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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災厄之女:妖言》22. 康索

山容 | 2023-09-23 07:44:04 | 巴幣 12 | 人氣 143


22.        康索


       時隔兩個星期,再次回到南區檢察法庭的感覺,不知怎麼好像感覺到另一個世界。蕾米達走下馬車時腳步有些不穩,被大雨洗刷得光可照人的青頂白牆,變得肅殺嚇人。原來這就是其他人走進檢察法庭的感覺嗎?緊張不安的雙手滿是汗水,遲疑的腳步每踏一下都等著有人衝出來,大喊抱歉對不起我們搞錯了,宣告她無罪可以自由離開。

       只是這未免太扯了,蕾米達甚至還沒讓警察開始調查,光調出資料文件審閱這一條,根本沒人能說她不對。她做的一切光明正大,沒必要怕任何人指責。想通之後,雖然狼頭披肩不在身上,蕾米達還是多了一些勇氣,往前踏的腳步變得沉穩不少。順利撐過長官的訓話,晚上回美心之家還要和其他女孩好好談談,想清楚接下來怎麼揭穿普萊的假面具。和艾麗絲碰面時要跟她說聲對不起讓她擔心了,還要拜託她去和潔梅茨、孟羅聯絡,西南二分局的幫手們忙了這段時間,應該也掌握不少古河船運的線索才對。

       蕾米達愈走愈有信心,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沒有問題,迅速脫身之後再去探望魏爾森,或者薄明和恰佩拉會早一步回來通風報信。魏爾森歷練比她多,又是個鐵爵,沒有人敢隨便動他。蕾米達早上腦子糊塗了,才會操那毫無意義的心。

       「他在三樓等你。」

       那可是生人勿近的禁區了。

       兩個法警的職責看來是確保蕾米達不會胡思亂想,做出傷害彼此信任與人身安全的傻事。從走下馬車一路穿過大門,避開一般民眾使用的大樓梯,改走隱密的公務樓梯直上三樓。不愧是檢察法庭的最高長官,就連辦公室前的助理看起來也是一副精明幹練的樣子,厚重鏡片後的雙眼對著她輕輕一掃,灰髮下的腦子想必已經調出蕾米達所有的家世和經歷,比通靈還神奇。

       蕾米達的信心萎縮了一點,他們的目的地果然不是資深檢察官辦公室,而是南區檢察法庭庭長辦公室。庭長真的會為了調閱資料這種小事傳喚她嗎?庭長助理溫拿女士替她敲門通報,然後將厚重的橡木大門打開一道縫隙,讓蕾米達自己走進去。蕾米達有點後悔剛才沒拜託法警讓她回家換件比較體面的衣服,雖然說即使提了應該也不會順她心意才對。她小心放輕腳步,以免敲在硬木上的腳步聲顯得自己沒有規矩,良好的第一印象可以增加談判籌碼。

       比起堆得和天花板一樣高的檔案架,檢察法庭庭長的辦公室裡更令客人驚豔的應該是那幅若福雅大公和長腳牧人的畫作。據說那是注定若福雅大公獲得王權的關鍵黃昏,神秘的牧人將手杖和牛群交給虛心求教的年輕大公,命運在無聲中注定。比起狼頭大公翻模般的自在瀟灑,掩去面容的牧人手腳長得不成比例,讓畫面無形中多了一股不穩定的懾人氣氛。如果面對這樣的怪人若福雅大公也能保持泰若自然,難怪他可以成就一番了不起的事業了。

       蕾米達穩住呼吸向前踏進,穿過滿是豪奢座椅的庭長辦公室,往後大窗旁的雕著獅腳的大桌走。門洛斯庭長人在那裡,矮小的身形險些要被天鵝絨窗簾的影子吞沒,消失在寬敞的辦公室中。

       「李陶芬小姐?」門洛斯庭長轉過身,拿起夾鼻眼鏡對著蕾米達看。「看你驚惶失措的樣子,我想確實是你了。」
       「門洛斯庭長。」蕾米達對他行禮,不太確定下一句話該說什麼。
       小老頭嘆了口氣。「原本今天叫你來這裡,程序上應該是我好好訓斥你一頓,然後大吼大叫將你趕出南區檢查法庭。」
       「抱歉庭長,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懂?」門洛斯庭長放下夾鼻眼鏡,又好氣又好笑,額頭上的層層皺紋和衣服上的皺褶動了起來,在他走動時恐怖地沙沙作響。上次和一個老人單獨同處一室的經驗讓蕾米達餘悸猶存,要是今天門洛斯庭長也出意外,就是跳進離離河中也難洗罪嫌了。
       「我們已經接到古河船運的正式投訴,聲明他們從未涉及任何不法案件。南區檢察法庭跨區且越權發出警告,而且不調查還好,一調查不得了,竟然是一位初階檢察官發出的口頭警告。」門洛斯庭長意外平和的口氣讓蕾米達不安。「我想聰明如你,應該不需要我解釋這是多可惡的行為?」
       「我做的一切自有我的道理。」蕾米達說:「古河船運涉嫌參與重大犯罪,揭發——」
       「揭發的就算是你,也不應該用錯誤的程序發出警告。」
       「庭長,請你聽我說。這只是策略的一部份,要古河船運被警告嚇得露出馬腳,警方才有機會找到他們藏在幕後的主謀。我有預感這是一件毒害洗衣碼頭、依離市場、泊船區三地的重大案件,只要持續追查,必定有重大收穫!」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把案件呈報給有權也有能力的資深檢察官?」
       蕾米達握緊拳頭。「我認為他們不會想起訴掌握離離河航權,又和瑪儂大公關係緊密的公司。」

       門洛斯庭長古怪的眼神該怎麼說,是憐憫嗎?

       「羅傑最近還好嗎?」
       蕾米達愣了一下。「您指的是——我父親嗎?」
       「我還記得你剛考上檢察官助理,簽核人事公文的時候,我還讓溫拿女士幫我查了一下。果不其然,當初小李活潑有主見的女兒,現在成了我手下的助理。」

       驚愕漸漸退去,門洛斯庭長慈愛的口氣似乎是另一種遮掩,困惑不解的蕾米達不懂為什麼他要扮演慈愛的老伯父。

       「又這麼剛好,還有另一個舊識拜託我照顧他一心想要出社會,到公家機關任職見見世面的女兒。那時我心想,不如讓這兩個女孩作伴,彼此互相照應。」門洛斯庭長說:「或許是我太天真了,以為你們會互相照應,誰知道你們終究還是惹出事端。」
       「你指的是——」
       「康索局長剛剛和我通過電話,我費了不少心思才讓他相信我會好好處理這件事。」
       康索?
       「這不關艾麗絲的事,犯規的人是我,她只是聽我的命令去調閱資料!」
       「蕾米達李陶芬,你認為所有人都這麼想嗎?」
       「可是處罰她——」
       「我沒有處罰她的意思。事實上,我也辦不到。」
       蕾米達悄悄鬆了一口氣。
       「今天找你來只是想告訴你,往後任何衝動行事的想法成型前,先想想艾麗絲康索。如果我的懲戒不夠讓你警惕,一條年輕女孩的性命總該夠了。」
       蕾米達不自覺眨了兩下眼睛。「抱歉,你剛剛說什麼?」
       「就在稍早,艾麗絲康索被人發現陳屍在春暉樓外。如果我沒記錯,那是你的住處。」
       蕾米達只能點頭承認。
       「別把許多事看得太過理所當然,在你們自作聰明以為看見小雨的預兆之前,我們這些老骨頭早就撐過不知多少風暴了。」門洛斯庭長拉了椅子坐下,他對蕾米達的關注結束了。「我會說你犯了行政疏失,停職等候轉調合適的職位,幫你淡化和康索的關係。希望在家休息這段時間,你可以好好想想。先下去收拾吧,待會溫拿女士會送公文給你。」

       走出庭長辦公室的時候,蕾米達有些頭暈,不太確定是怎麼推動厚重的門扉,找到正確的路徑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溫拿女士又看了她一眼,目光依然冷冽,這次不是打量,而是確實的批判。她這傻瓜不知天高地厚越權動了不該動的人,在她躲起來養病的時候,替她擔下責任的好友兼助理死了。

       聖福在上,她怎麼能笨到這種程度?

       辦公室裏高高低低的文件像是小孩子惡作劇堆成的紙張塔樓,來隻調皮的貓兒就能欣賞大廈雪崩的壯觀場面。堆放這些塔樓的女孩還在每一疊的頂端用糖果壓上一張紙條,標記每一疊資料的內容大綱。邁格林各教區的捐獻收入和支出,古河船運的稅務和財務紀錄,魯拉克普萊其人其事,從盧卡斯那邊要到的新聞剪報和沒上報的內部資料,鐵頭幫與鎖鏈幫的恩怨情仇初稿,作者是華迪凱盧俗。還有一張茹夫人的薄荷茶獨家配方。

       蕾米達失笑一聲,把配方收進口袋裡。

       其實算一算沒有多少東西好收,蕾米達很清楚她不能攜帶任何文件離開。而除了文件之外,她的辦公室就只剩文具和杯子。溫拿女士和兩位法警一起出現,將庭長簽核的停職公文交給她,並且檢查她是否拿走了不該拿的東西。他們要她翻出口袋,發現了茹夫人的配方。

       「只是一杯茶而已。」蕾米達忍著不要掉眼淚。「我們說好要一起喝薄荷茶。」

       溫拿女士把配方還給她。蕾米達沒有其他東西好檢查了,和當初什麼都不知道兩手空空來報到一樣,現在她也是兩手空空走出檢察法庭,身上穿著胡亂拼湊的裙子和鞋子。檢察法庭外艷陽高照,邁格林的人們正在歡慶大公節,蕾米達和往常一樣感覺不到任何喜慶的氣氛。

       她是不是瘋了?

       蕾米達走到半路,才想起來她不能回春暉樓,刑案現場早就被人封鎖了才對。她找不到回美心之家的方向,身上沒有半毛錢能叫輛馬車載她過去。回家?不行,現在回家是自投羅網,只是不回家又能到哪裡去?恍惚間,蕾米達躲到檢察法庭附近的巷子,偷偷哭了好一陣子。
       
       為什麼偏偏是艾麗絲?她是世界上最單純的女孩,針對她到底有什麼好處?難道她可以讓古河船運天崩地裂,罷黜魯拉克普萊,或將瑪儂大公拉下台嗎?她什麼都不知道,只是一個天真無辜的女孩,最大的心願是增廣視野之後挑個好老公嫁人而已不是嗎?

       她死了,死得毫無道理,毫無意義,全因為蕾米達自私的野心。

       有人來了,蕾米達趕緊抬起手臂假裝遮陽,以免讓人看見自己哭一鼻子的糗樣。她沒資格露出這種糗樣,害死朋友的笨女人沒資格哭訴。蕾米達抱住膝蓋,把臉埋起在裙襬中以免哭聲洩漏。她不該哭,可是怎樣就是止不住眼淚。她沒辦法為艾麗絲討回公道,應該接受自己就是一個被寵壞的大小姐,回家認錯乖乖嫁人。自以為是已經害死人了,她這沒用的傻瓜還認不清現實,想要做最後一搏嗎?

       蕾米達哭呀哭,耳邊模糊的腳步聲從來沒斷過。她不值得同情,她的哭聲不該引來他人注意。聖福在上,她甚至期待走過身邊的人會對她投以鄙夷的目光,他們的殘酷可以讓她認清現實。蕾米達手腳發冷,哭泣耗去她全部的體力,粗布衣裙檔不住淚水腐蝕,發黑長出黴斑。

       天空好黑,路人圍繞著她,不停走呀走,寒冷從肌膚慢慢滲入骨髓、心臟,腳步聲壓在她胸口上。蕾米達呼吸困難,雙臂垂下抬起頭,才看清檢察法庭的青頂白牆不知何時變成一片斷垣殘壁。一切都去了,這兒是她的葬身之處。說起來這樣也好,她沒有地方可以回去,又辜負了艾麗絲和其他人的期望,不如死了乾脆一點。現在有人在她身邊為她繞行送葬,至少還體面一點,不會太難堪。看看可憐的麥多佛組長和依薇美心,骨灰飛散在風中時沒半人為他們流淚。蕾米達不在意痛楚和空虛了,放開手腳倒下,一下子就結束了。有人會來承擔她的錯,那個女孩會代替蕾米達活下去……

       正當頭戴面紗的女孩一步步走近時,一顆毛茸茸的球體不偏不倚正中太陽穴,無臉的女孩頓時消散得無影無蹤。

       冷熱聲響頓時衝回蕾米達四肢百駭,震得她全身麻痺,忍不住發出痛苦的哀鳴。這是怎麼一回事?圍繞她的人影似乎很怕那橫衝直撞的小毛球,一步步向後退去,撤去烏雲讓陽光重新灑落。雖然苦痛難當,不過蕾米達又能呼吸了,趨緩的心跳重新回到正軌。那無眼的小毛球落在她掌中歪頭看了一下,飛起來繼續牠漫無章法的示威飛翔。

       又是恰佩拉救了她。薄明呢?該不會這幻境又是牠的把戲吧?

       憨態可掬的大鳥隨她的疑問出現,身旁還跟著半個女孩。

       「我們好像每次都在緊要關頭趕上,真不知道為什麼。」薄明嘎嘎說道:「我介紹一下,這是溫琳,那是蕾米達——我們是她的懷疑和好奇。」

       只有半張臉的溫琳望著遠方,好像沒聽見薄明說話,或是意會到蕾米達人在她面前。不過這樣也好,癱坐在地上的蕾米達此時的樣子實在不大體面。她努力爬起來,恢復警醒的腦袋指揮雙眼雙耳觀察四周。隨著經驗愈來愈多,不需要別人提醒她也知道自己如今身在靈薄。怪物隨時有可能出現,警報尚未解除,混沌的色彩還蒙在街景上。

       「到綠蒔路十七號來吧,和你一樣,溫琳也是滿肚子好奇和懷疑的小姑娘。」薄明說:「有時間和罔象打交道,不如做點正經事。恰佩拉會帶你出去,我們等你。」
       牠停頓了一下,再開口的語氣蕾米達從來沒聽過。
       「你最好小心一點,靈薄變得很怪,連悲傷和憂鬱都不能信任。注意腳步,要是走得太偏,恰佩拉可沒辦法拉你回來。恐懼不是敵人,但我也不認為牠會是我們的盟友。」
       「我被人盯上了。」蕾米達說:「不管是警告還是其他目的,他們殺了我的助理,而我只要情緒波動放鬆防備,那些惡靈就會找上門。」
       「只要一個不小心,你就是下一個艾麗絲康索。」薄明說:「上次的事件我懷疑不是意外。」
       「這一次也不是。」

       神智恢復清明的剎那,這段時間種種掠過腦海。可可警告過她,只是她當成馬耳東風。獨臂的溫琳突然將手縮在胸前,轉身消失在靈薄灰白的霧氣中。薄明的長頸扭動,不難猜出它正為溫琳憂愁。

       「快到綠蒔路十七號來,罔象不只找上你而已。」

       蕾米達感覺口袋裡有東西蠢動,伸手掏出一隻肥碩的甲蟲,朝天揮著毛茸茸的六隻小腳想要掙脫掌控。她沒有什麼想法,便使勁將甲蟲掐碎在掌中。蟲體破裂時有股莫名的噁心與快感傳到她掌心裡,然後是憤怒在她心中生出。

       「你在那裡等著,我馬上過去。」蕾米達對薄明說:「放心,這次我不會再犯錯了。」
       「我等你消息。」

       蕾米達走出小巷時,纏繞在四周的灰白霧氣隨她腳步一點一點散去,四周又是邁格林大公節應有的天氣。潮濕悶熱,太陽烈得肆無忌憚,恰佩拉站在她肩頭梳理羽毛,時不時扭頭往各個不同的方向探看。擺脫差點掐死她的幻象,蕾米達的心臟怦怦直跳。不管下手的人是誰,這下總算能確定一切的事件不是意外了,他們要蕾米達死,要所有涉入調查的人禁聲。

       「我很好奇他們接下來會怎麼出招。」蕾米達對恰佩拉說:「不過在那之前,我們講求禮數,要回敬一點顏色才行。」

       現在不只是枉死的兩個警察,還有無辜的艾麗絲。門洛斯庭長說她犯了錯,蕾米達會教他們知道究竟是誰犯了大錯。那些出賣良心、草管人命的,一個個都別想逃。
 
 
       放下電話之後,休康索沒有像往常一樣走出辦公室布達命令,反倒是坐在座位上看著桌上的墨水瓶發呆。墨水瓶和其他人用的公發品不太一樣,瓶身方正厚實,比圓瓶子站得更穩,更不容易打翻。雖然休康索有段時間沒寫公文了,墨水瓶沒派上太多用場,不過幾年來他總是小心保持瓶身整潔。陞上南總局局長的好處之一,就是多出一些人手可以分攤他不想做的事,比如公文報告之類的事。只可惜悲傷沒有任何人可以分擔,就算舒理鹽一顆又一顆往嘴裡丟,怎樣也補不起胸口突然多出來的大洞。

       他不懂是怎麼一回事,有個模糊的直覺,在他悲傷難過的海嘯之後有個官場打滾多年的直覺,告訴他門洛斯那個狗雜種隱瞞了一些事不肯告訴他。殺千刀的混帳,吃裡扒外的下流胚,威仕可康索沒想到一通因為找不到抒發管道而撥的電話,居然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事發的第一時間,南區三分局確認情報無誤之後,分局長便立刻親自到南總局向他報告。

       他想把所有前來報告噩耗的人一刀劈了,可是那令人心煩的直覺說不可以。無處可以發洩的他只能要所有人出去,派兩個警員回他的住處送信。茜茜會心碎而死,或者更慘,拖他一起去死。都是他這個溺愛女兒的老傻瓜,抝不過女兒的請求,拜託門洛斯幫忙安排一個輕鬆的位置給艾麗絲。

       門洛斯……他只是想聽門洛斯知否認傳言,想知道門洛斯是不是知道聽到什麼風聲……

       說起來,又是那個討厭的直覺。

       當門洛斯不斷為這樁不幸的意外致歉,說他有愧於康索家,疑問的種子在心裡頭悄悄發芽。為什麼人在南區檢察法庭裡的門洛斯停長,這麼確定艾麗絲的死是樁意外?就算是他,也才剛聽到女兒出事的消息,還懷抱著微薄的希望打電話到檢察法庭,希望門洛斯大聲嘲笑他被屬下整了,艾麗絲康索人還在下頭喝茶做白日夢,過她檢察官助理的悠閒日子。

       為什麼門洛斯知道艾麗絲因為意外過世?

       因為哀傷痛苦,拒絕承認真相,令人生氣、抓狂的直覺過了好一陣子才將他腦中的想法理出頭緒。按照程序,會請家屬到最近的屍檢處認屍,確認之後相關人等才會動起來。威仕可要去屍檢處報到,親眼確認噩耗。如果不是艾麗絲,破壞他大公節好心情的一票混帳,最好祈禱恐懼之王會早休康索一步逮到他們;如果是真的,該祈禱的人就換成門洛斯了。

       坐上馬車時,他沒預料到在大公節這天故事還有第二個轉折。

       等馬車好不容易載著他穿過大公節人滿為患的道路,來到早市廣場附近的屍檢處時,有個衣著破爛的怪女人站在門口。她在等人,雙眼看見車門上的鷹首警徽時閃閃發光。

       「康索局長。」
       她看起來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兩個擔任車伕的警察擋在前面準備趕人時,休康索叫住他們。
       「讓小姐說話。」
       怪女人看著三人退下,才緩緩開口說:「非常謝謝你,康索局長。想到今天你必須強忍心痛走進我身後的屍檢處,對你說這句謝謝又更加不容易。事實上,我該說的不只是謝謝,還有一句抱歉。」
       「小姐是?」
       「蕾米達李陶芬,南區檢察法庭初階檢察官。」
       他懂了。「李陶芬小姐,你有事情想告訴我?」
       「我有很多事想說,而且都和艾麗絲有關。」蕾米達說:「不過你有權決定要不要聽。我要說的事不是喜訊,沒有辦法解除你心中的痛苦。」
       「那你為什麼而來?」
       蕾米達深吸一口氣。「正義。」
       「正義?」
       「沒錯,許多人都引頸期盼的正義。洗衣碼頭一連串的案件,至少三名警察橫死,還有你的女兒艾麗絲。」
       休康索握緊拳頭,熊熊怒火終於亮出爪牙,燒痛他的心。
       「請小姐在這裡稍等。」他說:「柯林、喬利安,你們兩個在這裡陪著小姐,我去去就回來。」

       柯林和喬利安雖然疑問,舉拳拍胸時倒是沒有遲疑。休康索帶著小廝路克走進屍檢處,沉重的腳步咚咚作響。
 
 
       蕾米達說話時,恰佩拉難得沒在眼前跳上跳下,而是靜靜站在她肩膀上側耳傾聽。不知道是它讓蕾米達平靜下來,還是蕾米達愈說愈有自信,腦中的逐漸成形穩固的想法讓恰佩拉擺脫平日的毛躁。總而言之,站在法醫借給他們的辦公室裡,對著康索局長說話,蕾米達確實不再慌張。有可能這是因為康索局長和艾麗絲有同一張生悶氣的苦瓜臉,無形中陌生嚴厲的長官變得沒那麼遙遠。而想起艾麗絲,更增添了蕾米達的勇氣,下定決心非要把話全都說出口。
       最後,康索局長問了一句話。

       「你有證據嗎?」
       他說話時艾麗絲的幻影消失了,眼前是悲傷的父親,還有憤怒的局長。
       「我會找出證據。」蕾米達說:「我不強求你會全盤接受我的理論,只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承諾。如果有一天,我能將證據和證人帶到你面前,你會願意和我站在同一陣線對抗惡徒。」
       「說得好聽。我怎麼知道你不是他們派來的人,故意試探我的口風。或者,你真的這麼有自信,認為我不會背叛你?別忘了你剛剛說的那句——官商勾結。」康索局長冷哼一聲,臉頰上的肌肉凶狠地跳了一下。
       「艾麗絲是你的女兒,我只能賭你對她的愛足夠將你從利益糾葛中拖出,做出正確的決定。」蕾米達老實承認說:「我走投無路了,你的父愛是我最後一把賭注。」
       「艾麗絲時常提起你。或許我女兒看到男人就會頭昏,不過對於女人她的判斷倒是沒失準過。如果她肯當你是朋友,願意幫你查古河船運,或許今天見面是聖上真神要我扛起責任,幫助你逮到為非作歹的混帳。」康索局長說。
       蕾米達鬆了一口氣。「非常謝謝你。」
       「謝謝艾麗絲,是她用命幫你換到今天的承諾。蕾米達李陶芬,你最好有所覺悟,在完成承諾之前,你的餘生都欠我康索家一個交代,一條性命。」
       「我知道。」
       「你打算怎麼做?現在你已經不是初階檢察官了,連向資深檢察官提案的機會都沒有,又要怎麼逮到古河船運?」
       「只要是邁格林的居民,就能向警局提出控訴。」蕾米達說:「因此,不管是不是檢察官,只要我有證據就能向警局報案,受理的警局自然會幫我處理後續。」
       「你需要我幫你把案子送到大檢察官桌上?」康索局長問道。
       「普通百姓提出的案子只會送到分局長手中,要有人幫忙打通關節才能呈上高等法庭。我們不能讓內鬼將案子擋在分局裡,必須要往上直達最高層級,連邁若雅廳的議員都關注此事,我們才有成功的機會。只有那個時候,我們才有機會挑動六大公侯彼此廝殺,揪出幕後黑手。」
       「你要我一個區域局長,為了女兒挑戰六大公侯?」
       「正如我剛剛所說,局長對艾麗絲的愛是我最後的籌碼。」

       康索局長眼皮半闔,如果蕾米達沒猜錯,他的視線落在隔壁房間的艾麗絲身上。

       「把東西送到我辦公室,康索太太不喜歡我和艾麗絲把工作帶回家。」他說:「如果你的證據說服不了我,那今天對話就當沒發生過。」
       「我會盡我一切努力。」
       「記住你的承諾——柯林、喬利安!」
       門外等待的警員進入室內,走到康索局長面前拍胸行禮。
       「幫小姐叫車送她回去。」
       「是的,局長!」
       蕾米達欠身行禮,不經意瞥見康索局長從口袋中掏出藥瓶,順手倒出兩粒藥丸在掌中。
       「最後你可能會覺得我多嘴,不過康索局長,舒理鹽、卡菲納還有其他藥效更強的藥物最好別都再吃了。」
       康索局長頓時楞了一下。「為什麼?」

       剛才蕾米達一直極力避免提到和靈薄有關的事,好不容易康索局長同意她的請求,要是她說出吃舒理鹽會看見另一個世界這種話,恐怕一切努力前功盡棄。

       「瑕疵藥物會讓你生病。」蕾米達最後說:「在揪出禍首之前,我不敢保證這些藥物安全無害。」
       康索局長沉思片刻,將掌中的藥丸收回瓶子裡。
       「祝小姐一切順利,聖福永眷。」
       「謝謝你。」

       坐上馬車離開屍檢處,總覺得這一次和往常不大一樣。對初階檢察官來說,屍檢處不是什麼禁忌的地方,只是每周公務往來的場所,誰負責輪值誰就要負責拜訪。只是今天的心情和過往不同,她沒看見死人,卻看見了傷心欲絕的活人,努力想克服痛苦找到活下去的目標。康索局長說得沒錯,她的餘生永遠欠康索加一條性命。如果更早警覺到危機的徵兆,如果在出事前及時通知艾麗絲躲避,或是請美心之家的看護幫忙,或許她就不用死了。

       「恰佩拉,你覺得是我的錯嗎?」
       和往常一樣,恰佩拉沒說話,用一雙翅膀表達心意,飛上燈柱往橋頭區的方向看望,又迅速衝回車裡。馬車搖搖晃晃,一路往橋頭區的東岸民眾報社的方向去。
       「你覺得會成功嗎?」蕾米達沒有它這麼自信。恰佩拉除了好奇之外會不會有其他情緒?比如害怕、驚慌、難過等等。它的行為比起薄明單純不少,但反倒更難摸透。截至目前為止,恰佩拉救了蕾米達兩次,對她下咒的人要是知道這件事,想必會氣得咬牙切齒。蕾米達可以利用這點,抓準時機反將對方一軍。為了未來這一著她會需要所有可能的盟友,康索局長的承諾最重要,再來是發動側翼小心包圍對方。她和艾麗絲先前都讓盧卡斯失望了,這次可不能再辜負人家的心意。等爭取到盧卡斯的支持,蕾米達才敢去見魏爾森,告訴他一切來龍去脈。要承認錯誤非常困難,更別說上頭還加了不只一條人命。

       她肚子好餓。

       蕾米達抱住肚子,感覺雙重折磨內外交逼。除了剛才和康索局長談話時的兩杯飲料之外,她今天唯一下肚的東西就只有半碗燕麥粥。她不該偷偷嫌棄可可的手藝不佳,不該埋怨艾麗絲有大小姐脾氣,她不知珍惜的全都離她遠去,蕾米達抱住膝蓋偷偷哭了起來。

       還有一點時間才會抵達報社,蕾米達還有一點時間。再哭一下子,下車時就算服儀不整,也絕對不能讓盧卡斯將她看扁。記住那些無形的武裝,那是她唯一能和整個世界對抗的工具,讓他們看見蕾米達李陶芬不怕任何挑戰的幻覺。

       再一下就好,然後要為了死去的艾麗絲堅強。恰佩拉縮起翅膀,輕輕依偎在她頸邊。
 
 
       所有人都在慶祝,所有人都在灑花尖叫,充滿活力的夏天來了,大雨帶來生機。風向即將改變,滿載而歸的貨船駛入邁格林各大碼頭,今年想必也和往年一樣,在聖福神的庇佑下人人大發財,未來每一年每一季都是如此。邁格林的財富恆常不變,邁格林的人民歌舞昇平。

       在亞歷斯金傑的記憶中,大公節是最美好的節日,大雨過後不管爸爸到了多遠的地方,一定會回到邁格林,回到洗衣碼頭。爸爸會告訴他這一年邁格林外發生了什麼大事,告訴他往後遇上這些事該如何應對,有爸爸說的話亞歷斯就不再徬徨不安。

       可是沒人告訴過他爸爸也有回答不出來的問題。

       凱洛西被鐵頭幫跟著阿吉叔公的店一起燒掉之後,額頭上刺著半塊黑鐵的爸爸唯一的解釋是小孩子不要多嘴。

       這不是亞歷斯要的答案,爸爸擔憂害怕的模樣也不是他想見到的景象。意識到鐵頭幫的實力很可能遠勝自家爸爸,當弗拉吉林說想要成為警察時,亞歷斯二話不說便隨之跟進,還幫忙說動了猶豫的潔梅茨。挨過實習階段,終於成為正式警察之後沒多久,新上任的馮齊格分局長就看見他積極向上的態度,不只是警局的勤務,甚至連一些賺外快的機會都不吝分享。感激之情不是言語就能說清,亞歷斯很早便下定決心,要回報馮齊格分局長的賞識之恩。

       機會難得,等了好幾年總算來了。

       不知是何緣故,接連好幾處礦坑、林場出了意外,加上暖冬讓貨物一下子從多出不少庫存。於是任務到了分局長手上,分局長又指派給底下的人手,所有人動了起來,只為了一句命令。康索就在這時候出現,遇上女人讓事情全都亂了套,康索、美心、李陶芬,恐怖的災厄之女。都怪她堅持要去亞歷斯不想去的餐廳,如果不是她亞歷斯也不必找那個美心之家的雜種跑腿送貨,也不會勾起弗拉吉林的疑心。如果不是潔梅茨幫忙,依薇美心說不定會變成潰堤的關鍵。

       說到幫忙,弗拉吉林也是嗎?

       潔梅茨費盡心思,幫忙亞歷斯脫身。潔梅茨是好人,二話不說就出手幫忙,傻瓜孟羅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正好幫他們瞞天過海。事情應該圓滿解決,偏偏又多出一個李陶芬。亞歷斯不用什麼通達宇宙的智慧,也能從康索口中套出全是這個壞心的女人,鼓動她的上司緊追不捨。

       不聽話的人就該接受處罰。

       只是一點點而已。

       康索、康索、全是康索的錯。

       康索死了。

       「敬若福雅大公一杯!敬邁格林一杯!」

       街上的群眾舉杯大喊,潑在臉上的啤酒比喝進嘴裡的還多。不過大家通通不在意,今天是歡樂慶祝的日子,沒有人管什麼服裝儀容。衣著凌亂的亞歷斯走在人群中,不會有人注意到他是不是一個警察,背心、帽子有沒有乖乖待在正確的地方。他不懂,他明明沒犯什麼錯,為什麼要受到這種待遇?太陽很大,他卻渾身發冷,那些啤酒裡都參了什麼東西?

       你想要什麼?
       有張嘴巴在他身旁,一張一闔喃喃說道。
       告訴我,你想要什麼?
       亞歷斯想要回到過去,哪怕只是倒退一小段時間。這次他會他有力量拒絕附在耳邊的命令,不管是誰說的都沒用。他不會答應康索去昂貴體面的餐廳,不會答應馮齊格幫忙銷售多餘的存貨,不會讓弗拉吉林他拉加入西南二分局。
       時光倒轉,很簡單呀。

       可以嗎?辦得到嗎?猛一扭頭,身邊是個八字鬍,半張臉戴著小丑面具的陌生人。從他紅通通的臉頰判斷,早已經喝到分不清天南地北,舉杯跳上跳下活像隻猴子,想要接前方戲臺上主持人撒出的錢幣和糖果。

       我在這裡,在你聽得見卻看不見的地方。
       聲音在亞歷斯背後。
       你聽聽看,所有人都有想要的東西,他們喊著要更多、更多
       「再來一些糖果!」主持人身上誇張的服飾,比小孩子仿畫塗鴉的若福雅大公還要難看不知幾倍。他一邊撒糖果,旁邊兩個屁股上插著羽毛、袖子縫上翅膀的風騷女人幫腔尖叫,跳著下流拙劣的舞蹈博取關注。

       只有你聽得見,難道不好嗎?

       只有一張嘴,還是整個廣場上的人都在對他說話?回音讓亞歷斯頭昏,眼尖的他發現自己並不孤獨。當那怪聲說話時,附近有好幾個人都像他一樣四處張望,徬徨疑問想找出聲音來源。

       放心,只是一個賭注,賭贏的人可以得到全部。看到那個女人了嗎?
       沒有任何指示,亞歷斯也認得出祂說的是一個身穿破爛長裙的女人。
       她有一隻生病的鳥,你去幫我要來,我就完成你的心願。
       就這麼簡單?
       這可不簡單,她是災厄之女,要從她手中奪走戰利品可不簡單。
       災厄之女?亞歷斯懂了,無名的怒火在胸口燃起。可惡的妖女混在人群之中,又準備為非作歹了。
       去吧,我只把獎品保留給第一名,其他人——怎麼說來著——守分安命,聖福永眷。

       亞歷斯要他的獎品,沒有人可以搶走。沒錯,潔梅茨驅逐他了,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他只能向前邁步,推開其它腦袋空空,只知道吃喝玩樂的人。其他人也開始動作了,亞歷斯腳步要快!好在他有其他人沒有的自信,當警察這些年,學到最有用的技能就是在人群中穿梭,從三年前開始就沒有人擋住他的步伐了。

       亞歷斯伸手捉住那無臉的災厄之女。

       什麼?

       是鳥嗎?還是其它東西?

       從她臉上鑽出一團毛球,一條像蛇一樣扭動的長脖子,鋒利如劍的長喙。蟲爬上亞歷斯的指尖,刮拉刮拉發出細碎的聲響。疫鳥從瘟女臉中摔到地上揚起沙浪,樹幹般的粗壯雙足撐起巨大的身軀,大過人頭的四隻瞳孔隨頭部擺動上下左右掃視。映在眼中的臉孔腐壞焦黑,張大嘴巴看著生命如蠟滴滑下。亞歷斯趕緊低下頭,鮮黃色的膿汁從臉上滴到鞋尖,黑皮面上多了一塊污漬。

       真可惜,你好像輸了。

       他懂了。天知道他怎麼會上當,以為有機會逃脫詛咒。弗拉吉林、麥多佛、馮齊格都是這樣死的,亞歷斯憑什麼例外?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沒有發瘋,慘叫聲起此彼落,慶祝大公節的歡呼消失了,充耳全是驚慌恐懼的尖叫。亞歷斯還保有理智,沒像其他人一樣連最後一絲尊嚴都沒留下。

       我吞下自己的聲音,榮耀即將降臨的真神!

       他說什麼?亞歷斯嘴巴在動,但是眾人忙著逃亡沒人聽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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