能壞成這樣也是不簡單。和肉身連接處的端點線在沒辦法修復，阿墨斯只能針對其他地方先做修整，不過整體而言還說得過去。阿墨斯視線漸漸模糊，老痰在喉嚨中搔癢。
「大仔，為什麼要幫他？」凱子依然相當氣憤。「他是個騙子，你幫他一點好處都沒有！」
阿墨斯看著挖寶工，他好小，和當初一樣只有一點點。幾乎所有人在阿墨斯眼中都只有一點點。
「你叫什麼名字？」阿墨斯問。
「我？」挖寶工楞了一下。「我、我是廉，我沒有騙——」
「抱歉，如果不是給你看到那一幕，你也不會把那對死掉的姊弟記到腦子裡。我要是技術再好一點，和以前一樣，就可以把殘留的記憶給清乾淨，不會變成壞軌纏著你不放。」
「啊？」
這一聲同時有三個人嘴裡發出，阿墨斯坐在地上，拿起廉的手反覆查看。不錯，雖然很瘦，但沒有太麻煩的病痛。
「如果那時候也把你撿回去，你可能現在就是凱子他們的學長了。可惜，你們在不對的時間出現，他們用她的臉建模，還有、還有……」
阿墨斯突然不說不出話。他想到主教，只差一點點，只差一點點離開地下街的就是主教，而不是那個惹人厭的黑公主。他的雅致，他細心教養的雅致……
痰鯁在他喉中，無法呼吸的阿墨斯頹然倒下。
「大仔！」
事情變得有點詭異，凱子和肥貓往前撲過來，手忙腳亂、爭先恐後將阿墨斯翻過身。他的視線一時間上下浮動，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焦距。這是因為凱子和肥貓輪流想撐起阿墨斯，卻不斷失敗所致。阿墨斯沒辦法反抗，只好隨他們兩個去想辦法。
「媽的，這樣不行！」
「不要說媽的。」肥貓抓著阿墨斯的手臂，緊得幾乎要把他的手臂扯下來。「要快點帶大仔去醫院！」
「你過來！」凱子對廉吼道：「我們需要你幫忙！」
「我？」
「就是你。」凱子把口氣放軟，不錯，這小子還知道什麼時候該緩和一下。「我不管你之前到底想怎樣，你現在幫我們把大仔帶出去，那些事我可以不和你計較。」
「我……」
「不要再我了，這件事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你沒看到我們大仔快死了嗎？」
講話總是這麼誇張，阿墨斯清醒過來之後要好好和凱子談一下，否則以後誰來提醒他呢？
「我們兩個有機械腿可以撐大仔，你站這邊，肥貓，過來幫忙。」
凱子指揮兩人，在肥貓的幫忙下，他和廉一左一右用肩頭從腋下撐起阿墨斯。肥貓從旁輔助，確定兩人站得夠穩、可以邁步移動之後衝到門邊，為他們確保前路通暢。
「我們要送大仔去醫院才行。」肥貓說：「離這邊最近的醫院在哪裡？」
「我、我沒有去過……」
「去醫院也沒、呼哈、沒用。」凱子上氣不接下氣。「我們沒有點數，醫院根本不會讓我們進去。」
「那要怎麼辦？」
「有樓梯，你去後面抬大仔的腳。」
上樓梯又是另外一個挑戰，阿墨斯寬闊的肩膀對上狹窄的樓梯口，累死三個手腳不全的小傢伙。他們又搬又扛忙了老半天，凱子才終於在斷氣之前想到將阿墨斯側著躺在階梯上，肥貓站到出口外拉，凱子和廉從下方推著兩條腿將人送出樓梯口。
他先前有想過換一個比較輕便的機體，只是阿墨斯時常出入垃圾浮島，強壯一點的機體工作起來更有效率，這個念頭最後還是作罷。
回到道路上，凱子和廉再次各就各位，艱辛邁步往前。
「這個！」肥貓從手腕裡抽出名片。「玲瓏說遇到事情可以打這支電話！」
「地下街。」凱子立刻接口。「你快點去地下街打電話，我們會想辦法把大仔扛回崁頂站。」
「你們撐得住嗎？」
「不可以也要可以。你快點去，我們之前用的出入口還可以通，你打通之後叫人往崁頂站去。」
凱子話說得堅決果斷，算平常沒有白教。他的盤算是對的，以後事情要交到他們三個手上，阿墨斯可以、可以……
「你們走快點！」
肥貓聲音變了，依稀還聽得出來幾年前那股童稚的音調。他們長大變聲那段時間最麻煩了，辨識語音一天到晚失準，害阿墨斯總是叫錯名字。蘇天刺是對的，錯誤的稱謂會讓系統崩潰，可是這些孩子會學，就算是錯誤的稱謂他們也能從中學習，然後調整自己跟上腳步。你看，雙腿健全的肥貓奔馳而去，凱子和廉撐著他往前走，他們忘了戴面罩，不過他們以後會知道這樣是不對的。空氣太髒了，多一層面罩能多爭取幾年壽命。
再幾年就好……
「再幾步路而已。」凱子一邊走一邊碎碎念。「崁頂站沒多遠，大仔，再走幾步路就到了。」
他們永遠到不了，阿墨斯計算得很清楚。在抵達之前他們就會體力耗盡，只能癱倒在路邊等待救援。他們救不了任何人，路過的蟻窩居民一見到凱子和廉扛著一個人，立刻像中古世紀見了痲瘋病人的百姓一樣，拔腿而逃遠遠躲避。
「滾！」不知道是誰丟了第一顆石頭。石頭打中凱子的肩膀，凱子頓時停下腳步。
「你幹什麼？」凱子厲聲質問。丟石頭的人匆匆逃跑，可是不一會兒，昏沉的街道上反而聚集了更多的人，圍繞著他們蓄勢待發。
「凱子……」
「快走，不要看他們。」凱子咬牙苦撐，努力想要加快速度。可是沒用的，阿墨斯的身體太沉重，重得超出他想像。「如果大仔還醒著，這些小蟲根本不敢動他。」
「他們會殺了你，然後是你們大仔。」廉輕聲說：「我們太引人注目了。」
「我管不了，要殺要打隨便他們來，可是我絕對不會把大仔丟在這裡。等我們回到崁頂站，大仔會好起來。明年開始，我們要招募新人，我和闊少都說好了，還有一整層的宿舍空著，崁頂站會有更多垃圾魚，我們可以接更多業務。」
他們的計畫圍繞著大仔，阿墨斯很清楚，凱子看見的未來是他們去撿孤兒回來，然後阿墨斯像過去一樣教育這些孤兒長大成人。崁頂站會愈來愈興盛，像過去的地下街一樣，一個潮濕陰暗，卻處處和樂的家園。阿墨斯可以教他各種維修機器的功夫，卻沒辦法點破他的幻想。白皇后不會出現在未來的幻想中，他只是即將淘汰、過時老舊的工具。被人類污染的卒子怎樣也沒辦法清洗乾淨，國王設計完美的程式，成了吊死他們的絞繩。
圍觀的群眾開始丟石頭，說得精確一點，是碎裂的水泥塊和土塊。這些東西不能回收，丟了才不會心痛。凱子舉高手試圖擋下攻擊，可是他只有一隻手能用，阿墨斯和廉依然是群眾攻擊的目標。廉開始害怕，腳步往後退縮，凱子要負擔的重量頓時加倍。
「不能後退！」凱子喊道：「你要是往後退，他們圍上來就完了。」
很正確的判斷，可挽救不了頹勢。廉已經慌了，沒有拋下凱子和阿墨斯逃生已經是奇蹟。他辦不到，就連無法行動，給架在兩個毛頭小子背上的阿墨斯都知道。
「我們快逃……」廉小聲地說：「救你自己的命要緊。他們不敢靠近你大仔，我們快點逃跑還能去求援，找更多人回來幫忙。」
「不行。」凱子斷然回答。人群聚集，不知道從哪裡竄出火光，一點一點像鬼火一樣圍住他們。竊竊私語嗡嗡作響，終於受不了壓力的廉流下眼淚，雙膝跪倒在地。
「對不起、對不起，可是我真的走不動了……」
比阿墨斯預料的還快。
「你起來。」
「凱子——」
「快起來！你想死嗎？」
廉試著起身，可是阿墨斯的手臂壓在他背上，同樣一隻腳跪在地上的凱子也幫不了他。死人就是這種感覺嗎？能聽能看，卻無法做出任何回應？
「我們一定要往前走，停在這裡就死定了。」凱子還在掙扎，拖著阿墨斯和廉想要往前進。「絕對不能停在這裡……」
人牆倏地破開一個缺口，那一瞬間阿墨斯還以為是幫手來了。可是不對，邏輯迅速否定他的期望。算算時間肥貓應該才剛抵達地下街，打通那通救命電話，他們絕對趕不上此時此刻救援。來的是別人，戴著大眼鏡和面罩，訓練有素的人類，還有他們的爬類幫手。有人通報公家機關，這是檢師出現的唯一原因。
廉發出被人掐住般的低鳴，再一次跪倒在地，屈服在檢師凌厲的目光下。
「廉——該死，不准跪！」凱子也慌了，可是謾罵和叫囂失去效用，他不穩定的盟友倒了，失去反抗的能力。雙眼閃閃發光的爬類圍住兩人，數量遠比凱子過去看到的還要多。
「不行，不要過來！」凱子想和他們溝通，可是雙手受限的他辦不到，那些眼神和機器一樣冰冷的爬類也沒有意願。他們不需要人類檢師的命令，幾個手勢分配好工作，利爪便撲向毫無反抗力的三人。阿墨斯真希望自己能閉上眼睛。
「等等！你們要做什麼？不准抓他、不准！我說不准抓他，他有弄傷誰還是生什麼病嗎？你們住手—快點住手！」
阿墨斯眼前陷入黑暗，凱子的聲音漸漸消失。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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