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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災厄之女:妖言》33. 妖言

山容 | 2023-12-22 22:00:45 | 巴幣 12 | 人氣 88


33.   妖言


吝總是在笑,我們能坦然回敬時,多半大限已至。
俗諺,邁格林地區
 
 
      這是征服城市的第七天,芙摩訶若福雅四世理應有處理不完的雜事,文書資料從臨時搭建的營地一路延伸到離離河邊,繞行城外的草原一圈又回到他的營火前。他的史官、文書、精算師每個都忙得焦頭爛額,努力用數字和文字清理戰場,為他未來的統治打下基礎。芙摩訶給過他們指示,確保他們知道怎麼在語言構築而成的世界裡,實現若福雅家族精心設計的藍圖。當然有些事情要保密,他們要打交道的對象是六大公侯,這方面更要特別小心。等時機成熟,芙摩訶會開始分享,一個接一個,直到所有人發現自己不得不接受為止。
      
      可能需要一段時間,不曉得失去薄明和恰佩拉的他能不能撐到那時候。從踏進邁格林的那天開始靈薄就不斷隱約傳來騷動,除了戰場之上,芙摩訶不曾有過這種感應。

      他懷念這兩個老朋友。

      如果兩個老朋友還在身邊,或許今天這一趟就用不著親自出馬了。

      奢望。

      沒錯,是奢望,芙摩訶很清楚有些事不是替身或是代理能做。特別是和信仰有關的事,那個世界已經有太多替代品和謊言,稍有不慎就會重蹈覆轍。今天跟在他身邊的人只有一小支精銳,單純的參拜沒必要大陣仗讓所有人備感壓力。最好的狀況是事情處理得平順優雅,沒讓任何人察覺異狀。在其他公侯的堅持下,今天參訪他得穿新鞋子,好讓其他人看清楚若福雅大公的威勢。

      如果信仰確實存在,芙摩訶願意為他們的腦袋祈禱。

      邁格林並非心悅誠服,騷亂在看不見的地方醞釀。芙摩訶思考過許多種可能,然後一一排除錯誤的選項。他征服過的城市村鎮不計其數,所以不單單只是被征服的不安而已。他去過許多因為戰爭,飢荒瘟疫橫行的地區,靈薄也不曾如此回應過他,特殊的饑病暫時可以排除。他的軍隊因勝利而浮躁,六大公侯因為得到世界上最富饒的城市而欣喜若狂,情緒是強烈了一點,但也不至於鬧到今天這種地步。再來還有什麼?僅存的親信們因為他的決定憂心忡忡,心繫家人急著返鄉的老兵,焦急想為商品找到新通路的商人,望著空漁網發愁的漁婦……

      他們全都非常害怕,不知道自己何去何從。這座城市的居民太偉大又太驕傲,從沒想過他們真的會失去國王,失去地位,成了幽魂任人宰割。他們的憂愁讓恐懼之王現形,從入城那日開始亦步亦趨跟著芙摩訶。根據統計資料,歷史上從來不曾有過邁格林一般規模的城市,太多的人事物擠成一團,多到互相壓迫,所有的東西變得面目全非,劇烈的變動讓靈薄隨之變質。行走在邁格林的大街上,他能聽見來自虛幻的聲音,看見現實中不忍卒睹的景象。藍衣服的女人坐在路邊抱著嬰屍發呆,灰衣服的老人們靠在街角咳嗽乞討,光溜溜的頭皮上滿是爛瘡的孩子溜過芙摩訶視野邊緣。他們想找能偷的東西,最好是食物,飲料也勉強能接受,大人抓到帶傷的孩子通常會比較不會動手。空屋裡有屍臭,陽光只照到破損的窗櫺,沒跨進屋裡讓外頭的人看清是什麼慘狀。有隻可憐的老鼠吱吱兩聲被扔進袋子裡,逮住牠的人瞪了芙摩訶一眼,又趕緊用頭巾蓋住大半張臉,彎腰低頭向前疾行而去。這城市的痛苦太多,多到變得單調。

      他的腳會痛,新鞋子並不適合步行。

      腳痛讓人分心,芙摩訶看得不真切,開路的旗手高舉若福雅家的黃旗,擺動的旗影遮住林果父子大半臉孔。他們覺得慚愧嗎?成為芙摩訶的嚮導和通譯不是他們的錯,要說犯錯的是誰,該追究的是極力煽動六大公侯併吞此地的智囊,或是急著要打通貿易關口的商賈船家。除此之外還有哪些人?抱怨稅收太高的農人?急著上戰場爭功的軍隊?或者最該負責的是統帥子民出征的若福雅?

      若福雅罪該萬死。

      他聽得見從踏進邁格林開始,就不斷迴盪在耳邊的聲音。不少人等著看若福雅家族失勢,看芙摩訶給人千刀萬剮。他能理解這些人的心情,靈薄中滿是他們的血淚,其中有大半是他間接或直接的手筆。正因為如此芙摩訶更要堅持下去,他已經完成全盤規劃,只差付諸實行。只要成功,世界上最偉大的城市邁格林將會名副其實,開創百代太平。接下來他走的每一步都至關緊要,薄明和恰佩拉已經不在他身邊,芙摩訶得孤軍奮戰到最後一刻。

      黃旗懶洋洋地飄盪,如果聽不見那些聲音,對一隻山林中飛翔的野鳥來說,今天應該是個完美的夏日。那些害怕的人躲在陰影中,看著芙摩訶走在陽光之下。邁格林今年雨量銳減,促成了七聖聯軍的勝利,陽光帶來若福雅家族的勝利,落敗者聚集陰影之中。政治是場舉步維艱的小步舞會,所有人踮著腳尖想盡辦法踩對頓點,八面玲瓏好成為舞會上的明星。舞池外頭的目光和那些陰影中的百姓一樣,爬滿蝨子跳蚤,蚊子蒼蠅滿天飛。他們手揪著領口、抓著褲腿,不敢移開視線又怕對上目光,壓低聲息只敢偷偷喘氣。那虛弱的聲音讓芙摩訶痛苦,必須想辦法讓他們停下來才行。畢竟他終於來到這裡,能阻止折磨他的聲音繼續肆虐。

      他知道吝在後頭跟著,不過他現在最在意的是怎麼換掉腳上的新鞋。記得有人告訴他新鞋是若尼葉的大女兒親手縫製,芙摩訶該想辦法把她貶到山國地區,那兒的人不穿鞋子。

      邁雅沙墘就在前方,選擇徒步前往是參考過通譯和響導的意見之後做的決定,好讓地方耆老知道即使他是個征服者,依然願意尊重當地的宗教文化。恩威並重才是為王之道,如果利用信仰可以兵不血刃收服人心,芙摩訶其實也不排斥。凹凸不平的石塊鋪在砂礫上,不知道是否有人刻意讓這條路更加窒礙難行。圍觀的群眾在沙地邊緣停下腳步,好巧不巧成了一堵人牆擋住預備接應的車馬。如果是有心人的安排,必須稱讚他們確實用心。茫茫沙灘上矗立灰色的石造殿堂,沙灘外詭譎的海面猶未澄清。邁格林最古老的信仰根源就藏在此處,芙摩訶心中抱持三分懷疑。圍觀的人害怕這座神殿,卻又離不開殿堂的庇護,彷彿酒鬼脫離不了烈酒的掌控。聽說邁格林的信仰與眾不同,或許不是空穴來風。

      石頭殿堂和附屬的花園全都一樣,建造者故意用一種粗獷、不加修飾的風格,靠著石塊本身的形狀交疊堆砌。在該有細緻裝飾的門楣、柱基看見剛硬的石塊稜角,牆面上滿是大小不一的凹凸孔穴,乍看之下確實令人瞠目結舌。建造這座邁雅神殿的主事者不是聰明多智近乎妖孽,就是給人逼上絕路的傻瓜。他想表達什麼?神如自然不可捉摸,還是短缺的經費只夠他找來這些粗劣的建材?

      穿過大門和前殿,走進花園時,芙摩訶忍不住笑了。

      「大公?」
      「沒事的,拉貝福。」若福雅大公對他的首席秘書說道:「我只是很期待這趟路最後,我們會見識到什麼新東西。」

      拉貝福低下頭,關心的急切腳步換成謹守分寸的節拍,退回該走的位置上。鬍鬚花白,嚴謹樸素,羅門羅諾推薦給他的這位首席秘書,模樣正好符合這職業最無趣的想像。芙摩訶當然知道這其中有鬼,只不過看他們搞鬼有時候還挺有意思的。

      他的鞋子……

      「我該脫掉鞋子才對。」芙摩訶說,突然間整支隊伍停了下來。站定位的護衛隊面面相覷,不懂怎麼會有這突如其來的想法。他們站在花園中央,
      「尊貴的大公,您不需要——」
      「不,有這必要。受人尊敬的林果先生,我聽說過你們的習俗,參拜真神還身著華服是大不敬。我不能脫下袍服,但至少我能除去這雙鞋,用我的腳親身體驗通往神殿的道路。」

      多管閒事的拉貝福本來站到他面前準備出聲抗議,卻被這番話堵得說不出口。兼任嚮導和通譯的林果父子倒是感動萬分,已經單膝下跪高呼大公英明了。侍從蹲到芙摩訶身前幫忙脫下鞋子,直起腰準備退到後頭時,芙摩訶在他們耳邊輕聲吩咐。

      「離開神殿時,所有人都要看見我赤腳。」

      侍從點頭領令退下,這白臉小子還算機靈,聽得懂芙摩訶不想再看到這雙鞋。鋪路的石塊意外有些溫暖,陽光將四周照得暖呼呼,就不知道前方的建築裏頭是否也有這麼宜人的溫度。前殿嚴格來說就只是一座拱門,他有預感真正的重頭戲在花園後的人造石窟裡,那參差不齊的怪異外表啟人疑竇。而且芙摩訶如果沒有看錯,前殿地上的石塊幾乎都被磨平了,可是這後頭的石頭依然鋒利扎人。邁格林的信眾都不進主殿參拜嗎?

      「稟告大公,再往前走就是災厄之女的祭壇。」老林果對他說:「裏頭空間很小,我們可以在外面——」
      「你和拉貝福陪我進去吧。」

      老林果愣住了,連小林果都睜大眼睛。他們不想進去,為什麼?芙摩訶知道裡頭沒人,他聽得出來,今天不會上演狗血的暗殺劇碼。他已經很多年沒將自己暴露險境,好換得更多政治籌碼。但是老林果不想進去一座醜陋的神殿,三天前他才剛推薦芙摩訶如果想要了解邁格林的宗教,一定要來到此地。

      「大公,我們可以在外面——」
      「我們不能進去嗎?」
      「我不認為這是好主意……」老林果欲言又止,有什麼事不能說嗎?
      「不能直視災厄之女的面容!」小林果一開口,年輕的臉立刻漲個通紅。他臉上還有不少面皰的痕跡,年紀很可能還比芙摩訶小上幾歲。「我是說——稟告大公,我們不能直視災厄之女的臉孔。」
      「所以你們都怎麼做?」
      「我們會在前殿禱告,然後把祭品帶到花園,跪拜之後離開。」見芙摩訶沒有生氣,小林果說話順暢不少。「大公可以留下奉獻,邁雅的僧侶自然會收走。」
      「邁雅?這是災厄之女的名字?」芙摩訶問。
      「不,不是的,災厄之女的名字很久之前就消失了。邁雅是我們稱呼這座神殿的意思。」

      邁雅、邁格林,巨石、森林,芙摩訶也稍稍研究過邁格林地區的方言,這些名字可真有意思。海邊的森林藏著不能見光的石頭,像一串謎語一樣。

      「為什麼?」芙摩訶問:「你們供奉她,卻又讓她的名字消失,這實在不合理。」
      「她帶來災禍,她的名字和災禍共存。」小林果在發抖。「只要我們不說出她的名字,災禍就永遠不會找上我們。」

      然後你們就能永遠將她關在石窟裡。這些人祈求健康、財富、運氣,卻連為他們抵擋災厄的臉孔都不敢正視。芙摩訶突然好想笑,像他身後的吝一樣放聲大笑,手舞足蹈嘲笑這一切。未來有一天,他會不會被稱為瑯馬的劊子手?或是邁格林屠夫?他是誰不再重要,只有他殺過的人塗紅了史冊。他——

      想要——

      「怎麼回事?」芙摩訶脫口而出,一時間身旁所有人的視線徬徨。他們你看我、我看你,聽不懂芙摩訶突如其來的問題是針對誰。當然了,他們看不見也聽不見,那呼喚、那鼓動來自虛無的世界。在芙摩訶的慾望浮上心頭的一瞬間,巨大的迴響從神殿深處傳回。

      我想要讓他們知道我是誰!

      那是他心中最深切的呼喚,從來不曾有人突破的心防。天知道為什麼,立身在這座古老落後的神殿前,一塊算不上漂亮的草皮上,有個聲音說出他長年的心聲。萬幸若泰良、羅門羅諾、瑪儂這些位高權重的傢伙全都不在場,今天只是無聊的參訪而已,唯一能和他們直接溝通的眼線是毫無想像力的拉貝福。

      如果他們能聽見我的聲音……

      如果不是長年設下的心防,說不定若芙雅芙摩訶今天就在這裡棄甲投降了。所有人都還在等著他說出一句合乎情理的話,所有人都不知道芙摩訶正在和心魔對抗,從入城的那一刻就開始滋擾他的恐怖雜音,和藏在神殿深處的聲音匯流,宛若大海的波濤一陣一陣隨著逐漸加劇的心跳,衝擊毫無防備的芙摩訶。他的慾望在前方呼喚,他的恐懼在陽光下起舞,鐵矛揮動的影子不斷掠過眼前。

      「大公?」拉貝福雖然彎腰說話,不過芙摩訶注意到他手已經舉在身側,浮在空中只等狀似瘋狂的大公說錯一句話,便立刻召集侍衛隊將人拿下保護。
      「我必須進去。」劇本迅速在芙摩訶腦袋中成形。他必須讓所有人不起疑心,也要查出神殿中究竟藏了什麼。努力多年的苦心,怎麼可以因為一個炎熱的午後就土崩瓦解?
      「大公,進去或許——」
      「不,我必須進去。」芙摩訶緊張興奮的語氣不全都是裝的。即將解開一個謎底的興奮感和恐懼,慢慢緩和他衝動的慾望。裏頭是未知之物,是難得的挑戰。「我聽見召喚,神諭正在等我!」

      現在不只拉貝福和林果父子緊張,整個花園中的守衛全都睜大眼睛,偷偷交換眼色。戲劇性的場面他們看得夠多了,今天這一齣依然前所未聞。有計畫登上祭壇,代表若福雅家族和七聖聯軍線上祭品給戰神祈求凱旋,和站在異教的花園中高呼領受神諭可完全不一樣。芙摩訶突然覺得有些刺激,要不是他實在是太過緊張害怕,說不定真的會大笑出聲。

      冷靜,如果讓自己陷入洪流之中,現在可沒有薄明和恰佩拉救援了。

      「如果你們害怕,可以站在外頭就好。」芙摩訶說:「這是屬於我的戰爭。我跋涉千里來到此地,征服邁格林,現在是我解開千年的謎團,創建帝國的關鍵時刻。我不容許任何阻礙,必勝的決心在我胸中。」

      必須揭開真相,不管邁格林人掩藏什麼,芙摩訶剛剛起心動念的瞬間已經揭開了封印。鼓動的聲音找到了出口,扭動的軀體想盡辦法要鑽出躲藏的隙縫。這會是陷阱嗎?那惡魔就躲在裏頭,等待無知的人踏進神殿之中?

      「大公,請讓我們派人進去檢查。」緊張的拉貝福話說得又急又快。「大公的安危不容輕忽,我等承擔不起如此責任。」
      「如果你們承擔不了,或許我才更應該自己來。」芙摩訶說:「拉貝福,你質疑我嗎?我的目光可曾失準?」
      「小的不敢。」
      「我知道你們害怕,說實話我也一樣。但是那裏頭藏著邁格林最大的秘密,是邁格林人民守護千百年的寶藏。如今神諭要我來到此地取得寶藏,承認我正統的地位,不正是我征服邁格林的最後一步?」

      林果父子既害怕又擔憂,對他們來說誰征服邁格林並不重要,只是今天芙摩訶若福雅沒能完好無缺走出邁雅神殿,他們的人頭也別想。拉貝福很害怕,因為出現超乎他預料之中的情形,他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三天前太過自信,告訴羅門羅諾大公他能獨力完成今天的陪伴任務。侍衛不會質疑芙摩訶,在場的人都是老手,待得夠久知道可以信任傳說中的邁格林征服者。如果進入神殿真是征服邁格林的最後一步,他們又有什麼理由阻止?陽光炙熱,曬得草地發燙,綠光鋪成道路吸引芙摩訶。

      「我該進去了。」

      芙摩訶萬萬也沒想到會在這裡找到祂。

      那石頭殿堂中的景物和他預想相去無幾,一個粗斧劈成的女子雕像,孤零零盤坐在斗室中。她跪坐的石臺和餐桌差不多高,但是寬廣異常,別說讓二十名賓客用餐,讓他們全都站上去跳舞都綽綽有餘。芙摩訶看過這樣的桌子,曙海部落那頭管這種桌子叫朝日桌,是每個村落必備的聖物。可是這兒的朝日桌不是聖物,湊近一點看,粗劣的作工彷彿是臨時找來的替代品,倉促安上石像之後推進石室裡。石室裡非常乾淨,地上、石桌、壁面可說是一塵不染,卻有一股濃重的腐臭味繚繞不去。陽光從天井投下,照在石材表面的玻璃質上,反射出點點白斑投射在周遭,芙摩訶小心移動腳步,光點爬過他手背上。

      他的寒毛輕顫。

      在他後頭是拉貝福一夥終於放棄抵抗,閉上嘴巴不再呼喚大公。他們摒氣凝神等待,人在面對無能為力的情境,多半只能如此。哭天搶地只有一時,久了一切都會歸於寂靜,埋怨也好接受也好,萬事萬物終歸寂靜。正如他眼前的雕像,沒有臉孔,放在膝上的左手缺了一半,囂張的地衣在腹部的裂縫間生出一團白綠爛泥。災厄之女依然遺世獨立,失去臉孔的她沒有喜怒哀樂,只是靜坐承受這一切。雨水的痕跡從她頭頂向下耷拉,漫成一片泛黑的頭紗,在光陰止步的石室中兀自輕飄。

      芙摩訶的心臟彷彿遭人重重打上一拳。

      換作是其他人,可能在這瞬間已經崩潰倒下,高聲哀號討饒救命。如果不是芙摩訶自小便來回幻境與現實之間,如果不是長年宮廷訓練他壓抑情感,壓制心中的衝動慾望,如果不是歷經大小戰役,看遍現實的人情冷暖。如果踏入邁雅神殿的密室中的人不是他,或許一切便要通通改寫。

      堅強如芙摩訶也要瞬間崩潰。

      只有瞬間而已,他聽見邁格林中千千萬萬哭叫哀號,嫉妒渴求,熾盛心火將世界燒成焦土。那些慾望變作一隻隻小手,強行撬開黑暗的眼耳口鼻,從虛無中召喚無以名狀的惡魔降世。太多了,太多太多的慾望降臨此地,太多太多的人心擠壓變形,成了魔鬼爬向現實的通道。想要、想要、想要、什麼都想要!靈薄中一隻慘白的手臂抓住芙摩訶的心臟,他變成一塊腐肉,惡魔的手臂是萬千蛆蟲,掌心的血盆大口急著要填滿空虛的肚腹!

      只有瞬間。

      芙摩訶看見頭上披著紗巾的女人獨自走進石室。她沒有面孔,沒有名字,她用犧牲換來恐懼,讓吝成為守門人。想要與不想要,矛與盾彼此抗衡。芙摩訶懂了,這才是災厄之女的真相,那張沒有嘴的臉什麼都沒說,訊息卻非常清楚。在虛無中的慾望徹底將芙摩訶撕裂之前,他只有瞬間能作出決定。

      不。

      芙摩訶拒絕順從,他從來就不是那樣的人。要說有誰了解靈薄和詛咒,他有自信歷代最傑出的神祕學家,都不及自己萬分之一。他活在靈薄和詛咒裏頭,最小的到最大的全都見識過。一滴水可以是山洪的前兆,一粒沙能帶動沙瀑掩蓋千里沃土,芙摩訶就站在關鍵的當口,只有一句話的機會扭轉乾坤。

      「拿我的旗幟來!」
      他的吼聲不僅僅是自己的聲音,還有靈薄中萬千哀號共鳴。
      「是神諭!神諭要我埋葬災厄之女!」
      他走出石室大吼,胸中的聲音震撼了神殿,藍天大海城市也為之震盪。眾人驚愕恐懼,紛紛跪下求饒。
      「不要哀求憐憫,你們應該高興!」芙摩訶從旗手手上搶過黃色的旗幟,雙手高舉在空中,赤腳走出前殿大聲對著群眾喊道:「邁格林的子民們,現在是神諭的時刻!我將為財魔加上黃袍,祂是守護邁格林的聖上真神!從今以後,邁格林就是神眷之城,千百聖所從我足下開始奠基。我們要打造一座偉大的城市,萬眾一心成為照耀奧特蘭帝亞的太陽之城!」

      所有人都被嚇呆了,那宏亮的聲音從虛空傳入現實,再藉由真實的嘴說出話語掀起風暴。芙摩訶說的話有若干細節隨著時間嬗遞而模糊,但是正如他所說的,聖所從他足下開始奠基,悵然若失的邁格林百姓得到新的神祉,欣喜若狂迎接歷史新章。災厄之女的封印破了,聖上真神從邁雅沙墘崛起,從此有了形體。

      受芙摩訶鼓動,狂喜的群眾將消息散播出去,慌亂之中只有幾少數人記得年輕的大公在吼完這些話之後,像虛脫一樣倒在首席秘書懷中。侍衛隊長趕緊帶著親信圍上,嚴密保護大公,不讓他癱軟無力的樣子遭人窺視。好在年輕的大公體力過人,只花了片刻就清醒過來。

      「不,你們讓開。」
      芙摩訶推開首席秘書和護衛,手裡緊抓著若福雅家族的旗幟。
      「我還有事沒做完。」
      他用上短暫休息時恢復的一絲體力,慢慢走回石室中。這次還是沒人敢跟上,不過就連最迷信林果父子跟在隊伍最後方都有些許感知,邁雅神殿和芙摩訶第一次踏入時不一樣。
      有東西逃走了。
      虛弱的芙摩訶爬上朝日桌,將黃旗抖開蓋在災厄之女身上,然後跪坐雕像跟前,湊近她耳邊隔著黃布輕聲說話。
      「我會給祂名字,限制祂的形象。我不知道這樣做夠不夠,但我會盡力去試。如果我一個不夠,就讓千千萬萬的人們一同。」

      雕像沒有回應,這是理所當然的事。芙摩訶也不期待奇蹟出現,他還有許多該做的事,空等不在待辦清單上。他一爬下石桌,焦急的侍衛立刻將他團團圍住,接應的車隊開至神殿門前,一眾人馬迅速將若福雅大公送回湧泉宮。這座行宮後來成為邁格林第一屆大議會召開之地,直到六四年焚毀後,才募資建造邁若雅廳代替。

      大病三天的若福雅大公走下床鋪第一件事,就是召集所有的祭司、耆老,將他領受神諭的故事再說一次。這次故事比外頭流傳的小道消息多了些許細節,細節要求他們交出某些權力,也保障他們往後的重大利益。雖然人在病榻上,他依然是奧特蘭帝亞大陸上權力最大的人,與會的眾人很清楚若福雅大公只是基於尊重,才會抱病親自通知他們。更何況外頭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邁格林的征服者又多了一個非正式頭銜——神選之王。

      誰不想和神選之王同一陣線呢?

      於是適度表達慰問之意,提出比細節更小的細節發發牢騷之後,眾人離開若福雅大公的病榻前。新的會所、新的教派、新的時代,好多東西接踵而來,世界即將迎來劇變,看得見與看不見皆然。他們要做好準備,以免被拋在後頭。湧泉宮的大理石廊道上那天多了不少急促的腳步聲,快到讓侍衛和僕從們目瞪口呆。乖乖個隆叮咚,誰想得到一群老骨頭能走這麼快?
 
 
      鬧動的聲音遲了一點,才從邁格林傳至海荒療養院。

      彷彿時空受了巨力扭曲,千里之外的城市忽然來到眼前,狂妄的火中有無數擺動的手臂,向天空揮灑不屬人世的聲音。知羞夜半時分自床上驚醒,心臟沉重的拍子打得她胸口劇痛,渾身顫抖不已。

      「奶、奶奶……」知羞忍痛滾下床,得去求援才行。她不該將芝麻奶奶從睡夢中叫醒,老人家到了晚上不好入睡。可是她的心好痛,痛到她沒辦法想起其他名字,誰能救救她?
      「奶奶……」

      不應該叫醒奶奶,應該叫醒別人。趴在地上的知羞鼻子和嘴巴裡都是地毯的味道,悶得她呼吸困難說不出話。房間裡一片漆黑,過了午夜窗外的月光早已消逝,微弱的星子只有微薄的光能點出自己在宇宙間的位置,幫不上多少忙。知羞要快點發出聲音,什麼聲音都好,只要能透出她這身單薄的睡衣,傳達給任何人都行!

      邁格林出事了……

      「知羞?」

      是誰在說話?知羞聽不清楚。她的時間到了嗎?她的心臟不痛了,取而代之的是苦難終於結束的舒坦,原先還努力要撐住身體的蒼白手腳軟綿綿地放棄抵抗,投向灰塵棉絮的懷抱。長腳的牧人緩步走來,牧杖上的鈴鐺輕搖,叮叮響聲響遍茫茫草原。

      時間……
      太快了,知羞不能在這時候離開。
      你怎麼了?
      不行,知羞不能現在離開。她聽見了求救聲,邁格林的同伴需要救援。她推開試圖抓住她的手臂,努力掙扎求生。
      「我不能死在這裡……」她說:「要救他們才行、救救他們……」
      救誰?傻女孩,你想救誰?
      「可可、紀雪、布莉姬……」
      她想起他們的名字了,亟需救援的夥伴在邁格林,可可、紀雪!
      「發生什麼事了?真是——艾琳,你撐住她肩膀,我扶她的腰!」
      葛西娜?

      幻覺漸漸從眼前散去,燈火讓趕至房中的兩位夥伴看起來像臉色昏黃的幽靈。今天值夜的是葛西娜和艾琳,她總算想起來了。

      「你醒了?太好了,我們還怕你出什麼事——別動。」
      一陣天旋地轉,下一秒知羞人躺在床上,茫茫然兩行淚水湧出眼眶。將她推上床的葛西娜和艾琳頓時愣住了,臥室房對面手上握著搖鈴的芝麻奶奶瞇著眼睛,努力想看清楚發生什麼事。
      「知羞?我的好孫女呀,你到底怎麼了?」
      葛西娜給艾琳一個眼色,和她默契絕佳的朋友立刻轉身走向芝麻奶奶的床鋪,輕輕握住老奶奶的手,低聲安撫。
      「艾琳會照顧奶奶,你就別擔心了。」葛西娜說:「倒是你,發生什麼事?你看見什麼?」

      她的手掌心有股暖流,按在知羞手背上慢慢穩定兩人的心跳和呼吸。這是知羞教他們的技術,利用自己快樂安詳的回憶在靈薄中形成暖流,讓病人恢復冷靜,有足夠的力氣對抗幻想世界的侵擾。可是知羞從來沒有告訴他們,如果你安撫的對象比你對靈薄的掌握更深,這個小花招會毫無用武之地。知羞就看見了,在葛西娜的安撫後藏著不安,畢竟深夜裡突如其來的感應多半是惡兆,她在聽聞之前便積極防備。知羞該告訴她嗎?有必要用自己的惡夢,驚醒所有的朋友嗎?

      可可、紀雪……

      「布莉姬死了。」知羞說:「她最後做的事情就是警告我,可可和紀雪有危險了。」
      葛西娜放開手,一時間說不出話。
      「布莉姬她……死了?」葛西娜動動嘴唇說了些什麼,沒有聲音但知羞聽得見她的恐懼和痛心。「怎麼會?」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只是……」
      「你先冷靜,我去把蜜蜜叫醒。有必要的話,我和艾琳會搭明早第一班車去邁格林。」

      無論如何她都會去,知羞沒有阻止她,沒有告訴她明明正值炎夏,靈薄中卻是一片冰封,層層高牆封死通往邁格林的道路。他們需要做點什麼讓自己好過一點,正如知羞就算知道改變不了事實,還是忍不住被惡夢驚醒,發出聲音呼喚同伴。葛西娜走到艾琳身邊,兩人低聲交談幾句,又迅速分開匆匆將臥室巡了一遍,確定芝麻奶奶和知羞平安無虞之後,才提燈離開房間。燈火中的鬼臉在笑,笑知羞鄉愿顢頇,掩蓋事實。

      知羞目送他們的身影和燈火一起消失,門扉擋掉他們的腳步聲,海荒療養院又恢復死寂。渾身抽痛,淚流滿面的知羞可以想像他們幾年後厭倦的模樣,說出口的全是噩耗,沒有人想再聽她說話。可是她該怎麼辦?可可和紀雪還困在那座城市裡,知羞辦不到,需要有人去營救他們。

      「我知道你不會救他們。」知羞對著黑暗的天花板喃喃自語,空蕩蕩的房間裡傳來非常輕微的回聲,彷彿她正身處狹小的洞窟之中。「但至少請你警告他們,告訴他們心中最害怕的禍害藏在何處。」

      那她最害怕的是什麼呢?聲音永遠傳不出去,沒人聽見她的吶喊嗎?長腳的牧人盤坐洞窟中,閉著眼睛用手撐著下巴冥想。知羞可以聽見呼呼風聲從靈薄吹向現實,窗外的荒原上長草低伏,月下的死神踏步舞動不曾稍停,波浪漸漸漫延成一片汪洋,拍擊聲和知羞童年時聽過的一模一樣。那是來自洗衣碼頭的聲音嗎?離家工作這麼多年,為什麼偏偏是今天想起這聲音呢?疲憊的知羞困在夢境裡,依然不得安寧。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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