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四. 爵爺和女傭-2
「這不是很好玩嗎？」
老管家鞠躬離開後，黛絲笑得哼哼唧唧。四零九號房和知羞早上見到時相去不遠，只是窗外的陽光被煤氣燈取代。橘色的燈火沒辦法驅走黑暗與寒冷，在光圈外這兩頭猛獸依然盤踞在室內，匍匐在黛絲腳邊喘息。冷風吹過知羞耳際，她不知道是誰點起燈，只能隱隱約約感覺房裡的大小細節不如乍看之下簡單。
「你為什麼要幫我？」知羞慢慢從驚嚇中恢復，壯起膽子質問黛絲。她還站在門邊，以免情況有變可以隨時逃亡。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有這種念頭，黛絲回到她的座位上，像尊坐鎮神殿的雕像。
「我從靈薄來到這裡，和現實隔著一層紗，而你正好成了穿透這層紗的針，讓我能和活人說話。」黛絲說：「我想我是應該給你一點回報。」
「靈薄？」知羞問：「那是什麼地方？」
「渾沌、靈薄、心海、夢境，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反正是一個亂七八糟的地方。那些老羊說故事的時候從來沒有個統一的說法。」
原來如此，她又開始編故事了。
「別擺出那種良心受到考驗的表情。爵爺找不到方法花錢，幫他一個忙讓他安心花錢算不上罪過。」黛絲說：「別告訴我你現在會怕了，說你不想要這個工作。離開邁格林不是你的願望嗎？」
知羞說不出口，只是肚子裡翻攪的感覺讓她害怕。知羞知道自己沒有勇氣去告訴爵爺真相，正因為她有病，所以才能和有病的黛絲溝通。這就是抓住機會的感覺嗎？她得到夢寐以求的工作，代價是臉上戴著黃紗的恐怖女孩握住了她的把柄。
「我會照顧你，這是我答應爵爺要做的工作。」知羞說。
「你看，你也懂嘛！」黛絲格格笑。「既然如此，床給你睡，我窩在這裡就可以了。」
還有些什麼東西，那女孩說話時還有另一個隱隱作響的回音，從不知名的方向傳來。知羞聽不清楚是什麼，可是她感覺得到其中的恐懼和淒涼。這可憐的女孩沒了父母，孤身一人對抗殘酷的世界，一個瘦弱的女孩從此變成狡猾的怪物。知羞狠不下心訓斥她，只好關上煤氣燈摸黑走向床鋪，裝作一切沒事。明天等她習慣新工作，摸清楚黛絲這個女孩，一年後就可以得到夢寐以求的溫室。這一年她會努力工作，努力補償爵爺，試著讓那女孩知道事上還是有好人存在，知羞再沒用至少還能想辦法做到這一點。閉上眼睛，她在腦海中哼歌哄自己入睡，歌聲模糊了感官。夢中依稀感覺到有個龐大的東西在夢境邊緣遊走，似乎在找什麼東西……
夢境、心海、渾沌、靈薄……都是亂七八糟的東西……
有些是活的，有些是死的，最糟的是半死不活。
黛絲說，知羞不懂……
吝在找東西。
隔天一大清早，海米爾爵爺接見知羞的時候已經梳洗完畢，背心、長褲、襯衫無不光鮮挺拔，頭髮和八字鬍服服貼貼黏在頭臉上，和昨天半瘋癲的鬼樣子判若兩人。知羞穿著臨時借到的舊制服和舊布鞋，依然緊張尷尬。對談中，看得出目光閃爍的爵爺努力不去提昨天兩人狼狽的模樣，好讓對話能夠順利進行。
「這是我的秘書昨天找出來的員工聘僱契約，他也幫你把和溫室有關的條件寫上。如果沒有問題的話，簽好名字契約就成立了。不會簽名蓋手印也可以，老溫可以幫你副署做公證。」
海米爾把契約推到知羞面前，知羞拿起鋼筆簽下隄知羞三個字。
「好怪的姓。」爵爺抽回契約之後皺起眉頭。「這是哪個地方的姓？」
「我也不知道。」知羞有些不好意思。
「總而言之，今天去把雜事處理好。到了海荒莊園，可沒有時間讓你回來探親。今天早上老溫已經幫你向經理提出離職請求，經理也很大方答應了。不過因為你是臨時離職，所以綠茵酒店只能付你半個月的薪水。」海米爾爵爺打了個手勢，小皮爾跳上來收走契約，把一個小綠錢包放在桌上。知羞打開錢包數了數，裏頭有八個福銀，還有幾枚零碎的鴉銅。
「我們的車是明天早上九點，在那之前處理完該處理的事。」
話至此，爵爺同樣給她一個手勢，知羞猜他大概是說完了，欠身行禮告退。她得記住這些手勢才行，豎起食指和中指往外揮是要人離開，往某個東西指兩下是要人處理掉的意思。爵爺的脾氣不大好，要是弄錯可能會惹上麻煩。撐過這一年，知羞就要有自己的溫室，省吃儉用還能把零用金存下來寄回洗衣碼頭。要拜託菈文姑姑多照顧奶奶，除此之外，齊眉樓的租約也要和小棗說清楚。
走出爵爺的房間，她一個不注意走進員工走廊，等按下呼叫鈴才想起自己已經不是綠茵酒店的員工。這下子有些尷尬，要是電梯操作員上來發現走廊沒人，想必會非常生氣，如果發現按鈴的不是員工，則會更加不爽。知羞是不是應該快點逃跑？牆上壁紙的裂縫中有隻眼睛在看她，角落的灰塵不知道在說什麼，讓知羞從頭到腳都不痛快。
她在等什麼？快跑呀！
員工電梯到了，閘門另一邊的操作員有頭黃頭髮。
「知羞？」
「早呀。」知羞擠出微笑，沒有人嘲笑她，不管是灰塵還是牆裡的眼睛都沒有發出聲音。「抱歉，我好像不應該按鈴才對。」
「你說什麼傻話？」麥子說：
「快進來，告訴我你要去哪層樓？」
知羞走進電梯，裏頭的氣味還是像平常一樣。
「早上管女士說你離職的時候大家都嚇了一跳，都問你會不會出了什麼事。現在街上都是勤事堂的瘋子，到處抓人說他們是假人，昨天晚上還鬧出燒死人的案子。小棗說你突然不見蹤影，把我們都嚇壞了。」
他好像真的很擔心，如果麥子昨天沒向小棗求婚，此時知羞應該會更開心才對。
「我要到一樓。」知羞說。麥子動手操作電梯，知羞閉上眼睛，假裝沒看見電梯井壁上圍觀的視線。
「我本來和小棗說好了，我們要一起離開。她說不能留你一個在這裡，要我想想辦法。我說我們可以自己弄個餐廳，我負責客人，你和小棗負責廚房，我們還是可以一起工作。」
麥子還在說話，他說話的聲音好好聽，像夢一樣。
「可是誰知道呢，原來你也有自己的打算。」
知羞睜開眼睛，麥子失望的表情映入眼簾。他是真心覺得可惜，知羞好想抓住他的手大聲尖叫。
「你可以唱歌給我聽嗎？」
「唱歌？」
「對，可以嗎？」
「當然沒問題。」
「謝謝。」
麥子有些疑惑，但還是張開嘴巴哼了幾句。知羞閉上眼睛，不讓其他感官干擾麥子的歌聲，她得記下這一刻，這一段旋律。她得離開麥子，離開小棗，她得變成更好的知羞。
「他們說從邁格林來的，終歸要回到邁格林。」電梯停下，麥子的歌聲也停了。「你會回來吧？」
知羞睜開眼睛。「當然，一年後我就會回邁格林經營我自己的溫室。」
「真的嗎？」麥子眼睛一亮。
「到時候我會給你們的餐廳送上大把的鮮花。」知羞說：「說不定再多帶一個爵爺當你們的貴賓。」
麥子笑開了嘴。「那就千萬拜託你了！」
他握住知羞的手，那一瞬間知羞看透了他的心。那是一個真心的朋友，期待他們三人在一間小餐廳裡忙進忙出，還有其他開懷大笑的客人。知羞可以聽到麥子宏亮的歌聲，廚房裡傳出蔬菜濃湯的香氣，還有甜美的青梨酒一杯杯往桌上送。知羞告別時努力保持鎮定，以免麥子看出她其實腳步飛快，快得像在逃亡。她沒有病，只是……
真的嗎？
只是聽得到別人聽不見的聲音。
牠在哪裡？我聽到了，牠在哪裡？
那些聲音一點意義都沒有。
那些上下打量的眼睛，從她浮腫的腳踝到麵團般的臉頰都沒放過。她走過走廊，聖福神的神龕就在廚房的入口，對著來來往往的員工微笑，聖福神和錢一樣不會歧視任何人。廚房裡頭如往常一樣忙碌嘈雜，房務部的女傭們推著推車擠過知羞身邊，一雙雙疑問的視線掃過她樣式老舊的制服。知羞躲開他們搶進後巷，巷尾的垃圾箱上蹲伏著怪物。
吝——
沒有怪物，是她眼花了。巷弄裡平靜、髒亂、空無一人，金黃色的陽光落在巷口。滿臉傷痕，拖著長矛的怪物不在那裡，至少光天化日之下沒有。牆壁、暗巷、街燈、天空乾淨清明，昨夜汙濁的雨雲無影無蹤。知羞趕路回洗衣碼頭，沿途不敢再四處張望。
她進門時芝麻奶奶一如往常坐在窗邊。
「怎麼這個時候回來？」芝麻奶奶撐起身體回頭，迷濛的眼睛試著聚焦在孫女身上。
「我辭掉女傭的工作了。」知羞說：「有個爵爺請我去當看護，薪水比綠茵好，而且只要當一年他就出錢幫我租溫室。」
「天底下哪有這種好事？」芝麻奶奶皺起眉頭。「你不要又給人家騙了，記得我說你要安分守己，不要貪圖非分之財。」
「沒有，這次不是騙人。」知羞趕緊解釋說：「有個小姐病得很重，爵爺希望有人可以陪在她身邊，讓她日子過得舒服一點。是要做一整天的工作，所以薪水特別好。」
「這樣呀。」芝麻奶奶表情和緩一些。「要做一整天的工作，那你就不能常回來了。這樣也好，專心賺錢，我會叫菈文送東西給你。」
「沒關係，我工作的地方交通不太方便。」
「交通不方便？你說你要到哪裡工作？我和菈文說說看，她時常和教眾在邁格林四處走，多多少少會經過才對。」
「我、我工作的地方在荒澤嶺。」知羞說：「要坐火車才能到。」
芝麻奶奶頓時陷入沉默，不知道在想什麼。
「奶奶？」
「你去把聖福神拆下來。」
「奶奶？」
「快點，沒事的。」
既然奶奶都這麼說了，無奈的知羞只好小心翼翼將聖福神的塑像請下神龕，帶到奶奶面前。芝麻奶奶雙手握住紙雕神像的脖子，使勁折成兩段。
「奶奶？」
知羞嚇壞了，芝麻奶奶把聖福神的頭丟開，從塑像肚子裡倒出一枚雀金。
「我本來留著給你當嫁妝。」芝麻奶奶把金幣放到知羞手上。「不過想一想，你現在帶出門直接點。要是在荒澤嶺有遇到好男人，就不用我一個老太婆出遠門送嫁妝了。」
「奶奶……」
「我本來想幫你買紅寶石，可是店裡的樣式都好俗氣。」芝麻奶奶沒給知羞放開手的機會，硬是把東西塞進她手裡。「你去了就做你該做的事，我這裡有菈文照顧。記得跟人家說你是勸服堂的信眾，不要被人家說是沒有信仰的假人。你知道假人要是得病，邁若雅廳的爵爺也救不了。」
老奶奶難得堅持，知羞只好收下金幣，塞進內衣的暗袋裡。
「今天一早的風是怎麼了？刺得我眼睛好痛。」她抱怨道：「你什麼時候出發？東西都收拾好了沒有？你爸媽走得早，自己多準備衣服帶去，不要穿得邋遢讓人看不起。面紗該準備就準備起來，總有些場合派得上用場。然後記得，記得……」
知羞不斷點頭，芝麻奶奶話說到一半，好像忘了自己身在何方，該說什麼，只是看著知羞，雙手握著拳頭。她下垂的眼角在顫抖，嘴巴一張一闔好不容易才又發出聲音。
離離河上傳來汽笛聲，她對洗衣碼頭的第一個印象就是高亢尖銳的氣笛聲。自北方而來的離離河水勢澎湃流過邁格林西側，向著大海而去。那些海外的豐饒島嶼上有香料和黃金，聖福神賜福勇敢離開故鄉，開拓領土和信仰的勇士。好希望有膽量加入他們，好希望手上的雀金不只一枚，而是多到可以蓋起一幢舒服的華宅。她被人遺忘在這裡，守著洗衣碼頭，守著連話都說不好的孫女。如果能像塊石頭一樣沉入河底，是不是就不會成為別人的負擔？
「奶奶？」
「嘴巴要甜。」她說：「工期做滿就回來，不要給人家佔便宜。明天要出門，今天你應該還有事情要做吧？不要在這裡耽擱時間，該做的事情快去辦一辦。」
「我會回來看你。」知羞說：「可能過去要安頓一段時間，爵爺也不會隨我放假。可是我一定會回來，你知道那句話是怎麼說的，你常常告訴我那句話，從邁格林來的——」
「終歸要回到邁格林。」
芝麻奶奶給孫女的額頭一個輕吻，要她放心。知羞得回到底下泥濘的小路，在黃昏前到齊眉樓把行李整理好，趕回綠茵酒店才行。芝麻奶奶催她上路，她會好好活下去，奶奶向來說到做到。
「聖福神降臨！」
路邊遊行的隊伍爆出歡呼聲，看旗號是勤事堂的信眾，和往年一樣舉高聖福神的塑像，大聲歡呼昭告聖福神賜與邁格林財富和喜樂。不少人走出門跟著他們呼喊，渾厚的聲音震得周圍的門窗砰砰響。知羞沿路東躲西藏，摀著耳朵逃離群眾。吊在旗桿上的人偶熊熊燃燒，煤油味刺得人頭昏眼花。
「沒信仰的假人退散、滿懷妒意的惡魔退散、不幸與謊言退散！受祝福的金身銀旗、受祝福的邁格林！」
跑到齊眉樓外，知羞用手背抹掉頭上的冷汗，掏出鑰匙打開齊眉樓大門。
「等等！」
知羞手停在半空中，險些丟掉手裡的鑰匙。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會回來。」小棗裙子撩到腰際，不顧儀態穿過街道。她手上捧著一團焦黑的球，不知道又在玩什麼花樣。
「你不是應該在上班嗎？」知羞細聲問道。
「別說傻話了，都這種時候上什麼班呢？」
知羞沒問現在是哪種時候，開門讓小棗衝進裡頭。
「這顆拿著。」
黑球滾到知羞手中，油膩的觸感讓知羞渾身寒毛倒豎。這到底是什麼？
小棗沒有解釋的意思，跨著大步直奔房間。
「我跟那個八婆房東講好，房間只住我一個，到明年三月之前都要給我八折優惠。哼！那個婆娘算盤打得可精了，居然敢說大話要把我趕出去。我跟她把話說開，今年船期結束了，下一波進城的工人最快也要三月才到。被掃地出門我頂多就是和麥考尼提早結婚，沒什麼好怕的。她呢？少收四個月的房租，心不痛死才怪。」
小棗又在房間裡衝來衝去，嘴理不停念著和房東太太有關的八卦，知羞有時候實在很佩服她的記性。
「反正你記住，我可以幫你保留房間到明年三月。在荒澤嶺做得不爽，儘管後悔回來就對了。我配給你的鑰匙你就留著，以免回來開不了門。」
圍繞在耳邊的叨叨細語停下，知羞抬頭正眼看著小棗，才發現她噘著嘴，隨時要爆粗口的凶狠模樣。
「我把假錢送去四零九號房，結果只有一個脾氣很差的小女生把我給轟出來。聖福神咒她不得好死！本來我還想說分十福銀給你，讓你多買一些衣服帶去荒澤嶺。」
「我知道那個小女生，她真的很壞。」知羞想把手上的球還回去，誰知小棗居然搖頭拒收。
「別傻了，這是我烤的水果麵包，要給你帶在路上吃。」
知羞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要是在路上碰到牆鬼要抓你，你記得拳頭要這樣握，然後往眼窩這樣揮下去！」小棗又示範一次她的防身拳法。「我餐廳開張的時候，你就算人在毛蟲高原上，也要滾回邁格林參加開幕知道嗎？」
知羞用力點頭。
「說夠了就快收拾，想拖到天黑嗎？」
內心五味雜陳的知羞後發現，其實比起手上的行李，她心裡裝的東西才是真的多到不像話。她原先期望能夠瀟灑告別，誰知道和往常一樣邁格林走了一趟，腳步沒有變輕反而是心情更加沉重。回到四零九號房的時候，黛絲站在窗邊看著外頭。房裡一盞燈都沒有，只有從走廊溜進去的些許燈光，和投射在小女孩身上，亮得不自然的月光。
「你帶了什麼回來呀？」黛絲問道。
「只是燒焦的水果麵包。」知羞回答說。
「味道這麼香，我肚子都餓起來囉！」
這她倒是沒料到。「你等等。」
知羞放下行李點亮油燈，從提袋裡找出錫作的刀叉和兩個木碟子，和黛絲兩個圍在沒了鏡子的梳妝台前切麵包分著吃。真奇怪，有人規定四樓的房間要這樣佈置，沒鏡子又沒燈，像個監獄一樣嗎？
黛絲餓壞了，知羞切麵包時不停催促。她吃得很快，連烤焦的外皮也不放過，險些連叉子都吞下去。看著水果麵包飛快消失在面紗之後，知羞不禁又為她感到難過。
說不定事情就是這樣，當晚黛絲回到她的扶手椅上，知羞和衣熄燈時想到。說不定就是因為她不懂得珍惜，所以聖福神才安排她到荒澤嶺去，讓知羞去照顧一個大家都害怕的刁鑽病人。知羞能幫助黛絲，等這一年結束之後，這段經歷也會幫助知羞變成更好的人。她會更有能力照顧芝麻奶奶，更豁達面對感情，更能珍惜得來不易的朋友。靜謐的四零九號房沒了燈光，知羞很快就睡著了，樓上的談話她一無所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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