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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災厄之女:妖言》31. 真金白銀

山容 | 2023-12-08 21:59:36 | 巴幣 12 | 人氣 109


31.  真金白銀


我把黃金給你,說這是真心。
我把白銀給你,說這是真情。
我把你給我的一切放上小船,船家說她全部帶走。
我把不能收的一切送給驢兒,收破爛的說她通通拿走。
我數了又數,提起放下,沒藥肉桂乳香荳蔻,
你走呀走、走呀走,讓離離河磨碎了我帶走,
河底的石頭會記得,他們的衣服惹了顏色歸功於我,有段暗香歸功於我。
 
《歌謠:河女》佚名,流傳於離離河上游地區
 
 
      杜松裘預感有人會找上門。

      那是一個模糊的感應,和洗衣碼頭出事無關,和大街上四處鼓吹民選議員的報紙無關,甚至無關他的事業版圖,也不是誰的消息特別靈通,好心來通知他。是某天晚餐結束,侍餐的男僕替他倒酒時,隨著紫紅色的酒水滾出來的一個想法。隨著年紀愈來愈大,眼耳口鼻漸漸衰弛,杜松裘愈發覺得人們俗稱的第六感慢慢浮上檯面,成為他感知的主要工具。早晨起床只要眨眨眼,他就知道今天心情煩躁的廚娘會意外在茶裡放進過量的糖。感到疲累準備午寐前,可以提前預知下午預約的客人即將失約,事先要秘書別打擾他。天上雲朵飄過遮蔽日光,是船會遲到延誤交貨;麻雀飛進煙囪,業務經理談成了不錯的條件。一滴酒濺出玻璃杯弄髒上好的白桌巾,不速之客要來了,彷彿牆上半人半獸的英雄繪畫,透過顏色深沉的紙面對他低聲警告。

      「長官恕罪,屬下馬上換新桌巾和杯子。」
      「別忙了,卓爾士官長。」杜松裘制止他的老士官長。從年輕到如今,黑髮褪成一片禿頂,始終不變的是絕對的忠誠。正因為如此,即使卓爾士官長現在已經是卓爾總管了,杜松裘從上校成了鐵爵,依然改不了口。
      「屬下不懂您的意思。」
      「應該很快就會再弄髒,用不著今天急著換。」杜松裘說。卓爾的眉心出現一點小小的皺褶,令人忍不住莞爾。「放心,不是什麼預知未來的怪談,只不過是年紀大了經驗豐富。最近出了不少事情,沒道理我的桌巾該逃過一劫。不如就把這一點污漬當成我們的賭注如何?賭你三天的假期。」
卓爾併攏腳跟。「我接受長官的賭注。」
      「三天的假,三天的期限。」杜松裘說:「我算看看……十八號晚餐時,通知我該不該給你放假。」
      「遵命。」
      「收拾一下,我要上樓了。」

      杜松裘離開座位,資歷較淺的僕從們全都從藏身處走出,按照卓爾的指揮收拾。他們的制服光亮如甲冑,訓練有素的手腳俐落得不像人類,幾次來回間剛剛滿布餐桌的碗盤杯碟消失,一切恢復原狀。眾人回到他們陰暗的崗位,全程安靜得讓杜松裘心滿意足。和六大公侯同時能宴請數百人的大宴會廳不同,只有最低爵位的杜松裘,家裡的桃花心木餐桌坐二十個人就很勉強了。但即便如此,他吃飯時該有的菜色一樣都不能少,差別只在份量只夠他獨享。

      晚餐時間是杜松裘一天之中最喜歡的時刻,勞累一天之後,終於可以好好享受得來不易的食物。炸得恰到好處的香料辣雞翅,一片片亮麗宛若珠寶的鮮蔬珍果,精選貝類燉煮而成的奶油色濃湯等等,十二道讓人魂牽夢縈的菜色擺上餐桌。當主菜烤牛肉切開的剎那,杜松裘就知道自己花了大把金銀網羅名廚是正確的選擇。這是他在簡樸的生活中,允許自己放縱的一點樂趣。他畢竟是軍人,軍人就算有了錢也不懂享受,只想著該怎麼投入下一個戰場。

      說起來杜松裘和當年從軍時其實差別不大,身材依然是梨形,只不過上下顛倒了。胸膛裏頭的心臟依然跳動,只不過換上另一個節奏。他的酒糟鼻現在追尋的是另一種氣味,手掌上的繭換了位置。在他的牆上不是雕砌華麗的大壁爐,或是各種動物造型的燭台,他追求的是效率,用的是現代化的煤氣燈和煤氣暖爐。昏黃色的火焰帶點令人皺眉的臭氣,提醒杜松裘往日時光經歷過的一切。
好吧,或許他還是得感嘆一句,歲月不饒人吶!

      這些改變花了三十年的時間,和三天比起來,十八號當晚走進餐廳的杜松裘,幾乎可以說和三天前一模一樣。不過他的客人,或許就不是如此了。

      「晚安,真是稀客呢,波森斯。」

      波森斯羅門羅諾有些尷尬,這不只是說他現在的表情,而是他整個人歸結起來就是尷尬兩個字。這位杜松裘軍中的老夥伴身材還是像本書一樣挺直平板,和他的個性一樣無趣貧乏,在那軀幹上頭的臉是你會當面稱讚他長得好,轉過身已經忘記的面孔。更容易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身分,羅門羅諾大公的第一順位繼承人,非常重要,但實際上毫無實權。

      尷尬。

      在尷尬的時間有個尷尬的人站在杜松裘的餐桌旁,手裡拿著短刀。

      「安德死了。我兒子安德,死了。」
      杜松裘不怕,先不說卓爾放他進入餐廳就算是掛了保證,即使今天波森斯發狂撲過來,杜松裘也有把握全身而退。
      「真遺憾。」杜松裘禮貌上嘆了一口氣。「我原先還想著如果時機到了,要安排海琳再嫁。算那女孩福薄,攀不了羅門羅諾家的親事。」
      「有人謀殺安德,鵝絨之家的母狗把他分屍了。」
      比起壓抑眼淚、痛失愛子的老朋友,他說的話更讓杜松裘痛心。
      「聖上真神呀!波森斯、老朋友,告訴我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昨天晚上才得到消息。」波森斯的薄唇像兩條無色的蠕蟲,在極大的壓力下擠出音節構成言語,讓杜松裘想起前些日子受邀參觀的新型顯微鏡,那玻璃薄片下困著被迫接受觀察的微小生物。
      「我能為你做些什麼?」
      「我一夜沒睡,好不容易做出決定才來找你。老朋友,我就明說了,我要血債血還。」

      波森斯把黑柄的短刀放在桌上,短刀做工粗糙重心歪斜,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揮起來鐵定不順手。這樣的刀是用來轉移仇恨,逼迫不願面對的人負起責任,分攤親友不得不犯的罪。咒他聖上真神奶奶,死的人又不是杜松裘的兒子,他何必為了羅門羅諾家族雙手染血。

      「安德在我的地方出事,我會找出該負責的人。」杜松裘說。
      「我要血債血還!」波森斯喊道:「羅門羅諾家族的損失豈是幾條母狗的血就能補償?」

      羅門羅諾一隻病弱的兔崽子,要杜松裘好幾隻會賺錢的好狗來賠償,真不知道誰才是真正損失慘重的人。

      「你想要我怎麼做?」杜松裘說:「老朋友,過來坐著,別讓人說我人老了就失禮數,不知道怎麼招待客人。我們過去是好戰友,現在是好夥伴,愈是艱難的時刻我們更該站在同一陣線。過來坐著,我讓卓爾給你倒杯好酒,你把前因後果情跟我說一說。」

      把話說出來,把你知道的一切告訴我。

      杜松裘學習腹語已經有好一段時間,他圓滾滾的肚子像面好鼓,能拍出聽不見的聲音傳進聽眾耳裡。這項能力讓他無往不利,讓他指揮邁格林的地下社會有如過去指揮軍隊一般得心應手。盤根錯節的脈絡掌握在他手上,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逃不過掌握。波森斯不知道自己連一點機會都沒有,以為穿著昂貴的套裝和斗篷,手持頂端裝著金雄鷹頭的拐杖走進杜松裘的房子,就可以像在高城莊園裡一樣耀武揚威實在是大錯特錯。杜松裘看得見波森斯的內心,在悲慟父親的偽裝下有一絲絲不情願。情勢站在杜松裘這邊,波森斯始終不懂權力和身上的衣服或是稱號無關,有實力的人就算不著片縷或是只穿著吃晚餐用的便袍,都能輕易操弄手下的棋子。

      「大公有說些什麼嗎?」兩人就座後,杜松裘招手要人倒酒。卓爾的身影隨呼喚出現,手裡捧著米洛島七二年產的苦艾酒。焦苦的烈酒,選得不錯。波森斯看了酒標一眼,才拿起卓爾倒滿的水晶杯淺啜一口。杜松裘杯子舉在唇邊沒有入口,光是看著對方,他也能品味到濃厚刺激的酒香灌滿鼻腔,暫時麻痺了悲傷的痛苦,並且鬆懈防備。
      「父親說他會從夠格的親戚中找到適合的人安排收養。」波森斯說:「高城莊園的傳承不能斷,這件事比任何事都重要。」
      「這是當然的,邁格林崇高的傳統,奠立在六大莊園的基石上。我真是無法想像,居然有人膽大包天敢刺殺你的兒子——而且還是在我的地盤!」說到這,杜松裘忍不住有些動氣,聲音大了一點。「居然敢挑戰邁格林的權威!波森斯你放心,別說那幾條母狗,幕後還有什麼居心叵測的混帳,我絕對全部一個個挑出來,送到高城莊園讓你和大公千刀萬剮。」
      「多謝你的心意。如果行動需要警方配合,我也可以派人幫忙。」波森斯打了一個嗝。「抱歉,我失態了。」
      「都多久的老朋友,別說這種話。」說多一點,告訴我你是怎麼在我之前知道消息。「你死了兒子心情不好,我不能體諒的話還算什麼朋友。」
      「我本來真的氣壞了,差點就要帶人去抄了鵝絨之家。要不是父親他阻止我,說不定現在我就是來向你道歉了。哈,你運氣不錯,洗衣碼頭出事,邁格林大部份的警力都被調去支援戒備,要不然結果會如何就不知道了。」

      如果有心,就算邁格林傾覆在即,羅門羅諾這個姓氏要調動警力抄掉鵝絨之家都不是問題。是老奸巨猾的大公有別的盤算,鵝絨之家才得以倖存。

      「你懷疑我裏頭的人嗎?」杜松裘問。
      「我怎麼不懷疑?海德,我的老朋友,你要我怎麼不懷疑?如果不是你那個沒用的姪子跪著走進高城莊園報訊,我很有可能到現在還被蒙在鼓裡。我清楚你做事的手段,但是這次安德的死我要親手討回,不能假手他人。」
      煤氣燈下傳來笑聲,杜松裘當沒聽到,彼此心照不宣。
      「我那沒用的姪子腓多格是怎麼告訴你的?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波森斯又喝一口苦艾酒,入口的量明顯變多。「安德死了,幫那男妓帶路的門房也死了。人踏進鵝絨之家時他們沒有懷疑,以為只是安德的癮又犯了,才另外叫人進來服務。經理和門房搜過身,確定沒有任何武器可以傷害安德,而且房間裡都是藥紅花,踏進去只要一分鐘就會醉昏。那個畜生一定是用了毒藥,不然就是買通房間裡的母狗,安德才會、安德才會……」

      他又喝了一口,大半杯就此下肚。雖然是二手的資訊,不過杜松裘還是能運用想像力拼湊出現場的樣貌。一個來路不明、裝扮華麗的男妓潛入鵝絨之家,大搖大擺走進安德的廂房,用不知道什麼藥物或是手法,讓裏頭的妓女發狂分食安德。波森斯說出他知道的事,不知道杜松裘正以此為管道,抽取他的記憶和幻想。

      腓多格是靠屍骨上的衣服碎片才確認死者是安德。回憶裡充滿煙霧和難解的細節,粗糙的惡臭令杜松裘皺眉。卓爾端上藥瓶讓貴賓任意取用,波森斯倒了滿手,和著重新添滿的烈酒吞下肚。杜松裘沒有阻止他,看朋友失態也是多年交情的箇中趣味。藥物可以打開內心的防備,好任人提取更多資訊。敘述中的兇殺沒有任何美感,自信過頭活像齣鬧劇。如果安德沒死,闖進鵝絨之家的男妓現在人應該已經吊上燈柱,被當成染上瘋霾的假人燒死。

      安德死了,如果不是殺他的其中一名妓女突然清醒爬出房間呼救,說不定此事會從此被人遺忘在鵝絨之家的角落。為什麼要追究?只要安德和妓女們繼續關在房間裏頭,藥紅花的煙霧和過往一樣不斷飄送,沒人會記得高城莊園還有一個沒用的繼承人,鵝絨之家不需要面對失去貴賓的現實。野蠻的謀殺割破了杜松裘經營的假象,像波森斯胃裡的酒嗝顧不得主人的形象往上衝,薰得滿室都是酒臭。

      臭氣中帶著另一種腐敗的氣味。杜松裘想稱之為血,可偏偏不是。血的氣味他再熟悉不過了,新鮮的血液銳利宛若金屬,在空氣中會迅速變得苦澀鈍化,漸漸轉變成一種凝重的氣味。到了這階段氣味會盤旋不去,直到滲進所有角落變成整個環境的一部份,才會顯現出最後的餘韻。可是在波森斯的話語中出現的不是這個味道,是更糟的另一種氣味,沉積的血腐敗成連血也稱不上的東西,卻又不肯歸入虛無消失,成為幽靈糾纏不去。

      煤氣燈的光輝不知道讓哪來的無名風給擾動,層層橘黃色的波紋泛出燈罩,融化了波森斯的臉。那模樣像你打開一本書,卻看見紙頁沾滿了嘔吐物,書中那張哀傷的臉譜捧著一顆顆米粒般的藥丸,和著淚水一起吞下。杜松裘藏青色的餐廳牆上成了眾多鬼魅觀賞戲劇演出的座位,變形的眼耳口鼻布滿四周,長長的舌頭在桌子下搜索遺落的藥丸。杜松裘該斥退它們,可是當著客人的面不好發作。

      「我不懂為什麼這樣的悲劇會發生在我身上,莫非聖上真神已經遺棄了邁格林,要我們所有人走上滅絕的道路?羅門羅諾一家犧牲奉獻,扛起建立秩序的重擔,卻連些微相應的尊重感恩都沒有。我只有一個兒子,他死了未來這份責任我可以交給誰?海德,你懂我內心的苦楚嗎?」
      「當然了,老朋友,我當然懂。我們再喝一杯。」

      他當然懂,沒了安德掩護,想將藥紅花運進那些玩樂的地方,要注意的細節不曉得要多出多少。畢竟不是每個地方都像莊園區一樣,可以任由貴族子弟為所欲為。時代不一樣了,有些人的忠誠換了對象,只在意那些寫在書頁上、死板板的法條,忘記財魔才是更值得效力的主人。杜松裘在古籍中找到財魔這個名字,獲知聖上真神會堂諱莫如深的真實知識。若福雅大公以為他打造的枷鎖能永遠封印真神真名,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又一杯烈酒灌進喉中,波森斯幾乎整個人都融化了,只剩衣服還架空在椅子上。

      「這就是你說的考驗嗎?聖上真神要有萬千屍骨鋪道,構築我們的堡壘。」波森斯問:「安德也是其中之一嗎?或者說我們羅門羅諾家族,也是你預定的犧牲品?為什麼?老朋友海德,請你解釋清楚,難道萇河莊園和西豐谷莊園的奉獻比我們還多嗎?」
      「受人誤解最令我難受了。」杜松裘說:「我懂你的哀傷,但是請你不要懷疑我這個老朋友。最傑出的將軍在戰場上也難免有失算的時候,更何況我只是一介凡夫?諸神的意志瞬息萬變,聖上真神更是其中之最。別讓恐懼和懷疑進入你的心中,讓好奇的本能將你降格為野獸。若泰良和瑪儂算什麼?我們才是一同上戰場的血盟兄弟,有誰可以質疑我們的情誼?」

      杜松裘看得見牠,知道牠臉上帶著獰笑。自從腹語日漸增強之後,那頭頭生犄角的野獸就無所不在。不過今天牠在遠方無法靠近,財魔的神力保護著杜松裘。廚房的方向傳來烤牛肉的香氣,大廚知道杜松裘的脾氣,不會允許任何人耽誤肥嫩多汁的肉塊上的時間。

      「祂在這裡嗎?告訴我祂是不是在這裡?」

      杜松裘一時語塞,不知道怎麼回答。祂是誰?牠又是誰?不管是誰都無所不在,差別只在要和不要的不同。在這氣氛微妙的時刻洩漏心思可不是好事,卓爾的身影出現在門邊,用無聲但明確的肢體語言告訴杜松裘還有客人在等。是重要的客人,或者說至少重要性更勝上門哭訴的羅門羅諾。安德的死可大可小,除了安撫波森斯之外,杜松裘最好還是找個時間拜訪羅門羅諾大公。合作細節和方針都需要調整,還要揪出是哪個混帳,排定報訊順序時居然將高城莊園置於紅花路之前。

      「再喝一杯吧,別把所有事都往心裡放。洗衣碼頭的騷動我幫得上忙嗎?」杜松裘問話時又多添了一杯酒給波森斯。高城莊園的繼承人暨邁格林檢察署總長,毫無疑問接過酒杯一飲而盡。把他灌醉,自然就能送客了。
      「謝謝你的關心,不過讓警察處理就好。只是一群烏合之眾,和那些鼓吹民選議員的鼠輩一樣,時間到就會自動消散。」
      「那真是太好了。」杜松裘說:「我會找時間拜訪大公還有海琳,和他們談談往後的事。你自己保重,別累過頭把身體賠上了。」
      桌上的藥瓶空了,卓爾立刻出現打算再添一瓶。
      「不用了,太多藥丸,好久都走位了。」

      沒錯,你已經醉到久和酒都分不清。該走了,拖著你沒用的臭皮囊躲回高城莊園,祈禱更有能力的人接手處理。

      「讓我來吧。」杜松裘伸手扶——在他眼中只有一團稀泥——波森斯,藉著雙手的觸感和觀察椅子上的套裝抽動漂浮,成功將爛醉的昔日戰友撐起,將他交給趕到跟前的卓爾。
      「今天我收下你的刀,往後必定會對你有所交代。」杜松裘中氣十足地說:「老朋友你不要擔心,羅門羅諾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想若泰良和瑪儂同樣不會袖手旁觀,會全力幫忙找出幕後黑手。先回去好好休息,你的家人都在等你,愈是這種時候愈是應該陪在他們身邊。」
      「海德,你還是和以前一樣會說笑話。」

      在波森斯這團稀泥拖拖拉拉告別,準備移動到門口之前,有三道黑影迅速移動。兩個接手卓爾的工作,半扶半扛帶著波森斯走,一個離開室內前去通知波森斯帶來的僕人和車伕。

      「報告長官,包力明爵在您的書房,華森正看著他。」空出雙手的卓爾向杜松裘報告。不重要的客人就算等上一天再見都不嫌晚,只是若非情況緊急,包力敢在晚餐時間打擾杜松裘嗎?
      「等波森斯離開再讓包力進來。等等開七三年的亞蓮,我需要味道乾爽一點的飲料清舌頭。」
      「是的,長官。」

      卓爾收走桌上的空藥瓶和空酒瓶,換上乾淨的高腳杯。包力在這個時候來訪有些奇怪,還不到每個月報告的時間,報社出了問題嗎?杜松裘讓卓爾幫他倒了兩指寬的杯底,用紅酒將嘴裡的焦苦味洗去後,才召喚包力下樓。希望他能帶點好消息給杜松裘,每個月真金白銀從手中流出,可不是為了讓這些人遇到事情一個個都擠到膝前哭喪,害他錯過剛出爐的烤牛肉。

      見到包力的瞬間,杜松裘知道他的期望落空了。

      原來的包力已經不見了,那張小臉成了幾十張尖叫呼號的嘴,模糊的手腳好像正在不停地迅速移動,好像包力正巴不得逃離杜松裘的房子。真可惜他逃不了,有條看不見的鎖鏈綁著他,逼包力完成他的責任,將壞消息向杜松裘報告。真不該用腹語給他這個指示,鬧得杜松裘自己心情不愉快,連想要清靜一天都不行。

      「包力爵爺,真是稀客。來喝一杯,將一整天的壞心情洗掉的方法,莫過於晚餐前來杯好酒了。」

      包力應該聽得出弦外之音。杜松裘此時此刻該做的是送信給海琳,讓若泰良女大公得知道羅門羅諾家出了變故,在羅門羅諾大公因盛怒採取動作之前想好棋步。杜松裘壞心情的來源就是包力,他最好喝完一杯酒之後迅速滾蛋。

      「爵爺,我真的很抱歉在這時候來打擾,只是報社那邊有些不好的消息,我覺得你應該知道。」
      「別這麼緊張,過來喝杯酒喘口氣。」
      笨手笨腳的包力走近餐桌,突然揮出的手將高腳杯掀倒。杜松裘只來得及抓住杯子,潑出去的酒水染紅桌巾,一時間香氣四溢。
      「聖福在上,我真的、真的很抱歉……」
      「無論如何你先請坐吧。」杜松裘知道事情急不來,要是包力被嚇死了,還得派人去報社問東問西,到時候才真的費勁。「說清楚你找我有什麼事。」
      「我昨天去報社,只是定時巡查,問看看洗衣碼頭出這麼大的事,我們的報紙有沒有什麼獨家的消息。您知道的,就是您教我要多和員工相處,了解事業運作那些種種事情。」
      「這些是我教你的記起,包力爵爺想說的應該是別的事情。有什麼不是我教你,是你昨天知道今天才決定要告訴我的事情?」杜松裘試著按捺脾氣,但天曉得餓著肚子做這件事有多難。卓爾帶著兩個僕人收走髒污的桌巾,新的酒瓶、酒杯和新桌巾同時出現擺上桌面,好僕人努力讓一切保持原狀,偏偏那些不受控制的混帳就是要破壞杜松裘用餐的心情。那香氣愈來愈濃,飢餓讓杜松裘逼近發狂。

      「有個女人,她找上報社的編輯,說她有古河船運的內幕消息。」
      「我以為殺手已經將所有多事的女人清理乾淨了。」
      「他似乎漏了其中一個。」包力的臉愈來愈亂,所有的形狀混在一起,手腳像熱鐵鍋上的章魚扭轉擺動。「她要我們報社的編輯做好準備,她提供消息的時候要立刻給她支援,將古河船運和六大公侯勾結的內幕一次見光。」
      「古河船運和六大公侯有什麼勾結?」杜松裘問。
      「她說、她說……」包力愈來愈像一隻章魚,縮在他的座位上扭動。「我知道那些消息毫無根據,只是壞消息總是會影響名譽。爵爺明白我這個人最重視的就是名譽,六大公侯也是……」
      「她說了什麼?」杜松裘問第二次,通常他的手下都明白這是不能跨越的底限。
      「爵爺你必須了解,我完全不贊同刊載報導。雖然我們需要爭取民意,讓大眾支持民選議員——」

      她說什麼?

      雄厚的聲音打散了包力慌亂的聲音,還有他那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愚蠢外型。小頭銳面的他向後癱坐在座位上,身上的名貴套裝鬆散得像是傀儡的道具服,空蕩蕩掛在包力身上。

      「她懷疑古河船運買通六大公侯,放行非法的藥紅花進入市場。」
      今天這齣餐前鬧劇該結束了。
      「感謝你費心通知,包力爵爺。我會想辦法將事情處理好,之後不會有人再拿這件事來煩你了。我說范布希總編也真是的,怎麼會想到拿這種小事去打擾你?爵爺請放心,往後我一定不會再讓同樣的事發生了。」杜松裘說。
      「如果、如果是這樣,那就、那就太好了……」
      「華森,送包力爵爺離開。」

      就結果論來說,包力和波森斯拜訪的時間長短天差地遠,造成的破壞卻一模一樣。不,包力很可能更勝一籌,他同時毀了杜松裘的桌巾和心情,還有卓爾的三天假期。而最重要也是最後一樣東西,應該還來得及挽救。

      「把晚餐擺上來。」
      「是的,長官。」
      「等晚餐結束之後,你有三天的時間。」
      卓爾立正站在桌邊,其他侍者立刻退避到視線無法企及的夾縫。「請長官吩咐。」
      「找出包力口中的女人,弄清楚為什麼明明給殺手下了指令,揪出船運公司內部臭蟲的任務還會有漏網之魚。」

      只有這些嗎?杜松裘隱約有種事情沒那麼單純的感覺,有什麼東西在他的掌握之外?殺手任務失手,該優先呈報給他的訊息跑到別的地方,原先應該在大雨後恢復功能的碼頭卻因為莫名其妙的暴動而封鎖。他太心軟了,原以為普萊會乖乖退休交回控制區,如今看來八年吃香喝辣的日子終究是把虔誠的堂牧養壞了。金錢、權力、藥紅花全都一樣,是沾上了就永遠戒不掉的鬼東西。身為指揮官,杜松裘有必要在麾下出狀況的時候,出手導正一切。

      餐盤一件件擺上桌,果然不出杜松裘所料,烤牛肉的焦香已經散掉了。大廚手藝再精,也救不回失去的美味。偏偏那道可憎的沙拉依然翠綠,光芒彷彿在嘲笑杜松裘。

      「告訴大廚明天晚餐我還要這道菜。另外,松露沙拉撤掉,全都走味了。」
      「是的,長官。」卓爾點頭應是,端走杜松裘不要的沙拉前往廚房。當留則留,而用不到的東西自然得淘汰。普萊和羅門羅諾是警訊,提醒杜松裘注意風向。大雨過後天氣不會立刻回復平穩,此時冒險行船可要小心血本無歸。杜松裘繼續將刀叉刺進牛肉裡,割開肌理細細品嘗專屬他的美味,酒糟鼻上下抽動吸取香氣。

      肥嫩的牛肉終究是他的,不管再多阻礙,至少——

      叮咚!

      傻眼的不只有杜松裘而已,桌邊擺盤的侍者們不約而同停下動作。有一瞬間好像時間暫停了,所有人垂首等待信號,解除這一刻的緊張情勢。怎會如此?是誰膽大包天,居然敢在杜松裘用餐的時間打擾?就連甫經喪子之痛的邁格林檢察總長,即使悲痛萬分也不敢打擾的時間,是哪個不要命的好漢膽敢中斷杜松裘用餐?莫非真是不要命,自願送上門當杜松裘盤中佳餚,急著要給人拆骨分屍?

      叮咚!叮咚!

      「你們怎麼還站在這裡,去開門呀。」杜松裘放下刀叉。他急什麼呢?人走到他的餐廳裡,廚房磨刀霍霍的大廚正等著,不愁客人腳底抹油溜掉。就讓他來,煮滾了骨髓當濃湯喝掉。

      前去開門的華森快步回到桌邊,手上的小托盤上有張名片。是陌生人,而且是有餘裕準備一張簡單俐落,字體、紙質優良的名片。社會地位不會太低,最近才養成串門子的習慣。年輕小姐或是老男人,杜松裘猜是後者,年輕的貴族女孩不會允許自己的名片沒有半點散發私人氣息的裝飾。名片上頭有股腐臭,好像潔白的名片曾經泡進泥沼中,飽受瘴氣浸染。

      「羅基魏爾森?」

      不算太陌生的名字,是杜松裘同梯晉陞的鐵爵。大退役時他們同時離開軍團,在邁若雅廳廣發鐵爵爵位拉攏人心時,他們一同接受了爵位成了第一批向新時代投降的軍人。但嚴格說起來他對羅基魏爾森的印象僅止於此,當然他曾好奇過一個毫無戰功的軍醫是如何拿到鐵爵的封號,只是每當往下深究,就會有不知名的阻力模糊追查重點。杜松裘很清楚,有人掩蓋了魏爾森真正的功績,就像他們掩蓋了杜松裘這個姓氏為了爵位所做的一切。

      「請他進來。」

      來人是個跛腳,壯碩的身軀若是沒有這項殘缺,或是歲月壓在背上的重量,恐怕還會更加驚人。同樣是年近花甲的老戰友,魏爾森和波森斯不同,有什麼東西讓杜松裘防備心下降了。可能是那雙即使腳步輕盈,依然略帶算計的眼睛,他們同是從底層靠著一雙手爬上今日地位的人。可能是他身上的傷和神秘的過去,和杜松裘一樣都因為戰爭得到意料之外的詛咒和禮物。當然最重要的是他的味道,厚重沉鬱彷彿一攤死水,泥沼中的怪物。

      那氣味令杜松裘渾身舒坦,錯失烤牛肉氣味的心情似乎平復不少。

      「歡迎你,先生,請坐。」杜松裘喊道:「原諒我現在衣衫不整。能夠招待往日的戰友總是令人心情愉快,興奮過頭一時間忘了禮數。」
      「哪裡的話,是我不識相在晚餐時間打擾了。」魏爾森說:「從年輕時便四處奔波慣了,用餐時間總是不放在心上,冒犯不少人。希望先生別見過怪。」
      「請別這麼拘謹,過去軍中的老朋友都知道,只管喚我海德,我也喚你羅基便是。快請就座吧!」
      「海德。」魏爾森大鬍子下有抹曖昧的笑。「既然如此,恭敬不如從命了。」

      他將拐杖、斗篷、帽子交給華森,手撐著椅背和桌面像幽魂一樣飄到定位,將身體放上椅面。

      「在哪裡受的傷呢?」杜松裘忍不住問道。
      「香料海岸,玻拿洛。」
      「那確實是場艱苦的戰役。」杜松裘指節敲了一下頭頂。「我這裡頭的彈片也是香料海岸來的,不過位置比你北邊一點,在望西港。醫生說不取出來倒好,往後歹徒休想開槍打穿我頭頂了」
      魏爾森發出神經質的笑,高亢而尖銳。「真希望是我拿到這個禮物!」
      「唉,你知道人家是怎麼說的,慎防天上掉下來的禮物。」

      魏爾森壓抑笑容,隔了好一陣子才終於能正常說話。圍繞在周圍的侍者們全都變了顏色,因為這不知輕重的客人感到驚惶。杜松裘自己也有些訝異,照常理而言現在該是他剁下魏爾森一隻手指,逼人好好說話的時候。可是捧場的笑聲他聽得相當悅耳,好像對面的跛腳醫生是他闊別多年的老鄉,說著同樣的鄉音,口頭禪是同樣的俏皮話。

      「禮物也未必全是壞事。」魏爾森說:「要不是我這隻爛腳,說不定就要死在丁香島爭奪戰,更別說因傷退役之後還撈到一個鐵爵來做。若尼葉大公是念情的人,總是會記得照顧屬下。」
      「能身居高位,自然都不是簡單人物,知道禮物該在何時出手。嚴格說起來,羅門羅諾大公這一點就做得不是太漂亮,他們那一家子個性小氣,出手前都要考慮再三,容易錯過時機。——唉呀,我這個老酒蟲、老糊塗,剛才說的話還請不要透漏給外人知道。」杜松裘假意慌忙,魏爾森倒也識相沒有追問,順勢換了話題。
      「人有失蹄馬有亂足嘛!我還不是一樣,想帶禮物給我們這位老朋友海德,結果說著說著又忘了。」
      「你有禮物給我?」杜松裘皺起眉頭。「老兄弟,人來了就好,何必這麼客氣?」
      「多年不見,應該的。只希望你不要嫌棄我的禮物又臭又長才好。」
      杜松裘記憶中,兩人唯一一次見面是在邁若雅廳,鐵爵的加封典禮。「請別這麼說。」
      「我的禮物其實是一小段故事。我聽說老兄弟海德你名下有間報社,所以才想把這個故事帶過來給你,讓你聽看看有沒有上頭條的實力。」

      知道杜松裘擁有報社的人只有包力和幾個親信,若他們有膽量將秘密洩漏,也斷然不會洩漏給毫無關係的魏爾森。杜松裘的疑問慢慢清晰,心中有了答案。

      「我原先想過別的方法,只是幾經思量之後還是覺得這樣告訴你最好。」魏爾森誠懇地說:「我有個很親近的後輩,好不容易在南區檢察法庭掙到一官半職,最近卻因為朋友不幸過世,打擊過大讓她變得憤世嫉俗。」
      「你這位後輩是個女孩子?」杜松裘問。
      「正是。女孩子心眼多,容易鑽牛角尖,我這個後輩也不例外。她一口咬定因為意外過世的朋友,是捲進她正在追查的弊案,才會遭奸人殺害。只是——聖福在上——她追查的弊案早已經被南區檢察法庭判定證據不足,當事人清白無辜結案了。偏偏事業和朋友一同夭折的她無法接受事實,下定決心即使扭曲事實也要打擊她口中的邪惡事業。」
      「這樣聽起來,老朋友,你這位後輩的情況真叫人擔心呢。」杜松裘問:「她叫什麼名字?」
      「還沒完呢!你知道她這異想天開的女孩,想攻擊的事業是哪個嗎?」
      「是……」
      「古河船運。」

      魏爾森的嘆氣聲大到連餐桌上的杯盤都不約而同震了一下。詭異的聲響響徹杜松裘的房子,連閣樓窗邊棲息的烏鴉們都給嚇醒。

      「古河船運?」
      「是的,古河船運!」魏爾森高聲說:「你評評理,這怎麼可能?一家開業多年,名譽清白的運糧公司和走私弊案扯上關係,根本就是異想天開!可是那女孩鬧昏了頭,嚷嚷著非要查個水落石出不可。說什麼如果警方不查,她就讓報社的記者去查,賠上她的職位和未來也一定要查。我最後聽到的消息,就是她帶著資料去找東岸民眾報的編輯。」
      「東岸民眾報?」
      「是的,正是老朋友你的報社。」

      這冷冰冰的氣味是什麼?舌頭上宛若鮮血一樣銳利的味道,突破沉降的苦澀,巴附在舌面上鉤出一顆顆水珠。

      「我今天來的目的,就是希望老朋友你以報社負責人的身分,好好勸勸我這不受教的後輩,擋下不該出現的報導。」語重心長的魏爾森好像又駝了一點,燈影斜射在大鬍子上,模糊了他的臉孔。「我知道你經驗豐富,必定知道該怎麼處理。」
      「名字,告訴我她叫什麼名字。」
      「李陶芬,蕾米達李陶芬。」
      他的臉消失了,只剩一團空無,渾沌裏頭傳來不存於現實的聲音氣味。
      「既然是老朋友的交代,我當然幫忙到底。」杜松裘說:「現在的年輕人不知道是怎麼了,只想著自己要做什麼,都不管其他人心裏頭會有何感受。」
      「年代不同了,現在想要把什麼事情辦好,還得自己動手。」魏爾森說:「看看現在時候了?打擾也有一段時間,我應該告辭了。」
      「不留下來一起用餐嗎?」杜松裘問。
      「謝謝你的好意,不過你的大餐未必適合我。我有我該去的地方,不勞老朋友招待了。」魏爾森起立時行動自如,一派輕鬆走到侍者面前,那小夥子足足愣了一秒才想到要去取回拐杖、斗篷、帽子交還。兩個老鐵爵對視莞爾一笑,窗外有個簌簌聲讓人分心,風好像變大了。
      「期待我們早日重逢。一段友誼,可是比真金白銀貴重百倍。」

      接過拐杖,魏爾森的身體往左側一歪,披上斗篷戴上帽子,跛腳的老醫生用他造出來的形象走向大門。杜松裘讓華森送客,要其他侍者將桌上的冷菜、飲料通通收掉。吃飯時間過了,今晚有其他事情要做。窗外不知什麼時候下起小雨,希望剛剛離開的魏爾森懂得保重身體,別淋雨走在大街上啟人疑竇。杜松裘見過他的族類,知道它們有什麼癖好。

      好了,快別傷春悲秋,他們現在是兄弟上山各自努力。到最後能在邁格林生存下去的是誰,還看各自有多少實力。今天杜松裘沒吃到晚餐,明天他要吃上三倍、十倍拚回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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