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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knights】降河青葦─序 啟航之日 (3)

飛魚吐司 | 2022-10-23 20:15:48 | 巴幣 226 | 人氣 218



望著穿行於晨曦間的白點,維涅琴.法薩盧斯嚥下一口漢堡,握緊手上的包裝紙。

從橫斷面看,漢堡是五顏六色的。表面焦黃的麵包間包著番茄、肉片和淡綠色的萵苣,又塗上一層薄薄的黃芥末,像是會在哥倫比亞電影裡出現的道具。

看著生來與矜持一詞同義的聖職者以速食為食,確實是難得的體驗。不過出入頂樓空間的清潔人員與保安等倒像是習慣少年的作為似的,徒然以視線交換微笑。

不問他是否有更好的方式排解樞機會議帶來的公務空檔。

因為少年從帶著三人份的早餐抵達露臺時算起,已經有半個小時了,況且他所跟隨的恩人此前也未曾向任何要職透露過,會議什麼時候結束。

不過少年對此依舊十足把握,而他的義人也是。事前他請代替隨扈一職的溫利.唐卡諾傳話。他是教區主祭中少數把自己當作平輩的人,用來轉達訊息,被曲解的可能性也相對較低。於此,他做完所有該做的事。現在六點四十,這位心思靈巧的主祭應該告訴過主教外帶餐點的事了……

不,與其說常被曲解,你的思考方式才是被特別對待的根源。他突然又想。誰敢說不會有無所事事的觀光客站在對街,就這麼恰巧拍下自己和教堂呢?他也許會變成靈異照片裡的鬼影。一旦變成那樣,哪怕職員們並不在意,教區的風評也可能受到影響。

然而和溫利的約定已成。何況教堂四周晨光朦朧,時而車輛銀白色的反光從轉角、眼前或教堂兩旁的道路掠過,掀起轟鳴,實在不像是鬼魂會出現的地段。這麼看來他是可以放心守候,而那些深埋心底的預感也表達認可:他不需要等待太久。

露臺下方陸續有主持午後彌撒的職員出現、走入教堂,意味著佔據大會議室的排程已經結束了。佳節前夕,會議室總是一位難求,教會幾乎所有的大型企劃都挑在這一兩周展開說明會。宣教、行政、團契小組的幹部……比如正踩在大門階梯前的兩位,就在前不久受頒主持感恩聯會的任務。會挑在這時出現,只可能是處理公務了。

也是,要憑這點斷定會議結束,果然還言之過早。但看在相識九年的份上,他還是舉手招呼。而兩對黎博利的目光也適時發現信號,於是回以同禮。

其實維涅琴不這麼做也罷,畢竟他的外表不論放在哪裡都很顯眼。

一身制式的灰白法衣,底下是中等、精實的身軀。近似背頭的灰藍短髮和藍眼像玩偶一樣精緻。他五官端正,一雙繫好繩結的短靴兀然接在防水長褲的管口下,像是穿錯套裝似的。

一個整裝待發的戰士,將兩種氣質雜揉。

維涅琴慎重送走兩名前輩,再次考慮起下樓的事。

他不是很喜歡在教堂裡人擠人,但所處的開放空間先前才帶給他新的陰影。上一個著裝待命的清晨,少年就是在這裡望著薄暮出神時,被俯衝而下的羽獸叼走了半片吐司。

如今他還選在這裡吃飯,其實應該稱作固執,但他格外謹慎。他聽著振翅的撲翼聲消失在街邊房頂,人聲和駛過磚石道路的隆隆車聲如大門將之掩蓋,也沒有放空心神。

看來這座城市逐漸從宿醉中清醒……不,他不想把話說死,因為皮德溫區的公民酷愛在安息日睡回籠覺。就像多數拉特蘭人的習慣那樣,面對法定嚴禁加班的例假,補眠和玩樂便成了一日首選。

炸肉排的餘熱從麵衣的斷面間不斷冒出、被風吹遠。少年所在位置是城市鬧區的教會街。站在主棟建築四樓的露臺邊,能俯瞰好幾排火橙色的屋頂。

教堂由四座塔樓結成,能容納萬人有餘,是教區中最為古老的會所。連接塔樓的露臺就像吊橋,石椅路燈似的排列在通道中央,面對正門。遠看如黑色星點的椅子後方,無數雕像與裝飾並肩如枝枒,好似在朝陽下伸展。

維涅琴目送後艙沉重的貨車在街口消失,卻再沒向手裡的早餐咬下新的一口。畢竟,他其實不該拿著這個旗魚漢堡,更不該在本應與隸屬的主教同進退之際,於城區教堂的樓頂發呆。

鄰近街區在會議開始前出現了鬧事的醉漢,與同為黎博利的仇人以器物互毆,但當時無人報案。考慮到維護教區安定也是職責,少年在經過導師的允許後便下了車,著手為兩名旅客調停。

對堪稱貿易樞紐的城市來說,皮德溫區已經是治安良好的一批了。特別是錯落古樸教堂的卡爾維寧和皮德溫區,即便在佳節夜裡也像是童話般祥和、歲月靜好,全然與疾病和天災相隔。也因為這樣,維涅琴覺得自己的修士身分頗具意義。

他自幼在卡爾維寧區的樂歌和奔放中學習,也如收養他的約鐸主教所願,從已然破碎的靈魂深處找回了熱情……要說有什麼美中不足的,就是沒學會正確的表達方式了。儘管主教與周圍友人從不嫌棄,更對他的遭遇感同身受,但他知道自己不是為受人疼愛而誕生的。

維涅琴是個血統複雜的薩科塔人,卻不像其他頭頂光環的同族那般灑脫、靈敏,反而既神經大條又顯得乖張。說到這裡,大多數人可能會循他生長於教會學校的經歷推論,認為這不過是固化體制的常態。因為歷年來,數以萬計的年輕修士已經將封閉環境下的獸慾、堅毅,還有聖書傳遞的美好價值展露無疑,儼然百態縮影。

維涅琴從未在這之中找到一席之地。主教們說他純粹如人偶,但在維涅琴看來,任何將戒律視為手段而不是原則的修士,都比他更像行屍走肉。

而他今天早上又一次證明自己的異常。在十一月的第一個安息日上午,他就這麼告別隨扈的職責,全心投入在兩名素不相識的酒客身上。好消息是事件不消二十分鐘就平穩落幕,壞消息則是,他將各有過錯的黎博利男人痛打了一遍──畢竟其中一人曾猥褻對方的旅伴,而控訴此行的一方卻也在前夜和酒館侍者,也是滋事男子的女友出軌。所謂非禮,其實更像低齡的報復手段。

維涅琴作為修士的權力取決於所屬單位的許可。他原則上沒有行使戒律的資格。儘管他當下更該考慮的,是撲滅其中一人以法術點燃的酒瓶,不過他恪守戒律。

剝奪雙方的反抗能力並靜候警力到場一途,當時成了他的首選。

同時戍衛隊早就習慣維涅琴的作風,所以沒追究他略為粗暴的壓制方式。待事態得到控制後不久,維涅琴就在晨間樓房的斜影間等速奔跑,直到確信他一定趕不上預期的會議才停下、環顧四周,然後向還未開業的餐廳借用廁所清洗滿手鼻血。

維涅琴是在中央教堂對面的早餐店購買漢堡的,也順路買了同仁的份。那是皮德溫區相當有名的景點,卻只像它標註在旅遊地圖上的那樣販賣早餐,和能坐著拍攝教堂的好位置。少年現在逗留的主棟頂樓就在相機的拍攝範圍內,背後是林立的聖人像和尖頂裝飾,簇擁著一座鐘塔,象徵建成者賜予後世的祝福。

「年末的旅遊促銷沒什麼用啊。」他望著寒風中的教區幹道呢喃。

想趁著安息日參觀古老街景的旅客,比記憶中的上個秋天少了很多。在這半小時間,進入他視野的車輛少得可憐,有些甚至是公車。皮德溫區的大教通常來是遊客轉運和拜訪的要地,即便是例假日也仍有公車停靠,能載往鄰近城區。

今天的話……應該是塔拉斯克區的舊式祭儀吧。只要在八點前搭到車,都能趕上晨間的祝禱活動。

突然他聽見身後的鐵柵門被推開。當輪椅、人影與薩科塔的光環進入露臺時,一聲毫無防備的驚聲跟著傳來。約鐸.賽凡提斯的坐騎像是台裝滿文件的鐵櫃,帶著它越過門檻的溫利則對高度差換來的撞擊出聲哀叫。

「原諒我,老師堅持要上露臺。」髮辮如掃帚衝天的青年笑笑,一副不會反省的樣子。「你要我轉達的事情也講清楚囉。」

「感謝襄助。」

看來會議結束得很快。維涅琴先收起早餐包裝,再提起白石矮牆上的皮紙袋。

溫利.唐卡諾也是約鐸扶養的孤兒之一。比維涅琴大上十歲。溫利從前是負責任職區域的業務和政策微調,但近期突然編入聖蹟調查隊。那是直屬於光榮之輪和樞機廳,負責境外研究、作戰和救援的單位。維涅琴是其中一隊的指揮,依官職來看,正好是溫利的新上司。

這想當然耳是約鐸安排的。既然如此,維涅琴自然不會對恩人有所微詞。不如說,他其實挺喜歡溫利這位兄長般的教友。

「能問您結果如何嗎?」他朝兩人所在的方向挪動幾步。

男人點頭時的和煦中夾雜苦悶。少年分不清疑問哪裡不妥,但他看得出來,這位常保開明的主教不太高興。

「我才想問你,海敏二街的酒客問題處理得如何呢。」約鐸一掃臉上的陰霾後
問。
儘管維涅琴一看就明白,這男人已經得知事情的原委。

那他很可能不是在生自己的氣了,少年後來想,畢竟這種事從前也沒發生過。再說男人謹慎而機敏的眼神,時常透出猛禽般的氣質,以致連伴行在他左右約有十年的維涅琴也不太確定,對方是不是時刻在審度他的舉止。

但他也必須承認:穿戴正統服儀,以自持和積極為人熟知的約鐸已經老了。雖然未滿六十,長年的操勞還是在他身上留下痕跡,使威懾力大不如前。同時,不良於行的外貌也加深男人脆弱的形象,使得大多數從聖座會議認識這位主教的修士常產生一種錯覺。認為他不過是既得利

益的遺老,必須從工作中尋找存在感,培養親信,以防有記恨的同僚找機會把他鬥垮。

而他們錯得離譜。

來回在前後兩道身影間打量,約鐸抬著頭、突然感到一絲自責。他向扶著輪椅把手的溫利點頭致意,在對方退步之際按下了鈕。

輪椅吱呀著轉了半圈,面向露臺的矮牆。

「記得在我們經過那裡之前,事情就鬧出不小的風波了。光是口頭勸導應該解決不了紛爭才對。你動手了嗎?」

不然也不會遲到整整半個小時了。倘若如此,那麼他作為皮德溫區的管理者,必須在酒客醒來後做相應的說明。

但驟至的意外並沒有讓男人消沉太久,相反他雙手撐膝,打算邊感受不同於廳堂的輕鬆,邊了解情況。板起臉孔,成為外人眼中的凜然修士不是他的工作,但如此堅持的約鐸也不只是作作樣子。

約鐸.賽凡提斯的動態視力直到現在也足夠讓多數教宗騎士蒙羞。中學肄業便隨父母遊歷各國的經驗,更讓他免於教會學校的封閉。與就任信使的雙親不同,約鐸並沒有受完整的教會體制薰陶,尤其沒學到拉特蘭──或者狹義上的薩科塔人──的樂天,還有無論何時都忠於自我的原則。

這帶來利弊兼具的矛盾性。比老一輩更加開明,又無意識追求普世儀式感的生活方式,即便是早已逝世的嬌妻看見也會發笑。不過約鐸.賽凡提斯已決定這種做法。為了向沒能挽救的生靈贖罪,為了祭奠堆積至此的殉教者,他不會就這麼沉淪於和平時代的一角。

以「法薩盧斯事件的告發者」這一身分,向更久之前的冤罪叩問……

「跟以前一樣。依照基本法規,做了無後遺症的壓制行為。」

而監督他上訴全案的就是維涅琴。

少年用著辦公似的口吻陳述所為,期間不時輕晃身體,意圖無所遁形。「我認為主教這次不用親自去衛隊駐站。一切在把握之中。」

「我們得確定彼此對『把握』的定義一致,孩子。」約鐸伸出手,要他交出紙袋。

「他們足夠醉了,所以到早上還糾纏不休。我想我不會被認出來的。」

「請說實話,維涅琴。」那對星藍色的視線搖晃一下。溫利長嘆一聲,篤定對方絕沒有為此反省,
「跟戍衛隊回報的情況比起來,你省略的東西有點多。」

「我確定這就是全部了。」

「不,這是結果。再說人呢?你不可能把他們丟在現場不管吧。」

「保險起見,我折斷兩人右手的中指,然後52號衛隊正好到場。那兩名哥倫比亞公民被依秩序法逮捕,後續就不清楚了。」少年看看紙袋,舉起手遞給主教。「只知道兩人對這裡不算了解,都是聽親友的推薦才來……所以,大概不用擔心被追究吧。」

「看得出來你做過評估。」男人接過紙袋,手指沙沙地擠著邊緣。「但還遠遠不夠。以暴制暴不是修士的義務,這麼做,等於給違法者扳回一城的機會。讓惡人決定事態發展可不是好事哪!就算佔地主之利,事情也可能超出掌握。」

維涅琴的眼神變得更氣餒了。他挺直背脊,視線卻像抽脊髓液般絞痛。「我想也是。他們當時幾乎沒看見我的臉……當然,也可能看到了。」

但出手的畢竟是你,約鐸想。維涅琴對自身言行的控制力也很強,幾乎不會誤判情勢。也許他真的沒被當事人記住長相。約鐸不樂見少年繼續落寞下去,轉而問起補救措施的有無。

「假如事跡敗露,那時候再用暗示處理一下記憶好了。」

「讓他們以為自己在平地上打架時摔斷中指……」約鐸假意附和,然後又不禁搖頭。「你覺得可行嗎?別鬧了,我不是為了讓你們走旁門左道才教授聖蹟的。」

「但是維涅琴弟弟一般折得很乾淨不是嗎?就算不催眠,這個理由也可能被採信喔。很像封閉性骨折的傷口不是嘛?怎麼樣,假如被駐點傳喚,就如此這般混過去如何?」溫利插話進來,「或者裝死。反正不要讓鬧事在先的傢伙占便宜就好。」

......我喜歡主祭的想法。」

「你們在這方面還真像。」約鐸眉頭一挑,釋然地吐了口氣。「雖然我這個老頭子也好不到哪裡去就是了。」

「很榮幸能和您有相似之處,主教。」

維涅琴好像想安慰人一樣,臉上露出於有榮焉的笑容。這表情令約鐸想起對方初遇自己時的脆弱模樣。但現在的維涅琴哪有當時一鱗半爪的淒慘呢?少年挺拔而飽滿,終於在成熟前抓住了適齡的青澀。至於目送他成長至此的約鐸,早就把緬懷青澀時代的餘韻捨棄了。

清風從尖頂裝飾間吹來。想想暫時也沒有訓斥少年的力氣,約鐸邊拉直翻捲數次的捧袋袋口,一邊叫兩個男孩找地方坐下。

「就算這樣主教也不會原諒你的。還不如當初不要動手就好了呢,順便把嚇到餐飲業店員的問題也解決了。」溫利開玩笑說,「還是你覺得像老師也沒關係嗎?」

少年的視線如鏡頭般微調。「這取決於主祭怎麼看待約鐸主教了。」

「哎,就這麼把問題推給我,我也……

「追隨內在價值而非教義的樞機卿並不常見。基於這點,我很嚮往主教對任何人都能平等相待的精神。」

「好了,孩子們,好了!」約鐸舉手將兩人喊停,接著看向溫利,從膝上的紙袋中撈出漢堡盒。一如既往,紙黃色的盒蓋上草寫著淺海魚堡。那麼底部剩餘的重量一定來自吐司了。

「我是照各位的習慣點餐的。」維涅琴回答。

「有勞你跑這一趟了。」約鐸將紙袋同剩餘的餐點交給溫利,又看維涅琴還站在原地,於是招招手、向身旁的石椅比劃著。「錢等上午的任務預報結束後找給你,我似乎把背包忘在一樓的保險箱裡了。」
「其實沒有必要。我的收入是固定配給的,主教從每個月的零用錢裡扣就好。」

「今天是這樣,可你總不能一輩子不存錢吧。」

「您也可以認定是我怕麻煩,主教。對我來說,錢只要在外出時永遠夠用,我就很滿足了。」

約鐸難掩無奈地舉起紙盒看他。維涅琴毫無惡意,針對預設立場做的自謙也越來越熟練,但那比起刺探更適合用以佯攻的語氣還是令人扼腕。敏銳卻不通人情,果然是樞機廳認證的人偶。

男人深深吐出一口氣,發現空氣比想像得冷。「有朝一日,你會有自己的銀行帳戶的。」

維涅琴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拿出前側口袋裡的漢堡,翻開包裝咬了一口。「再放下去要變冷了。」他盯著刻出咬痕的漢堡皮,「也煩請兩位開動吧。再等下去,食物的味道會變糟糕。」

約鐸反射性向右看去,但溫利只投降似的聳肩。約鐸回望少年,一面試圖推敲兩人的想法,比如溫婉如姓名音節的青年與這具人型機械之間,是否真正認同過彼此。雖自嘲是獲得補助的關鍵,溫利的個人認同,對生在教會環境的青少年來說終究很麻煩。值得慶幸的是,維涅琴歡迎他的加入,而這對飽受審判庭非議,從南方的伊比利亞逃來的溫利來說,也是意外的驚喜。

既然小隊長點頭,其他共讀至今的隊員也不會多說什麼吧。約鐸心想,本來還想對他生硬的交際手腕下指導棋的,但有件要事忽然在腦中浮現。「其他孩子也到了嗎?」

埋首包裝的少年愣了一下。「……我以為主祭已經遇到他們了。」

「不是每個人都有在屋頂模仿雕像的習慣。」包裝紙沙沙作響。溫利不知不覺間已經吃了起來,舔著沾上唇尖的藍莓醬。「老實說,我還挺擔心自己被孤立的。那群小鬼已經不是第一次繞開我開研討會囉。更糟的是,我什麼都還沒做,但就這麼問也很不好意思。」

「就是因為沒這回事,主祭要是問了才是真的不好意思。」

「鴻溝都是從零開始的。」溫利的表情稍嫌沮喪,接著又換了副口吻問:「你得想想,我接下來幾個月甚至半年都要跟一群青少年待在一塊,希望不被討厭,有錯嗎?」

「沒什麼好期待的,當作一次成年禮就好。再說我第一次陪調查隊外派的經驗可比你壞多了。」約鐸緩頰道,「記得是三十七年前的事了,因為很有紀念價值所以沒忘。那時的我也擔任主祭,想著人生第一次參與聖蹟回收,還刻意跟隊中的所有人打好關係。結果隔天──喔,在那之前我先暈吐過一次──他們就處決了一座村的人口。我當然沒有動手,因為已經吐得七葷八素了。人際一點也派不上用場。」

「主祭的觀察力很差,主教。要是動手的話,我們不會讓修士看到的。」

「這個嘛,唔,我可不允許你們一幫未成年人做得太過火喔。」青年吞下嘴裡的吐司。喉頭的水分似乎麵包吸乾了,聲音變得啞啞的,「再說事情也很難變成這樣嘛。」

「千年來,聖教最不缺的就是意外了。但我也認為一趟調查不會產生太多問題,另外,我也不需要你們向我做保證……這是你們小隊的第一份任務呀,對得起自己就好了。」約鐸輕聲調停道。感受指尖逐漸僵硬的同時,他再再意識到所言之重。

曾幾何時,這位自以為改變教廷風氣的主教,竟也像他曾經厭惡的老人那樣,以告誡和教育參半的口吻訓人。這並不代表約鐸和迂腐畫上等號。他不是為了增加殺戮的手段才提攜後人,只不過面對體制,他還是陷入固有的思考方式。

即便這樣他也相信自己掙扎過了。和曾坐在相同位置卻選擇守舊的老人不同,為了鬆綁教義、孩童乃至薩科塔人的未來,他已經做了選擇。當然約鐸也做過壞選擇,比如在妻子的手術同意書上簽名。他知道選擇會帶來風險,而他也寧願相信:這好過聽天由命。

十年前,任職主祭的約鐸會立身號令,會在雷鳴與覆蓋天空的兵器下發誓,會失去行走的能力,只為了……

「主教?」沉思期間,溫利高亢的聲音隨視線進入視野。約鐸望著他彎身而下的臉龐,一時沒了接話的興致。於是他問:「其他孩子在忙什麼嗎?」

「時見正在陪伊蓮禱告,鈴鹿……十五分鐘前還在堂口的車站替觀光客指路,現在應該去經濟組協助會計了。朗傑先生週五時請了三天的假。尊夫人已經臨盆,所以組長沒有刁難他。事前我也有為夫人禱告。」

維涅琴幾乎不加思考就結束報告,而他泰然以報的種種,正好表明了小隊成員必經的不安。

約鐸期盼一切只是多慮,然而伊蓮起伏過大的情緒,以及庫蘭塔兄弟各有出入的怪行,都像在暗示對未來的不安。話雖如此,教會似乎完好地融入他們的生活,比規矩更像寄託。

他事實上還是箝制了他們。對,沒錯,但他決定讓這不只是箝制。

無論如何,約鐸決定在說明會過後激勵一下成員。維涅琴並未說明幾人的焦慮是值得留意,不過這群孩子一向團結堅定。一方面深知生而為異族的自己注定不會被祝福,一方面又以此為戒,從不將救濟視作安慰,改向僅存於心的神發願、贏取榮譽。

但願沒把他們逼得太緊。

邊追憶著經年得來的心得,約鐸點點頭,又接著問道:「時見的病況有變化嗎?」

「前天的檢查報告出來了。引用他本人的說法是:『朝死亡蝸步前進』。」維涅琴咬下半口漢堡,「我認為時見修士苦中作樂的幽默很偉大,主教。就算為神服務,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氣面對絕症。何況修士的雜種血統也不足以讓礦石病變成憑作息規律就能抑制的狀態。」

「我大概知道為什麼伊蓮不想在生日那天見你了……」溫利插話道。

「伊蓮修士一直很討厭我的說話方式,不限生日當天。」維涅琴恆常冷感的視線似有落寞。聽著跳躍於詞彙之間的猶豫,約鐸彷彿看見那頭角前伸的混血兒端坐在漆木長椅上閉眼靜默的樣子。

「坦白說,時見願意在教堂陪她是好的。要是讓鈴鹿或主祭代班,不是把氣氛搞僵,就是毫無說服力。」

少年轉向正在咀嚼的前輩,「這不是修士的錯。撇開約鐸主教的轄區不談,中央機構對墮天使的態度向來不友好。雖然不能類推其他國家的觀感,但畢竟是一次冒險。恐慌是正常反應。」

「她還是該更加自信一點。有這麼一群男孩子護著她,不說戀愛,光陣仗就很讓人羨慕囉。」溫利邊摺著包裝紙邊苦笑道。

青年已經吃完了,維涅琴見此也追趕起進度。約鐸卻沒有打開紙盒的意願,他感覺自己像是被泡在半滿的冰桶裡,既冷又倍感沉悶。

維涅琴嚥下最後一口麵包後問:「試問主祭把自己當成什麼了?伊蓮也很喜歡您的陪伴,只是還不到全盤接納,所以疏於表達。」

「你的回答還真精確啊。」溫利眨眨眼,看起來真的很驚訝,「不過,呃、一直是這樣嗎?都能在熄燈前隔著門夜談了還不算接納……我有點受傷啊。」

「我認為就算這樣也很了不起了。人的善意是很容易感受到的。雖然在原教旨教區的職員眼中,我們只是一群互舔傷口的敗類就是。」

「你到底是不是來安慰我的啊……

這是要對立場和既定觀感深有認知,才能做出的結論。約鐸望著閒談起來的兩雙眼睛,把擅自加諸的擔憂拋出腦海。「就像我說的,對自己負責就好。」他告訴兩人,卻也像試著說服自己。「既然主歡迎你們誕生,那就是合常理的。別理那些小家子的俗人。」

說得也對,溫利環抱起雙臂,又被駛過門前廣場的機車吸走注意。唸著「這超速了吧?」,朝圍牆挪動幾步。

「我知道,我也一直相信主教是好人。」一會兒後維涅琴低頭道。不同於事務口吻的柔和浮現,反而讓約鐸覺得心虛。

我是好人嗎?他看著印有綠紋商標的漢堡盒不作聲,任維涅琴收拾起包裝、靜待指示。

不,他和好人一詞完全沾不上邊。換作那個尚能自由奔走,認為一切還能靠雙手改變的薩科塔人,恐怕也不會認為十年後的自己有什麼資格走入其中吧!在搖籃中潛移默化,將周遭的存在視為當然,於是變得傲慢、積極,直到發現世界建築在謊言之上。要在屍體堆成的山稜間失足,對主外的教會職員簡直太容易了。踏出祝福的牢籠,被弊端吸引,成為共犯。然後……

約鐸是在一次擅自脫隊的行動中救下維涅琴的。

當時,他與幾名主教正在出訪歸來的路途中休息,直到兩名庫蘭塔孩童忽地出現在公路前方。其中一人自稱是感染者,而他們生長的村莊此刻被正規軍血洗。從兩人胸前的吊墜可以看出,他們是法薩盧斯鎮的新移民。

他們沒有接獲類似的警告──約鐸記得隨行的通訊官這麼回答,而當時的他憑歷練也已經猜出,兩名袖口沾血的孩童絕不只是在惡作劇。雖然聖征軍已經解體,支撐軍隊與教廷內務的右派仍動作不斷。要是有主教繞過審議制,派私兵鎮壓移民社區,那麼充耳不聞換來的就不只是良心譴責了。

而不斷變調的往事也在這時出現。那佯裝普通移民社區的小鎮,恰好坐落在約鐸導師的轄區內。右派主教的動員與其說是征討,更像是借力使力的滅口。導師和策動行兇的主教與一眾官兵事後被一一告發,多數更終身褫奪公權。

及時動身的約鐸只夠救下幾名孩童,但在他們的指認下,後續對清洗行動的告發也有了著落。以國際記者和基金會作後盾,取得社會共識的保守派主教成了教廷的地下寡頭──儘管當時有不少報章這麼宣傳,不過輿論和剛起步的社群網路仍一面倒聲援約鐸,並要求樞機廳徹查原委。

約鐸並不認為事情會這麼結束。即便在目送恩師退席,與那張體認到事跡敗露而黯然的臉孔相望之際,他還是有所顧慮。輿論並不是撻伐柢固的體制,只是對偶然誕生的意外訝然、出聲譴責。而整起事件的餘波和幹部輪替也不斷延續,直到世紀最後十年的倒數前夕才停止。

泰拉曆1090年,隨著新一批主教祝聖,樞機廳也迎來專屬的調查機構。升格為主教的約鐸從此大展拳腳。由於在中立和保守派間各有名望,他當上了機構的監督,也就是光榮之輪的領袖之一。

而主教們為了除去特務單位的刻板印象可下了不少功夫。

對聖教的過去概念越深,就越知道迴避血腥歷史的重要性。拉特蘭本與南方的伊比利亞合謀,但當教義分歧過後,就不再有指揮審判庭的權力。五百年前,崇尚原始教義的樞機成立聖征軍。打著懲戒異教的旗鼓,四處征伐的「功業」一出現便寫入歷史。

聖征軍的解體是在曆後640年左右。而促成改制的關鍵,就是他們在烏達卡爾犯下的惡行。尚處殖民時期的雷姆必拓急於統一主權,向平原上的王國發起戰爭,然而卻久攻不下。古老的多民族王國匯集了各方法術與能人。地處難攻之境,水源與糧食無虞,還有渡海而上的異端輔佐。

一百五十萬人的王國,成為了平原的野性象徵。直到不堪征討與征壓已殖民地區的維多利亞政府自願撤軍,自號香漣王國的山地住民才遞出橄欖枝。錯誤方針與得來不易的和平,也將透過結盟傳唱後世。

但是殖民政府卻與拉特蘭簽下密約。

在讚美與信仰之國地下,令薩科塔所以為薩科塔的上主,得知了破局。害怕統御種族的神性受到質疑,祂假借天啟,向共享意識的聖座下達了命令。

然後「只有薩科塔人是神選的民族」這般妄念,與殖民政府的征服慾達成了共識。

於是地獄降臨了。

選在王國與殖民政府和談之夜的突襲失控,引發了屠殺。事前,殖民政府暗訪過附庸王國的部族,在利誘間達成共識。史學家們前仆後繼地還原了當時的協議,只得出一條要求:在和平協議落幕前,遠離香漣王國的國境。

所以沒人能回應他們的嘆息。

荒野之王在那一夜死去;身披赤鬃的壯士消逝於亂劍中。

倒逆夜幕的精怪被篝火點燃;裂顎的異人不知所終,卻終究被歷史遺忘。

那些走入歌謠、受蕃神祝福的神將,在突襲與毒藥中一一死去。有關那夜行動的記錄幾乎被銷毀,只留下零星的文獻和遺跡散落,供人追溯。

約鐸大可以放棄這些不顧。陪著被他搭救的孩子們成長。讓新的思想紮根,改變教會,但還是做了傻事。想靠寥寥幾人撕開、治癒壞死的老傷口。

因為不想再欺騙自己。

他默許聖教的冷漠──對薩科塔以外的信徒視而不見,卻目送堆積成山的同族在廣場燃燒。法薩盧斯社區的慘案改變了他。那群在1088年被他救下的孩子在長大後也問過:他為什麼沒像其他人那樣逃走,而約鐸至今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他突然想起薩瑟蘭說過的,他們是為平衡主的偏愛奉獻己力的。

但他從不認為自己有這個資格。

兩隻羽翼斑黃的鸝羽停在聖像頭頂。長頸如蛇搖動,尖喙啁啾。那是在經典中指引漫遊者的羽獸。
「我還想在這裡待一會兒。」約鐸回頭瞟了聖像一眼,「更年期的老毛病。抱歉,緊張過後一時沒什麼食慾。」他指指腿上的餐盒。

「紙袋還是可以先交給我去丟,主教。」維涅琴走到他身邊,「另外,我想和主教確認關於外派的事。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

「我倒希望事實不會完全照你的預言發展哪!」約鐸交出紙袋,眼裡沒了先前的釋然。「先說結果吧,孩子。你們必須去烏達卡爾一趟。」

溫利沉默一會兒。「採礦禁令果然沒用嗎?」

「維涅琴當時夢到的就是山脈崩塌。既然是同時發生的,肯定沒用了。」約鐸自嘲般聳聳肩,「但我還是想試一把。還來得及,而平原北市的首長願意簽署文件也很不錯。」

「也要感謝主教您相信我才對。」

「從你告訴我安德烈主教會抱孫女而不是孫子起,我就相信你的夢了。聖教體制下的職員越是老練,越沒辦法想像職務以外的事情。聖座專心於明年春季的萬國會議;主教們講究穩定勝過和平,對族類以外的公民冷漠相待。信使們相對奔放得很,但也失去公信力。人是不可能既自由又深耕體制的──相信小孩子的夢又怎麼了?」

「但老師不是兩種都體驗過了嗎?」

站在背後的溫利突然愣了一下。那高挑的灰白身影與雕像融為一體,又像其投射而下的陰影。約鐸心虛地笑出了聲。

「就是……呃,剛剛說的,又自由又掌管體制。」溫利問道。

「你弄錯自由跟自在了。在回國擔當修士的時候,我只覺得自己離信奉的宗教很遠。現在看來,我反而擔心你們也產生類似的疏離感……因為得不到眷顧。」他的拇指撥開硬紙盒蓋的卡榫,「你們是不會被上主祝福的。只有這點,我一點也幫不上忙。」

溫利的目光怯怯地落在少年身上。寂靜像是有形體般黏膩、濡濕三人。「這就是我的原罪。證明薩科塔人除了同胞,救贖不了任何人。」

而他對眾多後輩伸出援手,也可能只是自我滿足。他人滿懷感激是一回事,問題是,約鐸能不能從中找到價值。

得不到眷顧的修士。約鐸說出口,才發現這是他今年說過最諷刺的一段話。不論是違反教義的性向,或者偽裝而來的天使身分,都讓他們在不同層面上失格了。

當然他也好不到哪裡去。趕在話題無疾而終前,約鐸在腦中清點起還沒交代的事項:九點有任務預報,到時候除了法薩盧斯小隊,還要召集隨行的……

沉默片刻,有對喀喀作響的皮鞋鞋跟朝他移動幾步。

「但我們還是出生了,那就有義務贏得祂的祝福。主教有什麼需要負責的嗎?」維涅琴像是在引述一段經文似的回應。他不帶感情,表情卻很難說是冷漠。

約鐸有些激動。少年的發言向來貼合想法,而這次的表態也很明確。爭論是親情或虔誠所致的不安,都在他胃裡的暖意中消失。想著無言以對,男人望向藍天下的樓宇。

陽光像灑落在磚瓦那樣灑在露臺上。起伏有序的紅瓦間,閣樓的老虎窗映出教堂的一角。白芒照亮城市,讓酣夢於夜色的街道之白重獲鮮明。

溫利看了看手錶,湊到約鐸耳邊報告幾句──關於和維涅琴爭論信仰是沒有用的,還有自己想去趟廁所的事。約鐸敲敲指頭讓他稍等,他們可以一起離開。他打開手中的硬紙盒。隔著底部托起,魚堡還是溫的,吸飽蒸氣的麵包皮乍看像是絨布。

約鐸悄悄打量。那雙月黃色的眼睛果然在等他回答。

「我只是不希望自己大費周章撿回來的孩子們,又隨隨便便被送回危險之中。」他拾起漢堡,美乃滋在咬下的瞬間沾上唇角。他不計形象舔掉它。

「要是憑當事人的想法都不能決定選擇的調性,我恐怕要質疑自己受的教育是否出問題了。」維涅琴不改木然。他望著聖徒像,彷彿在等它點頭似的。

「我知道您在擔心什麼,也知道要是不把夢分享給別人,一切會照常運轉。但要是那樣,我會覺得我不配被您引導。聖座說過:凡事先做再尋求定義。天啟不是每次都很及時,所以聖徒與歷代聖座的勇敢得以彰顯⋯⋯我不是要和眾先驅相比,因為打破陳腐是所有教徒的義務。這當然是危險的,但我們既然選了,就必須抱著比受強迫者更積極的態度面對。」

約鐸笑得既慶幸又無奈,「我到底撿了頭什麼怪物回來呀。」然後他繼續咀嚼餐點。分量不多,幾口就能結束。

「老師應該提早十年問的。」溫利撇著頭說,「雖然這個問題真的很失禮。老師應該換個說法的,要是對方不是維涅琴弟弟的話,大概已經在想怎麼掀翻您的輪椅了。」

「這老傢伙就算沒有人踢也會散架的。」約鐸挑釁似的拍著扶手,「說實在,我很高興你們真心想參與調查,但從不相信這一天這麼快就來了。任務特殊,東南教區的分會必須確保本國派出的調查隊不是群好戰分子。想想樞機廳五十年前會怎麼做,更別提公證所的執行人小隊了。我們還不知道引起混亂的首謀是誰。以調查聖蹟的名義行動,並不代表任務會像從前那樣簡單。」

「說到失蹤案的主謀……信使也沒有新的資料嗎?」

「要是有,你們的申請會更早被打回票。」他喘了口氣。「好了,待會兒我得在所有職員面前重新解釋一遍。你們先知道這些已經夠了。」

「需要我提前召集小隊嗎?」維涅琴適時問道。約鐸看著他平穩的表情,突然有些感慨。「要是他們有其他想法,會後可以當作動議提出。」

約鐸望著這位十六歲男孩。「維涅琴修士,」他嚥下最後一口漢堡,「現在可是教會展現拉特蘭嶄新風氣的一次機會。作為新體制培育出的第一批修士,你難道沒有想到例行公務以外的事嗎?」

「要開始擔憂未來,我首先得知道任務的梗概跟相關事宜。」

「他其實很緊張啦。」溫利不知為何補了一句。

維涅琴盯著兩人,眼神一瞬間鬆懈下來。「現在我能做到的,也就是維持隊長該有的儀態了。被人看穿也沒關係。總有人要負責凝聚向心力的。」

半掩的室內走到傳來腳步聲。知道說什麼也沒用,約鐸將手中包裝一併交給維涅琴。「你一直很擅長這點。」他和溫利交換一下目光,整理好表情。「有什麼心事,預報後請不要客氣。現在,去執行你的公務吧。把孩子們都叫來,會議開始前,我有別的話想說。」

維涅琴在離開前點了點頭。誠心地、恭敬地告退。約鐸看著他不算精瘦的背影,這才意識到見面以來的違和感來自何處。

「啊。」目送少年的溫利恰巧叫了一聲。

維涅琴.法薩盧斯的頭上一片空蕩,從約鐸進門起就是這樣了。也許從他下車起,用拳頭砸碎酒客鼻樑時也是如此。

只希望旁觀者聚焦在他的法衣而不是別的。

雖然約鐸或任何此前遭遇過這種情況的職員都能以「他今天狀況不好」為由替維涅琴緩頰,但那是因為他不是感染者,也不是薩卡茲人。

至於生活在教區外、其他地方的人在不在意他是什麼,這名主教沒有確切答案。

「老師,弟弟的、呃,,」溫利用鞋跟敲敲輪框,聲音細得像是在交換暗號。「你的燈忘記開了。」

約鐸想起,少年剛從救護和審訊中脫身並成為公民時,中央研究所內與他交好的學者曾提醒過:那個年紀最小的孩子,只有外表像薩科塔人。內在和精神方面的結構恐怕……

只能問法薩盧斯冷湖下的東西了。傍水而建的移民社區,從清剿發生前的二十年起就不再純粹。事後調查的資料已經表明了。從前,右派會選那裡作為實驗基地,不只是因為人煙稀少。

眼看那道灰影朝有人聲的地方走去,「維、維涅琴,孩子!」約鐸急忙喊道。

當他這麼叫喚時,少年俐落的腳步正停在門邊。維涅琴絲毫沒察覺自己的異常,剛報以微笑,目送兩名豐蹄工人前往報修地點。

少年臉上盡是意外。儘管學不會表情管理,那張青澀的臉此刻卻很自然。「主教要是還沒吃飽的話,我可以再跑一趟。」他指指教堂對街的轉角。

「謝謝,可是我已經吃飽了。」他難為情地笑笑,伸手指向頭頂。燈黃色的光輪懸在短髮上方。五十七年來,這荒唐的生物光就像懸浮背後的片狀光翼那樣,提醒著他與外族的不同。

薩科塔人只夠拯救自己。他想起自己說過的話。「你的……你的光環。」他搧了搧立起的手掌。少年退往一旁,背對榆木色的門板。「只要離開臥房,你就得時刻維持薩科塔人的特徵。我們約定過的,記得嗎?」

是有這麼回事。

「啊。」少年慢慢蒸大的眼裡被驚訝填滿。早晨的動員太過匆忙,哪怕應變力強如維涅琴,著裝仍不免匆忙。

可是正常的薩科塔人無法控制光環的熄滅。教區內外、穿行於廳堂或走廊的修士們,多得是血統純正的天使。由上神挑選,得以先一步沐浴其威光的子民。維涅琴不是很確定自己為什麼能調整光環。就算多數薩科塔人都為此困擾過,甚至要輔以眼罩來維持睡眠環境,也不能讓他安心。

被發現是要受審問的。

「看來必須要滅口了。」維涅琴望天良久,終於擠出一句鬼話,「從離開主教到現在,我確定沒有太多人看過我,其中也沒有人指正這點。不過……

他的眼神平穩如午後清寂,說的話卻很危險。輪椅上的男人剛想緩頰,溫利卻像全然相信少年的行動力那樣警告道:

「等等等等不要把殺人這件事掛在嘴上,還有不要就這麼默默走開!」

「可是我的銃借放在聖所。」維涅琴僵硬地看向兩人,眼神有幾分委屈。「我兩分鐘內就能往返地下室。別擔心,我不會傷害漢斯大哥跟戍衛隊成員的。我記得他們的臉。

早就不是第一次了。待會兒還要開會,他必須確保自己和三位主教口徑一致,不會洩漏不必要的資訊給調查隊,還要安撫這個故態復萌的人型機械。

「先停下來,孩子們。」約鐸想氣又想笑,「維涅琴,聽著,這片教區不會有人因為你的外貌而抓你去做實驗。更別說一個早餐店老闆!你受教育,是為了更好的運用才能。」

「所以我收斂了。」

「反正老師不想要你動不動就解決人而不是解決問題啦。」溫利強調。

少年攝影機般的目光繼續在兩人之間跳躍,然後停在約鐸的臉上。「所以早上的事沒關係嗎?」

「沒關係。我保證,不會有任何問題。」約鐸終於也相信少年是認真的了。

但這不可能什麼問題都沒有,他後來想道。就像這場調查一樣,很可能不會平安落幕。

「就算這樣,你還是來得及把光環打開。」溫利接著說道。

維涅琴直起身。視線帶來重壓,卻隨即退回他的腳邊。燦爛如銀河的眼眸愣怔地抬起,似在瞭望空蕩的頭頂。突然,維涅琴閉上眼睛,臉上第一次有了吃力的動搖。「來吧。」他對自己說。

紫紅色的光軸升起,咿呀著顫動起來,形成如霓虹般虛幻的光團。第一道光環沿軸中擴大、逐步鮮明。第二道光環則小了些,是緊隨其後的同心環。順著兩道圓環,柱狀的光從四角伸出,豎起密位點(Mil-dot)般的線段。四片光翼同時在背後浮現,期間也伴隨震盪、笑聲和低吟,直到輪廓固定。

「事先聲明,不論看幾遍我都覺得,這個真的很酷。」溫利半開玩笑地說,「話說,老師我們乾脆改天研究這個,好不好?」

「假如是為了私利,就算是維涅琴也不會答應的。」

「但光環不就是這麼回事嗎?只是人口基數大了幾十萬倍。」

「大了幾十萬倍的什麼?」約鐸問,雖然他心底已經有了答案。

「私營保險系統啊。」

約鐸覺得胃裡的糜狀物正在攪動。他看著不知言行輕重的兩名男孩。比起身分,在行徑上更顯異端的問題兒童,竟然是調查小隊的領袖和副手。「要是有加盟服務,我肯定其他種族會響應的。」他放下內心的那塊不安後說。

維涅琴拂平領口的皺褶,不甚熟練地笑笑,轉身踏步。「我去通知其他人,主教。」

「好啦,好啦。」溫利沉默片刻,「主就在我們槍鋒前方。」他舉手示意。

「主就在我們槍鋒前方。」維涅琴跟著念誦道。乍看是青少年,那道回應的嗓音仍異常冷靜。

約鐸很希望這是基於虔誠,而不是被教義的幽靈纏上。十一月的拉特蘭寒風陣陣,但由於地處平原,皮德溫區的冷意僅在晚冬與深夜現形。

可約鐸還是覺得寒冷。在晨光與幾人吐出的白露間,他聽見冬日的腳步聲。





【後記】
接下來就是正篇了啊......!
拜最近的取(偷)材(懶)所賜,這下知道第一章該怎麼排小事件了
不過想想也很怪。這次的整部大綱反而是從尾段寫回來的,而這樣內容還不明確的章節也只剩第一章(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XD

以上
因為存稿沒了,下次並不確定什麼時候更
爭取十一月上旬生一節出來吧。會比想像得短
啵掰




創作回應

伊凡尼古拉斯
抱歉,這遲來的留言@@……

序ㄧ所呈現的,是在雷姆必拓的架空過往;當地原住民與外來者之間的衝突,那一片血演變成殖民地建設的基礎,也是維多利亞與拉特蘭的過往秘密。

從開頭所述的故事背景,在霍伯納•杜威的引導之下,從中看出了在當時的時代已經脫離了殖民時代,但是以往的傷疤在邁入資本主義概念後,為了溫飽和各種意外導致的不幸,霍伯納在需要金錢的現實中,踏入了礦區工作,卻又被捲入了原住民正名還地運動的餘波中。

為了金錢中輟賺取、為了金錢進行利益勾結、為了金錢要求還地正名……各種私慾盤算的情況下,變得相當具有正當性與法律背書的正確性,這之中的任何紅利,都與霍伯納毫無相關。

唯一有關聯的,只有霍伯納的性命被掛鉤在一齣有些粗糙的陰謀之中,也因此被捲入了瀰漫在此地的猩紅過往。

一步步的走向無人的礦坑,也隨著不斷播放的新聞節目侃侃而談的事件討論,爲這樣的故事拉開了序幕。

無論是為了何種目的,在爆發中不斷崩落的,除了要被拋棄的無價值礦坑,或是毫無相關的人命,其中帶有的不斷算計與最初原住民帝國所產生的悲劇,在這算計滿滿的時刻,因為諸多意外的巧合,使得殘缺塵封的齒輪也被迫再度運行。

這樣的開頭確實讓人興奮起來了!
2023-01-30 14:58:59
伊凡尼古拉斯
接著的是聯繫到拉特蘭的會議。

在離雷姆必拓足夠遠的距離,在這神蹟應允的城市中,四位主教則是選擇背負著過往殖民期間所造就的罪孽,進行著善後的討論。

雖然就會議的進行仍然可以嗅到對於紅樁事件的隔閡感,但是在同一地區發生的地層滑動問題可能把過往給翻出來的同時,仍然需要有人處理,無論是會以何種方式結束。

約鐸主教在後面這兩章有著較多的篇幅,無論在會議中或是面對自己小隊的問題,他的堅持在於「對於過往的錯誤進行負責」的態度,也是這後面兩個章節裡面,我最喜歡的角色。

深知自己的無力,為了達成目的而進入了主教之位,並且在承接起聖教,頂起了光環的同時,也必須承接著這些歷史中的過往錯誤—就算沒什麼人認為是錯誤—,並且進一步彌補,為了達到「正確處理」的程度,約鐸主教甚至願意在其他主教允許之下,對於當初在當地的行為做出公布,並且讓當地的居民自行判斷。

很偉大的一種志向,也是一種負責任的態度……卻也如同其他主教對於此舉動的評語,「你總是做好最壞的打算,看但在此外準備不足。」

不過這並不會影響這個角色在之後的表現,也不會因此降低我對於這角色的期待。

序就如此精彩,在這之後的第一章需要修護的時間就又更多了。

謝謝阿爾!
2023-01-30 14:5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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