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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災厄之女:妖言》23. 牧者人心

山容 | 2023-10-07 07:54:54 | 巴幣 12 | 人氣 115


23.    牧者人心


      當慘叫的浪潮一波高過一波,從艷陽高照的戶外傳進紅老闆娘的烤肉店裡,魯拉克普萊正看著紀雪照顧布莉姬,汗水從他們額頭上滴落。

      「外頭不知道出什麼事了。」紀雪故意說:「希望大家平安才好。」

      剛才熱切關心布莉姬的群眾沒多久就離開了,回到大街上遊行、喧鬧。紀雪不怪他們,萍水相逢他們沒把布莉姬當作染疫的瘟女燒死就謝天謝地了。多虧今天節日特殊,在路上熱到中暑昏倒並不罕見,紅老闆娘也樂得多賣幾杯飲料,幫店裡賺些外快。這會兒胖嘟嘟、笑口常開的她在櫃台後擦杯子,哼著小女孩出門買花,節奏輕快的歌曲和門外的氣氛相互呼應。只是就苦了困在兩端之間的紀雪,走不得又留不下。
如果手邊有藥材,她就能幫忙布莉姬穩定心神,甚至回復意識。只靠應急的藥水治標不治本,流失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布莉姬的性命,偏偏普萊人杵在前頭,不讓他們兩人離開。

      為什麼?他知道什麼了嗎?

      「布莉姬好像恢復得差不多了。」紀雪說:「老闆娘謝謝你讓我們休息這麼久,我到外頭叫車——」
紅老闆娘娘還在擦杯子,顯然根本聽不見紀雪說話。糟了,她那眼神空茫,舉止僵硬的模樣好不熟悉。知羞演示過給她看,告誡紀雪這是絕對不能觸犯的禁忌。
      有人隨手就打破禁忌,將無辜的女人當傀儡戲耍。
      「這時候外頭叫不到車。畢竟是大公節,沒有車夫會想到市場區或洗衣碼頭浪費時間。」普萊說話的聲音和紀雪先前聽過的完全不同,事情不妙了。「小姐別緊張,只是聽說兩位初來乍到,怕你們不懂邁格林的傳統,想和兩位聊聊而已。」
      「堂牧怎麼知道我們初來乍到?」紀雪勉強地掛出微笑問道。
      「我還記得你,你的樣子很漂亮。抱歉,男人就是這樣低俗,像我這樣一把年紀了,還是會特別注意好看的臉蛋。」
      「真是不幸呢。」

      紀雪不知道臉上的笑容還能掛多久,普萊在消耗她的耐心,想看她什麼時候會按捺不住自亂陣腳。不能慌,慌的話不只是她自己,連布莉姬都有危險。

      「應該是大雨之前吧,我記得你拿了一封信到我的會堂,問了我們裏頭的人一些問題。」普萊說:「那時我沒有放在心上,只是隱約覺得有些事情不對勁。所以,我走了一趟南區檢察法庭,有位熱心的康索小姐把一切都告訴了我。」
      大公顯靈呀,蕾米達李陶芬!你那多嘴的助理都說了些什麼?
      「原來,生病的李陶芬小姐住進美心之家養病,和裏頭的看護交上了朋友,還給他們法律建議,幫忙處理蠻不講理的公文。只是如此一來,我就不得不多想想,既然美心之家的看護有檢察官幫忙處理公文,又何必多跑一趟來到我的會堂?」
      紀雪有些呼吸困難。
      「人們說要小心求證,我聽了那些人的話,多走了幾趟大街小巷,果然事情有鬼。不少街頭巷尾的老人小孩,都說他們記得有個漂亮女人,花了不少時間纏著他們做了不少怪事。紀雪小姐,你說事已至此,我該做何感想呢?」
      紀雪想著自己夠不夠力氣一拳撂倒他,再扛著布莉姬奪門而出。
      「杜松裘想做什麼?」普萊的口氣彷彿一頭惡犬。「他派李陶芬的女兒調查我是什麼意思?」

      紀雪深呼吸。她從沒聽過杜松裘這個名字,不過普萊自己說溜嘴,或許這是一個契機。俗話說得好,要撒點餌才能抓大魚,紀雪要來親身驗證了。

      「你撈過頭了。」她說:「你以為你讓依薇餵藥給孩子們的事情,要多久才會曝光?」
      普萊劇變的臉色,證實紀雪查到的事情果然不錯。
      「我還要繼續說下去嗎?普萊堂牧,靠著那些藥,你讓洗衣碼頭每個悔過的人都變成乖順的好工人,任勞任怨投入工作,繳出大把金銀奉獻會堂。你混在救濟品中的藥讓人們忘記痛苦,渾渾噩噩過完一生,只記得榮耀你一人的成就。只是你萬萬沒想到,依薇美心居然會在死了一個孩子之後心生警覺,想方設法對外求助。」
      「我想怎麼利用那些藥,杜松裘沒資格插手!」普萊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很是嚇人。「要不是他太貪心,急著銷掉更多的貨,今天事情怎麼會走到這種地步。是你們警察的人出了紕漏,就該由你們自己收拾爛攤子。」

      不只是堂牧,連警察都是嗎?紀雪不禁一陣頭昏,準備好要說出口的話全都忘光了。依薇美心你這傻女人,把我們帶進魔境之中,是非善惡全都亂了套。普萊顯然一點也不怕他們的對話洩漏出去,憑著不穩定的能力,紀雪能看見他的影子籠罩整個烤肉店。店內所有人都受他掌控,店外設下重重防備,不許生人擅闖。他對靈薄知道多少,能力又強到什麼地步?唯一的優勢是他弄錯了紀雪的底細,還沒察覺自己在盛怒中錯怪盟友。
      刺激他,逼他犯錯。

      「我們不會再幫你遮掩錯誤,這是杜松裘先生給我的指令。」紀雪深吸一口氣說:「過去我們曾有段美好的關係,但是事情鬧得太大,杜松裘先生表示他非常遺憾。」
      「遺憾?杜松裘遺憾什麼?」普萊罵道:「是我替他拓展通路,讓他的貨能夠進入洗衣碼頭。如果不是我,他現在還在幫那些有錢公子捧鞋。是我讓鎖鏈幫取代鐵頭幫,將沙墘里的工人引進古河航運,他的事業靠我生根發芽,現在他要用一句遺憾把我踢到一旁?」
      「普萊堂牧,你太貪心了,你做的事——」
      「貪?我貪什麼?」普萊大發雷霆,扯下頭上的帽子,每根頭髮鬍鬚都像刺蝟的針一樣豎得直挺挺。他今天早上出門的時候,大概從未預見今天會在一間簡陋的烤肉店中卸下假面具。「是我讓會堂重新矗立在洗衣碼頭,讓那些好吃懶做的人有份工作。大火後是我重建了災區,蘇南文那個沒用的老傻瓜做了什麼?那些天天指責我做得不夠多,從戰場上被人趕回家的蠹蟲又做了什麼?」

      糟糕了,紀雪腳步往後退,這下該怎麼辦?靈薄裡的東西正透過普萊,一點一滴漏進現實世界。她看過一次,一次就令她永生難忘。發狂的人和靈薄中的妖魔合而為一,邪惡的怪物獲得肉身行走人間。魯拉克普萊多出兩張嘴,說話音量大了三倍,可是他一點自覺都沒有。

      「我很清楚杜松裘是怎樣的角色,他眼裡只有錢財,只有讓人作嘔的結黨營私。他看不見我想像中的邁格林,空有大把的資源、人脈,卻浪費在追求世俗的利益上。他想控制所有人,像過去指揮軍隊一樣控制邁格林,殊不知他才是被所有人控制的傻瓜,聖福神透過他施行旨意,世俗的規則和律法都將化為塵土。沒錯,警察和檢察官都是你們的人,但是我會獲得最後的勝利。我已經看到了,聖上真神的使者顯現,警局的鷹犬最後也是我會堂的僕從,全心全意為神國奉獻。」

      他瘋了,至少在紀雪眼中看來如此,每寸裸露在外的肌膚,無一不生出一張張的嘴,說著自相矛盾的威脅恐嚇。

      「我懂他的想法,這次他終於忍不住手癢,派你和李陶芬兩個長舌的巫女四處刺探,蒐集罪證想要扳倒我。一旦我倒下,邁格林就是他囊中之物。我看得出他確實有這份野心,但他終究高估自己的實力,我不是凡人,凡人的計謀如何擊敗我?」

      出問題了,不只是普萊,或是洗衣碼頭。尖叫聲響亮得好像就在耳邊,紀雪握住布莉姬的手,試著為她留住最後一絲溫暖。當年也是如此,當她困在娜娜桑達依,毛蟲高原上遭受冰雪封鎖的小鎮,走火入魔的怪物也是如普萊一般揭露假面具現身。

      這一次,她不會再因為恐懼而逃跑,失去判斷力任人予取予求。握著布莉姬的手,顫抖的紀雪知道這次她背負的責任更多,沒有任何藉口退縮。仔細思考,上一次發生什麼事,再恐怖的怪物進入現實必定有其目的,進入現實的瞬間便受現實的規則綑綁。冷靜思考是件困難的事,特別是危機逼在眼前,紀雪只剩非常短的時間思考。她看見靈薄裡到處都是漏洞,像大雨中瀕臨解體的磚瓦屋頂,到處都是滲漏的痕跡。究竟是誰將靈薄弄得千瘡百孔?普萊幫忙散佈的藥成了破口,有心施力的人輕易就能成功,將黑白世界中的怪物引進人間。

      全邁格林都瘋了嗎?這才不是什麼瘟疫天災,而是傲慢自私惹出的人禍!渾然未覺的普萊向著紀雪步步進逼,櫃台後的老闆娘歌愈唱愈大聲,眼淚鼻涕不住地往下流。紀雪只能靠自己了。

      快動腦呀,普萊在意什麼?想要什麼?厭惡什麼……

      「如果你真的這麼討厭杜松裘,或許我們可以談談。」
      一千張嘴突然間噤聲,好奇的耳目重新出現在他臉上。
      「你可能不相信,不過仔細想想,我們都握有你的罪證了,杜松裘何必等這麼久都不出手?」紀雪說,說話時試著讓聲音聽起來穩定自信。「我這輩子最恨的就是軍人,我沒用的老爸丟下我和媽媽自己死在戰場上,讓我們受盡冷眼。蕾米達聽他偉大的李陶芬上校吹了一輩子的牛,最後連一份合適的嫁妝都沒留給女兒,躺在病床上拖垮全家。如果不是為了討生活,我們何必在杜松裘底下做事受氣?」

      普萊的樣貌有了驚人的變化,緩步向前的他恢復人形。沒錯,靈薄的魔力讓他失去判斷能力,只聽得見自己想聽的話,只看得見腦中失控的慾望。紀雪可以利用這一點,用似是而非的言語引導他。

      「他能派我蒐集你的罪證,你難道不能提供他的罪證給我嗎?我們把整盤遊戲翻轉過來,杜松裘是獵物,而你是獵人。」紀雪說:「你說如何呢,普萊堂牧?」

      普萊眨了一下眼睛,剛剛是嘴巴的地方現在有了不同的器官,紀雪忍著噁心和逃跑的企圖。這一局成不成全看她隨機應變的功力,她和布莉姬,甚至是可可和蕾米達的小命全都指望接下來十分鐘的對話順利與否。烤肉店的老闆娘開始摔杯子,希望店裡的杯子夠多,足以撐到紀雪和普萊談話結束。

      「你的朋友發生什麼事?」他問:「和杜松裘有關嗎?」
      不管紀雪說什麼他都不會全盤相信。「杜松裘開始對我和我的同伴起疑心了,如果你想要合作,我們動作要快。」
      「這就讓我有興趣了,為什麼他要懷疑你。」普萊一步步逼近,身上的眼睛沒有讓他變得比較和藹可親,時不時陷落又浮起的耳孔也沒有。只要紀雪不小心犯錯,那會是她此生最後一個錯誤。
      「因為這個。」紀雪從口袋拿出藥瓶,藥瓶裡有些橘紅色的藥水。「這是來自月牙港的金紅花,我想你應該聽過才對。」
      「金紅花?」
      「比起老越河流域出產的藥紅花,月牙港的金紅花藥效更強。」紀雪說:「我想堂牧的經驗比我豐富了,藥瓶我放在這裡,你可以親自檢驗。」
      「你想拿這個金紅花做什麼?」
      「如果堂牧嚐了喜歡的話,有位爵爺希望能拓展市場。」紀雪鬆開右手慢慢往後退,左手探進裙袋深處。「事情成功的話,杜松裘將會是我們茶餘飯後的笑話,堂牧會有更堅強的後盾,改造邁格林的道路從此順暢無阻。」
      那是一個測驗,普萊拿起藥瓶總算完全恢復人形,將瓶口對準鼻孔。「沒有什麼——」

      紀雪將第二劑藥水潑在他臉上!

      普萊倒抽一口氣,臉色外型驟變,尖銳的牙口從他身上各處刺出,發出嚇人的慘叫聲。

      只有一瞬間,當發狂變形的普萊衝過來時,紀雪抱住布莉姬,千鈞一髮之際兩人一齊撲倒在地上,躲過鋒利的牙齒。那一瞬間過去,綠柄傘酒和曼羅花混製成的麻藥發揮作用,醉昏的普萊失去知覺直挺挺倒在地上,像死了一樣一動也不動。紀雪大口喘氣,全身冷汗直冒。剛剛那一著好險,要是失敗恐怕後果不堪設想。好在先前為了迅速制服發狂的病人,她配出這劑不需服用,而是讓病人吸入灑進空中時產生的氣體進而麻醉的藥方。止痛用的曼羅花和醒腦用的綠傘柄酒配合起來有如此神效,回海荒之後得和眾姊妹好好分享一番。

      紀雪攀著桌子起身,呼吸緩和之後在彎下腰扶起布莉姬。普萊的陰影在他昏倒後也散掉了,他們兩人順利離開烤肉店。紅老闆娘也昏倒在櫃台後,等她醒來後不曉得會不會有後遺症,情況允許的話要找個藉口回來看看。如果是蜜蜜人在這裡,應該會要紀雪給普萊補上一刀,一勞永逸。

      先別想這麼多,回到美心之家,和可可討論過後釐清思緒再繼續。還有蕾米達,她也必須知道普萊的真面目,還有美心之家的孩子有過什麼遭遇。遊行的人潮已經移動到另一個區域,烤肉店外交通順暢。紀雪終於難得運氣好上一次,迅速招到馬車,要車夫快快帶他們離開。

      馬車車輪滾動時車身上下跳動,震得人渾身痠痛。那不是車子的錯,是路面不平整才讓旅程顛簸。如果每條道路都和莊園區的康莊大道一般平整,再廉價的出租馬車都能通行順暢。是誰的私心讓世間路崎嶇難行,還是一切全是注定?

      為什麼要給美心之家的孩子用藥,依薇美心死了,他們永遠問不出答案了。從哪一步開始她踏錯步伐,就從此再也不能回頭了?紀雪胸口好痛,她不是第一次見到因為無知行差踏錯的人,殘酷的世界可不會因為一句我不知道就繞過犯錯的人。

      而且不只是美心之家,洗衣碼頭、市場區大街小巷,幾乎所有紀雪找過的人尿裡都有不該存在的色素,讓她的試劑鉤出一朵朵美艷的紅花。沙墘里的居民倖免於難,因為那裡的老人小孩生活在封閉的社區,鮮少和外界接觸,窮人鄙視更窮的人,區隔彼此意外救了沙墘里。如果紀雪估計沒錯得太離譜,邁格林南區已經全數淪陷,通往靈薄的漏洞比蜂巢的孔竅還要多。一切的源頭是一位為了掌控教徒的堂牧,還有一個神祕的毒販杜松裘。

      為什麼從過去到現在,他們做的事千篇一律,始終不知道醒悟?

      不爭氣的眼淚滑下紀雪的臉龐。他們應該離開,教可可帶上美心之家的孩子,剩下自取滅亡的愚夫蠢婦就讓他們死在邁格林。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根本不是幾個療養院的看護就能扭轉乾坤,當初娜娜桑達依才一個破洞,讓一個怪物鑽出來便覆滅了整個小鎮。現在不知幾千幾百的妖魔鬼怪霸佔邁格林,他們要怎麼做才能拯救整座城市?和普萊對峙的時候,她透過普萊看清楚靈薄如今的樣貌,是時候承認失敗,快快離開是非之地。她已經看見破滅的城市,在無形的烽火中化為焦土,百年古城只餘荒煙蔓草,眾生任由魔神踩踏收割。

      她已經許久、許久,沒看見恐懼之王現身糾纏,出言恫嚇了。
      儘管走吧,沒關係,他們終歸要死,只是時間早晚而已。
      紀雪會走,不需要牠催促紀雪也會離開。
      野心、夢想、願景全都只是一場空,你很清楚,我們在毛蟲高原的冰雪中見證過。
      冀東、圖博格、多莉、小湯、大釜先生……
      不會有漏網之魚,你們努力爭取的不過是誰能苟延殘喘到最後。死亡就是這麼一回事,天上地下,無有倖存。
      溫琳……

      紀雪轉頭正對著牠,冷笑聲隨著吝的身影漸漸淡去,眼前是出租馬車斑駁露出內裡的座椅,身邊是不省人事的布莉姬。紀雪沒有看見狂風呼嘯的荒野,沒有聽見恐懼之王殘忍的踏步聲,一個個踩斷求生的呼聲。去了、去了,萬物終歸寂靜,紀雪何德何能強求挽留。冰冷滲透她的胸口,憑著訓練出來的本能,她知道情況有異。普萊鑽透了靈薄,靈薄中滲漏出來的東西沾到她身上,不快點恢復理智紀雪馬上就會被自己的情緒淹死。可是她辦不到——天呀!她辦不到,他們所有人都要死了,紀雪又失敗了。

      紀雪?
      模糊的身影穿過靈薄,可可隔空握住紀雪的雙手。
      傻女孩,發生什麼事了?
      紀雪大口喘氣,冰冷沒有放鬆掌握的意思,但至少現在她知道自己還有機會。可可一定是感應到靈薄騷動,才會忍不住走進裡頭想要幫忙。紀雪羨慕那單純直接的勇氣,更不許自己在此時讓同伴失望。可可的體溫傳進她手心裡,不曉得是現實還是想像。

      我沒事,等等回去再告訴你。別在這裡說話,靈薄現在非常危險。

      馬車往前走,可可的身影退出靈薄。紀雪把口袋裡最後一瓶藥水灌進嘴裡,心裡清楚眼前將是生死交關。

      要動真格了。
 
 
      「堂牧?」
      普萊睜開眼睛,好一陣子腦子糊里糊塗,完全想不起來究竟發生什麼事了。尼維拿太太和好幾個教區的熱心信眾,七手八腳熱心地將他身體扶正坐上椅子,端來涼水和毛巾讓他簡單洗漱一番,好讓腦袋恢復清醒。

      究竟發生什麼事?

      「我怎麼會躺在紅老闆娘的烤肉店裡?」普萊問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聖福在上,堂牧您全忘了嗎?」尼維拿太太憂心忡忡地說:「你說想要看看那個中暑的女人怎麼了,要我們等你回來幫劇場開幕。我們左等右等等不到你,進來就發現你倒在地上,紅老闆娘、紅老闆娘她……」

      尼維拿太太揮揮手要身邊的人散開,眾人脫帽拱手往兩邊退,紅老闆娘的兩個女兒跪在媽媽身邊泣不成聲。她的臉失去血色,五官因為驚恐擴張突出,那模樣太過嚇人了,乍看之下會誤認為低劣的惡作劇。但紅老闆娘確實死了,在葬禮上送過無數人離開人世的普萊堂牧,決不會認錯死人的臉。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沒有人能回答他的問題,或者該說所有人都等著他回答問題。
      「我們找到這個,這不是您的東西吧?」尼維拿太太將一只小玻璃瓶遞上,裡頭還剩些許的橘紅色液體。「看起來像是治咳嗽的橘子藥水……」
      不祥的預感掠過普萊腦海,他拿走瓶子用食指指尖沾了一點放到舌頭上,微微的苦澀味退去之後,他的舌尖失去了知覺。再用大拇指指甲戳刺食指,沾到藥水的部位觸覺明顯比周圍的皮肉遲鈍。
      「這不是咳嗽藥水,是曼羅花。」普萊打了個冷顫。「我想起來了,那個女人拿了藥水給我,慫恿我試試看……」
      「她把你迷昏了?」尼維拿太太失聲道:「為什麼?」
      「店裡只有我和紅老闆娘,你們所有人都在外頭為了遊行和劇場忙得不可開交——」
      「該不會她叫同夥裝病,好趁亂混進別人店裡偷東西吧?」

      不知道是誰說了這句話,頓時像顆石頭落進平靜的湖水裡,激起了波瀾漣漪擴散四處。潛藏的暗流全被激了出來,說話的人沒有錯,只是搶了開第一槍的首功。無數的猜疑浮上檯面,混亂一發不可收拾。話被打斷的普萊沒有阻止他們,他有預感這前後邏輯不通的事件必定有陰謀,唯一的問題陰謀的對象是誰。是他,還是紅老闆娘?

      「媽媽的錢箱!」
      慌忙跑到櫃台後的是大女兒比莉,她反應向來都比妹妹富莉還要快一點。在翻箱倒櫃的聲音中,懷疑猜忌愈發蔓延滋長。
      「沒有人見過他們,不知道是哪個鄉下來的破落客。」說話的是車夫楓先生。
      「搶了一票又一票,藏不住了就跳上火車往下一站去。我聽我家死鬼說過這種事,西河車站前面全是這種人,躺在路邊物色肥羊。」幫人帶孩子的野柳婆婆平時總會多給跛腳的玲玲一塊糖。
      「依我看她是先用藥把堂牧迷昏,紅老闆娘發現不對勁要制止她,才會出這樁事。」警察退休的蔣先生說:「好兇殘的女人,居然為了錢財欺騙同情心,還出手殺人。」
      「媽媽的錢箱是空的!裡面的東西全都不見了!」

      富莉哭得更大聲了,同情她的女人圍在她身邊輕聲安慰,男人們聚在一起,雖然身上還穿著體面的新衣服,嘴裡說的已經是往後該怎麼行動,組成巡邏隊揪出混入洗衣碼頭的害蟲。

      「不能靠警察,直接把她燒死!」平時最熱心的人們說道:「只要有錢,那些警察就算你姦了大公的女兒都會放你出獄。要對付這種背信的假人,染了瘋霾喪心病狂的巫婆,最好的做法就是直接燒死他們!」
      「我看見瘟女和疫鳥四處遊蕩,想必就是這些犯罪份子從地獄裡召喚出來,要毀掉洗衣碼頭。我們燒死鐵頭幫還不夠,現在連破落客都要來對付我們了!到處都是死人,到處都是染病的瘋子!」
      「清洗洗衣碼頭……」

      出乎意料之外,他們說的話帶給普萊力量,讓他腦子愈來愈清楚,想通了來龍去脈。這是信仰的力量,眾志成城讓無形的信念成為有形的助力,幫助他迅速回復。這是神蹟,普萊說不出口,只能顫巍巍站起來,搭著尼維拿太太的手俯視向他低頭的信眾。

      從多年前他就夢想著這一刻,聖上真神終於完成他的心願。心頭的狂喜無法言喻,普萊有好一段時間只能看著他們,色澤豔麗的花朵從他們身上的孔竅鑽出盛開,群鳥高聲禮讚這一刻的勝利。他彷彿看見巨大的身影面帶微笑,從信眾之間升起,無數的手掌手臂籠罩邁格林,覆蓋奧特蘭帝亞大陸全境……

      聖上真神終於降臨。

      「危機就是轉機。」普萊說:「時候到了,我們已經看清楚那些異鄉人、外來客有什麼目的,懷著何種心思。今天是大公節,是勝利的日子,是聖上真神為我們揭露一切的啟示之日。」

      優林太太替他撿回帽子,小小的三角尖帽戴在頭上,普萊的腳步更加穩定。他輕輕碰了一下優林太太的額頭,優林太太跪在地上像獲得解脫一樣呼出一口氣,讚嘆的教眾們隨之跟進。稱頌聲此起彼落,花朵開得加倍艷麗,呼喚普萊施展更多奇蹟。

      「從現在開始,我們一個都不會放過。洗衣碼頭是邁格林進軍世界的前哨,你曾是鐵頭幫或鎖鏈幫都無所謂,勤事堂將聯合所有會堂,打擊異端份子。讓所有人都擁有權力,將傲慢的公侯從他們的莊園揪出來,盜取我們財富的宵小全都吊死。聖上真神的箴言是我們立國的基礎,讓我們完成若福雅大公的遺志,拆毀邁若雅廳,實現公平正義真理。」

      普萊暫停喘氣,也讓其他人能夠吸收他所說的話。那些聲音和字眼在空中飄浮,像花粉一樣漂浮再落進信眾的耳中,形形色色的觸角生出許多不同的奇異景象。接受聖上箴言的信眾改變了,接受的愈多改變愈大,普萊清清楚楚看見,感動得流下淚水。

      「我言詞笨拙,不知道如何表達我激動的心情!」他喊道:「你們都是新時代,真神行走世間的化身。聖上會賜福給你們,你們的榮譽和任務一同來到!今天還沒節目,大公節的這一天就是我們揭竿起義的日子。把消息帶給你們的家人朋友,號召他們一起站出來,戰爭從今天開始。把門板卸下,正義的基地不該有任何遮蔽。帶上你們的武器出發,等我們勝利了,聖上真神的國是獎賞,現在的士兵將是未來的國王!」

      歡呼聲接連爆出,在剛死了老闆娘的烤肉店裡,好像他們已經獲得勝利。在普萊的指揮下,眾人將眾多刀叉分配出去,人手一把邁步踩著烤肉店的大門走上街頭。呼喊的浪潮一波高過一波,在看得見與看不見的世界乘著腳步與振翅聲向外擴散,普萊眼中的未來愈來愈清晰,愈來愈真實。他覺得自己強壯堅定,無所不能,即使是踞坐冷笑的恐懼之王也撼動不了他的決心。

      那是什麼地方?如荒野般遼闊嚇人又如洞穴般黑暗狹窄?半獸半人的長臉怪物在野火後緩緩起舞,手上的鐵矛攪弄長長的火舌上下擺動,空洞的雙眼倒映看不清的光影。

      無所謂。普萊別過視線,他在意的是全新的邁格林,全新的神國降臨人間。他看見勝利了,聖上真神就在他身邊,正義伸張,公理實現。他是個產婆,用短暫的陣痛,換取永恆的幸福,希望邁格林的人們都準備好迎接新生了。普萊面帶微笑,跟著群眾一同整裝出發。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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