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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Arknights】降河青葦─序 啟航之日 (1)

飛魚吐司 | 2022-10-07 19:27:13 | 巴幣 1106 | 人氣 233



我也必揀選迷惑他們的事、使他們所懼怕的臨到他們。因為我呼喚、無人答應;我說話、他們不聽從。反倒行我眼中視為惡的、揀選我所不喜悅的。
──I.66.4


  08_09

採礦隊裡年紀最小的霍伯納.杜威總是對不見盡頭的勞工生活感到徬徨。誠然身材高挑、壯實,健康得有些違背種族共同的刻板,仍無法阻止他這麼想。

就像其他在這個年齡的青年一樣,杜威渴求改變:期望有一陣風或天災刮走山脈間的小小世界,讓一切洗牌。許多人笑他貪婪、眼高手低,但世間本沒有人應該在一成不變的生活裡浮沉、直到疲乏。所以就算如此,他也不曾改觀。

只是這種觀念在一夕間成為過去式。
情況變了,作為當事人的杜威也再做不出任何評判。他就像所有被捲進事態漩渦裡的礦工那樣,對峽谷世界的崩潰毫無頭緒。 狹隘、麻木,以抱怨逞口舌之快......這麼看來,杜威沒料到他想改變一切的願望會在這時被兌現,倒不是那麼不合理。

只可惜杜威注定無法享受事變紅利,還要作為整起事件中最關鍵,也最無足輕重的一人,為往後籠罩烏達卡爾平原數十年的陰霾負責。如果能提前讓杜威知道這些──哪怕是以街邊算命的形式告知,這位高中輟學的大男孩就不會在礦區因安全強制停業的前一晚加班,只為了並不存在的酬勞。

杜威將會以元凶之名走入礦業意外的歷史,成就期盼的改變;而媒體、軍方乃至中學歷史課本也將用自私來形容他……儘管這是好久以後的事,但當局面發展至陌生的階段時,確實還沒多少人聽過他的名字。這麼說來,他是選了最好高騖遠的方法成名:殉職於八月的事故,在任職公司的渲染下(暫時)變得可歌可泣。

杜威不是對近期原住民抗議企業謀取暴利一事毫無概念,卻幾乎不感興趣。一是因為他既有的勞工身分,二來是,像杜威這樣未服完義務教育的青年其實是少數案例。且即便存在,通常也會在短時間內被社福機構、督察官或好事的媒體找上,因此不會落魄太久。

但這就是他不敢聲張的原因。基於還算堪用的體制,雷姆必拓境內雖然留有不少殖民時期的農業城,其中年輕的從業者仍保有一定的教育水準。比如較異地諸國的農夫更有競爭力。
識字和投資觀念的普及,讓耕種的機械化和品種改良成為常態,最後甚至朝多角化經營發展。網路興起,生長於水泥叢林的都市人們的附庸風雅,讓文創和觀光增值。

前提是取之有道

像是以他為圓心,幾乎所有認識杜威的人都搭上這股風潮,只有這短髮酒紅的埃拉菲亞什麼也沒得到。即便離鄉背井,到了國境東岸的農業城市烏達卡爾,試圖離祖母口中的出生地更近一些,目前仍一事無成。

這座城市在政權歸還前就已負盛名,以優秀的蔬果和稻作為驕傲,成為國內享譽的一片沃野。出生南方的杜威也是相中這點,才寧願以幽靈人口自居,也想在這謀求出路。

不過這裡的政府對外來者從來都不友善。就像烏達卡爾在當地原住民語中的原意,對「阻絕蠻荒」的執著似乎在市民的思維裡生根。凡是開採、販賣娛樂的移民,都受過本地住民的歧視。

也因為這樣,杜威總覺得自己像個外人。不論到來多久,灌過多少升山泉水,都不能讓他離這片平原上的人事物更近,因為他身上就是有股異味。那就像一種氣質,是洗也洗不掉的。

但杜威也沒別的地方可去。他回不了家,因為兼差養家的父親總是將事業上的不順和低靡怪罪到他頭上,好像那名工廠小開會淪落到當郵差全是他害的。但母親的氣息總成為他與家庭最後的牽絆。

靠著保險和父親的收入,杜威女士得以在市區醫院的病床上支撐四年,不過近來也逐漸麻木。
實際上,杜威女士漸漸不省人事是近幾個月才發生的。衰竭和排泄失能隨之而來。醫院和父親多次告訴過他要做好準備,但杜威對母親病況的理解程度,並不比對中輟的嚴重性高出多少。

說是體制完善,杜威所在縣市的教育局對學齡孩童的掌握卻不算嚴謹。就算從義務教育輟學,只要付不出學費,也不會有社工多做關切;勞動企業以這項漏洞獲取童工,更是家常便飯。迄今,有上百間礦業、保全和人力粗工的中小型企業,通過這樣監管寬裕的縣市換血。社群網站的貼文總說,這些社會弱勢在生涯中所做成就,或許比那些平步青雲的企業家加總起來還要多。

但那終究是總和。不同於爬往高處的工作者,學識七七八八,對文學和社會議題毫無概念的杜威只配待在礦區做粗工。或是隨挖掘隊探礦,或是兼職保全,和抗議民眾的投擲物交鋒。這麼做倒讓他收入頗豐,但他還是不懂如何花錢。只知道不知不覺間,父親信中的質疑似乎少了幾行。

只要不把礦場營運危機帶來的裁員潮告訴他,那位不看新聞的郵便車駕駛是不會發現的──問題是,這只稱得上對父親負責。

他又該如何對自己的將來負責呢?

杜威吞了口唾沫。乾而沉悶的空氣從坑道內湧出,被腳步聲不斷踩碎。

他受雇於灰鼠公司,已經在低矮山區的礦洞待滿四年了。那是烏達卡爾未開發礦區中最大、產量最豐的地段之一。而多數尚未採伐的礦洞也和原住民的自然保留區重疊於此,使公司一下在媒體間名聲大噪。爭議隨著而來。
誠然土地產權的事可大可小,董事的刻薄還是惹惱了開採區附近的部落。住民找來了記者,藉先來後到之名將他們貼上侵略者的標籤。十五天前,分公司的經理找上了包含杜威在內的一夥人,告訴他們有項外快可賺。大意是趁著夜色、分幾天在礦脈上下的岩層裡埋入爆裂物,再等市議會將環保組織的注意力吸走後引爆,栽贓給團體中的原住民團體。

沒錯,這是栽贓。杜威在心頭低語。因為是壞事,感到罪惡也是理所當然的,但他既不傷人也沒有偷搶拐騙,所以一定不會下地獄的。這絕不是不經思考或冷感導致,而是因為他和襲擊學運成員的黑社會,或者殺害記者的傭兵不一樣。為了舉世皆準的美好付出,兼顧他人的安全才是他的原則。就算冒險又有什麼錯呢?

反正那些衛道人士一定請得起律師吧。

杜威看了眼環山的景色,伸手宿醉似的揮過空氣。結合雲層來看,過幾天應該會下大雨。

微寒沁膚。入夜後的坑道群就像下城巷弄一樣,狹窄、無人,靜得讓人窒息。半小時前,杜威目送著晚班工人放下螢光背心離去,又和幾個交情不錯的夜班警衛打了幾場牌,然後溜進了平時待的礦區。那時太陽剛消失在西方的山脈谷地。餘暉將針闊林染得紫紅,勾勒遠山的輪廓,在平原投下長而寬闊的巨影。

這從半山腰遠眺的景色,不知道能弄哭多少攝影師。

他環顧而去。幾次換氣之間,天幕中已沒有嫣紅色。山脈間積雲錯落,受餘暉和夜月調和,呈現出鮮豔異常的暗紫。像是倒入果漿的棉花糖,又有絞肉般的立體感。向北遠眺,烏達卡爾南方燈火的霓虹漸亮,和靄色交織出柔和的光。

很美,但杜威從未被都市人口中的鄉村風貌吸引,只是按部就班做工、生活,在下城區的公寓起居。這次也不例外。他停在礦井直入山體的坑道裡,以班表確認簽退。套在檔案簿中的紙張邊緣淤黃,鈍黃色的膠套下,值班者的欄位果然寫滿了名字。

這個時間點,晚班職員多半在市郊吃飯吧!杜威看了看遠方燈火,但只是一瞥,就向黑暗的那一邊轉過頭去。

不在乎指尖細小的顫抖。

他壓下恐懼,清點無誤後闔上檔案、歸位,拂平胡亂垂下的瀏海。這時礦坑裡不會有別人。要是深處有走私者或靈異現象,除了腰間的槍杖,沒有任何防禦手段。

所以杜威照例解開保險,把檔案簿放在坑道寬敞的出發點,再從倚靠岩壁的鐵櫃中取出木盒、以器材測量空氣。其實含氧量和易燃氣體的檢測該交由專員,但公司並不想支付開銷。
杜威是晚班職員裡唯一上過高中的,自然比其他中年人熟悉運算,雜務隨之而來。報帳、觀測環境、用電評估……反正多一份工就多一份收入,他倒不在乎被這樣使喚。

反正他今晚出勤的目的也不只是清點雜物。會照例填寫數據,也只是為了確保這不會成為疑點。
他從工作裝中翻出紙筆。監測器的螢幕跳出合適的數值。通常他不會刻意檢測入坑時的空氣,只會找個好看的數字應付檢查,但今天總有些不對勁。沒起什麼風,礦井內懸浮的煙塵不像往常濃郁。雖然挖掘依舊,下工時,領班仍說這是今夏為止最清爽的一天。

杜威觀望一陣,看坑道兩側的壁燈放射白芒,間或接觸不良的閃爍。寬約三米的通道內光線昏暗,需要額外的照明輔助,才能看到通往深處的甬道。逐步爬升,在十五米外分岔的兩輪孔洞。他閉上眼睛,知道諦聽沒換來新的異響。

看來沒有人在裡面逗留。既然如此,調大收音機的音量也無所謂吧?他憋了口氣,又怯怯望了會兒洞口,彷彿想看作業區盡頭的工寮會不會有人注意他。

注意到一個沒前途,隨時可能在怪談中消失的礦工,要做些見不得人的事了。

說到怪談,其實他不是很害怕鬼故事。他記得送他入城的掮客隨口提過,關於一群古老民族如何被教會與殖民者趕盡殺絕的傳說,就發生在腳下這片峽谷,他也不曾動搖。

這和他一個外人又有什麼關係呢?

這時,腰間的對講機突然傳出字句。回報進度的時候到了。

「四組到第十組,完成前置作業。」「這裡是盯哨,沒有看見員工以外的人。」「天氣……靠,竟然還有流星耶!」喇叭內的聲音你一言我一語地傳來。杜威沒打開麥克風,默默聽著單方面的匯報,踏了踏不是很合腳的短靴。

現在的他,任務和其他人都不一樣,做的是最無用,卻也最考驗觀察力的工作:確保洞內無人,所以公司不用為傷亡賠償。

而他的白日夢做得太久了。他最好快點巡完坑道,再騎車回下城的公寓睡覺。明天可是假日。在治安慢慢變好的現在,是個出去放風的好機會。

杜威收起檢測儀,打開收音機的開關。他總是喜歡用音樂壯膽,也時常以此聽取新聞。他對媒體的運作很有興趣,可惜社會標定了規則:沒念完書,就沒資格作夢。他如今回老家也是坐吃山空,除非老媽嚥下最後一口氣。

但在那之後該怎麼做,這頭年輕的埃拉菲亞同樣沒有概念。

杜威停止臆想。他走向工作牆,從標有姓名的掛鉤取下安全帽,再調整收音機的頻率,直到連上這座坑道唯一能接通的城際電台。時間是晚間七點三十六,合成器敲出的樂句慣例在中場響起。他戴上頭盔,從牆邊鐵櫃拿出手電筒,複習即將執行的任務。

不論幾次造訪,他都會對森森白光下的礦坑生畏。拳頭大小的光柱穿透浮塵,掃過前路。在昏暗中踏響的回音,彷彿凌遲、掩蓋囚犯哀聲的鞭笞。呼吸聲倏然放大,隨四方不知何物竄動的窸窣,就像任何芭樂片的開場戲。

過了一會兒,他隔著腰包啟動對講機。因為對講機收音很差,坐鎮山腳的經理根本不會聽到已經開播的電台新聞。當杜威還在為雇主出爾反爾的遲到感嘆,鏗鏘而清晰的字句已從坑道口傳來。

「現在是晚間七點過半,歡迎各位回到今天的節目。在解決完例行性的雙足羽獸野放問題後,接下來要插播、帶您來看近期沸騰的遊行。

雖然文化局長戴爾松在上周末已經宣布要改善礦業條例漏洞導致的居住問題,但是,現在聚集在將軍廣場上的群眾似乎並不買帳。」

微微爬升的段落已盡。他拿起燈,照了照分岔的坑道。需要爆破的是右邊那條。

他跨出一步。

「經歷維多利亞充滿血腥和高壓的殖民期,重新奪回地域的所有權,儘管在建國初期仍產生零星衝突,塔瑪─提奧托拉族依舊成為了這片平原上最具歷史意義原住民族。
現在,他們的後代也將像四百多年來無數次遭遇不公時那樣,為土地和民族再次舉旗抗議。不論血緣,不計出身,因為共同在山林奔走的日子而獲得歸屬……說這次對居住權的遊行,恰好與部族結成的初衷相呼應,似乎也毫不為過。」

如果結局也差不多,那我們這些挖礦的就輕鬆很多了。杜威想道。坑道在轉入後慢慢變成了下坡,直徑擴大,一旁有通往天井的採礦車。

他更加深入。轉播變成了曲折的回音。

「不過,議院在本年度的通常會議只剩下一次。在黨團普遍以勞權拉攏選票的議員之中,會有臨時起意,在最後召開協商的派系出現嗎?離下次集會還有三個多月,面對即將到來的曆後第十二個百年,雷姆必拓東部城市的民主體現……想在這片不算老舊的石板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可要加快腳步囉。」

杜威伸手撥開帆布牆。他正站在挖掘區域前的主通道,被晚夏的涼意惹得打起噴嚏。

「本日,與礦業有關的報導也不只這一則。午間,漢普頓主持人談過的礦區安全也在幾個小時間為人熟知。近日,有關礦區從業人員與肺部纖維化間的關聯性,也因為南白樺大學發表的新論文重新浮上檯面──」

然後,視野豁然。

杜威在開採坑道的作業區前停下。並列而成的幾座挖掘口,如今被深藍色的帆布蓋住、四角以露營釘固定。從略高一些的入口看去,作業區與其說是工地,更像是存在千年的穴居建築。一眼看去,很難聯想到鑿岩機的粗曠與隆隆震聲。重複排列的石柱,只喚起他深藏的不悅,彷彿只要多換氣一次,就會像初入坑道時那般暈厥、直到被人抬出。

他抬起手電筒。舉頭張望間,光柱所指盡是斧鑿和機具的痕跡,將洞穴挖得七七八八的。再沿列隊石柱仰望,就只剩粗糙醜陋的天頂了。沒有雲月星點,唯有與閉眼時相差無幾、參雜蠕動肉黃的黑暗。

等到崩塌之後,辛苦鑿出的隧道也會被埋起來——杜威突然遺憾起來。
他當然知道爆破的必要性,但畢竟更常進出坑道,對這片醜卻無可替代的工作區有情感也不奇怪。

杜威低下頭,過後又沿腳邊的鐵軌回望。在工作區域的中心處,有台可容兩人搭乘的礦車。擱置在軌道盡頭的鐵路組,與山間空曠處的洗選場相連,也是礦區安全的漏洞……這麼說來,是曾有幾批抗議民眾從軌道裡竄出、搞過破壞。要混入廠房,再於黑暗的軌道中蹲著走兩公里,也真是有毅力。

但他們也只剩毅力了。不然不會被刻意走漏的風聲騙去議院陳情,認為此事會在媒體曝光,杜威想道。在不遠的將來,從課本或舊報紙上得知此事的人只會覺得這是場鬧劇,是違法企業家和勢利居民的鬥獸。
不過,持有土地產權的那方的確不容小覷,有著即便擋人財路也難以質疑的正統性。自己所在的礦場是基於官商勾結而開採至今這點,他還是有概念的。說到底,任何在放牧班等級的學制中長大的東縣學生,都不會對這些歷史問題有過多的理解。

刻下自己的名字?或許大地上確有其事,但絕對輪不到自己。他就是隻工蟻。等著被消耗、拋棄,隨處可見的工蟻。

「這麼說來,觀眾們又知道烏達卡爾平原的故事嗎?在抗爭將為土地爭議帶來實際變化之前,我們不妨再熟悉一下背景。今天正好請到了深耕本地二十年的文史學者,多明尼克.史賓賽,為各位講述那段駭人的殖民悲歌,以及對香漣王國遺族正名的社會運動近況……」

駭人悲歌。男主持人主觀卻不帶感情的話語持續著,唯獨這四個字卻烙進腦海,然後和隧道空洞的回音唱和起來。杜威握起拳頭,環顧飄盪回音的挖掘區。

輕錳礦。構成現今軍工、半導體產業基礎的貴金屬,就是支撐這條坑道的樑脊。

邊緣因為氧化而泛起藍光,中心卻有不易外溢的導電性,這樣兼具傳導和硬度的金屬不用多久便成為產業新寵。作為開發尚淺的一區,烏達卡爾平原的南部很快被納入企業眼中,開採和招聘隨之展開。

但那已經是四年前的美談了。錯誤的探勘和標案,讓本就分布不均的礦脈被幾家捷足先登的企業迅速瓜分。在杜威前方,藏匿於帆布後、排列多座挖掘孔洞的岩盤,已經是礦脈末端的位置。
至於原住民看上它的價值,卻不懂產業運作,於是後知後覺地聚集於礦場抗議這點,則是近幾個月的事了。

現在想想,他們被引去糾纏議員的時間點真是及時。只要無人盯哨,媒體和民眾就不會注意到礦區的坍塌。這座主權未定,卻在資源枯竭之際崩塌的礦區,註定不會引起太多人關注。

而為確保引爆點契合岩體,在週五晚間的礦道裡鬼鬼祟祟的我,也不會被誰收入眼底吧。杜威咬了咬舌頭,無意識聞了下手背時,他順勢望向手錶。

時間差不多了。

一面確認並列空間末端的開鑿口是否有雜物堆積,他拿起對講機,試圖在前夜確認過的幾個地點測試信號,以便與山腰的隊伍聯繫。

這麼說來,待在頭頂約一百六十米厚岩層上方的工班,現在應該在埋電氣雷管吧。杜威戴手套的大掌抓住對講機,調整長形盒面的旋鈕。數段不同的滋滋聲跳躍。然後,他在分不清是風切聲或是訊號不良的雜音中呼叫工班。和他相反,對方似乎站在不易通訊的地段。

「這裡是杜威,六號井內沒有別人。聽得到嗎?」於是他提高音量。

「這裡是二隊,我聽得到。狄奧多正在硬幹一塊粗錳礦,副經理覺得那裡是埋雷管的好地方……好吧,聲音是有點吵,」喇叭後方的男性嗓音說。乓、乓。側耳傾聽,能聽到略顯焦躁的敲擊聲。「還有,我是梅森。希望你聽得出來。」

「能這麼流暢地說完一大段夾雜冷僻單字的話,全礦區也只有你才辦得到了。」

「少蓋了。記得四號井的伊萊領班嗎?他的學歷比我還高喔。」

訊號另一端,因為企管系碩士學歷而被拱上會計的青年笑道。杜威聽出言下之意,於是以咳嗽打斷話題。「就算這樣,你也是前三聰明的了。多負擔一點業務也沒什麼吧?」

「還真敢說。綜觀六號井的班底,也只有我們和哈德遜上過高中了。」

「就算這樣你也是裡頭最沒出息的那個……好,別鬧了。你還沒檢查完洞內吧?確保跟岩層相關的紙本資料都撤走了。還有,把工程機具擺得自然一點。要是穿幫,我們都要去蹲苦牢喔!」

「這裡的檢察官才沒這種腦袋呢。」

「那就確認完環境立刻走人。時間不多,我們不需要傷患。」

「講得像已經開始引爆了一樣……」

杜威不置可否地咕噥著,聽對講機傳來乾笑,在挖鑿聲中結束通話。

杜威收起對講機,卻又無視傳來的命令,自顧自觀望起即將變貌的挖掘區。雖然沒下過雨,坑道內仍存有一定的濕氣。不論是掩蓋鑽孔的大片帆布,還是擱置室內兩側的機具,連同挖掘時刻意留下、強化結構的石柱也像是博物館中的模型般立體。

為貫徹目的,杜威依序掀開鑽探點上的布料。受上週的違規處分影響,六號井內的開鑿步調減緩不少。不過他們依然會按時上工,只是必須讓出大半工期給市府的調查單位,評估挖掘對山脈邊坡的影響。

從結果看,岩層報告不足以讓整片礦場停擺,所以這塊地理論上的持有者們站了出來。自行採證的地質學教授;以媒體從業者一職曝光開採非法的記者;號召山腰、平原與市區商場同仁於議院抗議的部落長老……要與在政壇縱橫的新老議員交涉,光靠借來的證據和熱情是不夠的。

公司也是知道這點,才選了群無依無靠的年輕人來這裡摸黑趕工。為了在媒體回心轉意,或者拍到某位政治家扶起跪地請命的老人之前,率先解決爭議。

不過,灰鼠公司也不想通過犯罪來迴避社會批判。誠然動用幫派或關說,也能壓下開採權的疑雲,但讓抗議者喪失鬥志才是根本之道。

透過引爆部分隧道,營造出礦道因岩磐結構不穩而崩塌的假象,就能同時給市府的調查交代,並從輿論中逃脫──儘管杜威不太相信經理的說詞,但他畢竟拿人手軟,只要不是做傷天害理的事,有多少錢賺就出多少份力。

一個先放出議院集會的風聲,將抗議民眾支開的上司;一個開出高額酬勞的不具名者;在天邊吹著空調,與晚夏夜空一同期盼著「意外」發生的某人……

不需要傷患?梅森固然一片真心,但驅使他和自己來到這裡,只為將礦脈崩塌的責任怪罪於激進抗爭的企業家又怎麼想呢?杜威突然想到。

「塔瑪─提奧托拉人,或者說香漣王國的部族,他們的遭遇固然是不幸的。舊時代的維多利亞奴役這片平原,也需要這支強大的部族臣服,但他們當代的領王並不想分出尊卑。在提奧托拉人的社會觀念中,人與人、國與國之間是平等而互惠的……觀眾一定覺得這是過於理想化的想法吧?」

杜威抬起頭,彷彿突然忘記收音機的存在。這時電台正輪到方才介紹的學者主講,細緻幾分的男性嗓音繞過洞口帆布,擠入挖掘區。

「但這也建立於軍事的強弱。不說傾盡國力後能不能拚出勝負,至少就國際交涉來看,兩個足夠強盛的國家,彼此更容易平起平坐。這也是現代國際政治的雛形。
數百年前,提奧托拉人地處偏僻,所以對科技的革新毫無概念。維多利亞與拉特蘭的教廷聯手,輕易擊敗了他們。王族斬首示眾,餘下傾向王國勢力的臣民也被消滅,於是國族滅亡,只有零星出逃、投降的部落存活下來。至於這些部落是否像傳聞中那樣嗜血、邪惡,所以招致這種報應,我們只能從南方的遺族跟外國史料考證......」

和預想中差不多,高於兩米的大孔邊沒有雜物。漏斗般向前收束的孔洞裡,已沒有多少紫光。杜威第五次進出洞前帆布時,待機的對講機又響起熟悉的指示音。

有別於火成走廊的寬敞,經喇叭擴大的蜂鳴聲被鑽孔的狹窄放大,適時爆出,正好嚇了探頭張望的杜威一跳。

礦脈周圍岩層的硬度,通常和岩磐的遠近有正相關。此次選擇爆破的,恰好是火成岩岩層中密度差異大、結構與坑道幾乎垂直的段落。在他蹲踞打量的鑽孔上方數米處,也事先埋過火藥。倘若在山腰引爆,造成的衝擊一下就能觸發引信,讓整座坑道坍塌。

這就是第七道鑽孔了。一手撈起帆布,手電筒的光線從腳下向遠處掃動。如土坑直立般的大孔內還是什麼也沒有。四周包圍他的,只剩下昏暗。錳麝香般的化學味瀰漫在周遭。收音機裡的聲音隔了層布,聽起來更模糊了。

就這麼炸毀坑道真的好嗎?就算栽贓外人,他也可能被資遣。經理從未承諾六號井的職員出路。

或許他真該去平原上的船試試手氣。

那艘叫羅德島的陸上航母,也是持有船艦的企業名稱。就算會被送回義務教育,他也想不留遺憾──因為杜威有種預感。

預感這次事件後,他很難再有下一份工作。

這頭小鹿不知道公司在打誰的什麼主意。事實上,他只想得到自己在事蹟敗露時會被當作棄子。面對積怨已久的本地人,他們這群工人不會有好下場。風險一直存在。替大企業打工,就要摸清分寸。

而他一直很清醒,卻裝作愚鈍,被日常麻痺。

杜威端詳著頭頂的晶礦。光線照射下,那靛紫色的立方體閃閃發光。

混濁卻鮮明動人。參雜著如幻的……紅光?

這也是錳礦嗎?

「於是,這就是市政大廳裡為什麼會有南瓜。殖民政府將提奧托拉人妖魔化固然惡劣,但在歸還政權後,也陸續有職員和史學家協助還原當時的政治操作,以及確實存在的教育制度。就像諾伊先生剛才說的,提奧托拉雖然是多種族制的王國,實際卻更像部落制度的延伸。
不仰賴傳修士和教職的教育方式,讓成年禮考驗的狩獵技能被完好地繼承,因此撇除高難度的學術,不論商業或民生資源,王國都能與殖民政府交流。因為民風純樸,當時的執政者也不急於落實教育體制。就適性發展來說,反倒給了傳統文化延續的機會。」

「就是唸太多書才敢講這種話嘛!」趕在學者語畢的下一秒,對講機傳來新的笑聲。杜威以為是音響效果太好,後來才從無線電的喇叭中聽出慢人一步的廣播。

看來想用晚間新聞壯膽的不只他一個。

杜威退出七號洞,突然感到害怕,思考該不該把礦物的事上報。他以前從來沒看過這種顏色的錳。就算是混雜多角石或受源石汙染的錳礦,也不會倒映如血紅光。礦洞中沒有敲擊工具,但他絕不會徒手挖取那東西。

「結果現在保存傳統的任務反而交給讀書人囉。」這時有其他職員接力吐槽道,「嘴上說教育會破壞傳統,到頭來人除了唸書以外也沒有別的路走嘛!」

不全是這樣。杜威扭著腳踝,又伸手去摸犄角。問題的癥結點,是我們因為各種原因從學業脫隊,大家不這麼想嗎?

「我得指正你,教授。」主持人也算準時機打斷,「這套體制沒能持續到政權歸還後。你這麼說,會讓觀眾對你的論點存疑。」

「所以我並沒有對現今制度表態。」教授的聲音在礦道回音中變得飄忽,「何況以結果論,雖說不強推教育制度就能保護傳統,提奧托拉人最後也落到無權選擇的地步了。不考量時代限制,批評教育和文化觀念是粗暴的。
還是回到原有的話題上吧!儘管當今仍有因家庭問題失學的青少年,不過仍有補救措施協助他們完成學業。隨社會進步,行業和志向也不斷增加。體制或許替我們的眼光設限,但以學業決定年輕人的將來,還是很殘忍的。不覺得這比提奧托拉人的放羊政策更糟糕嗎?」

「這個⋯⋯好,我知道了。」主持人似乎開始翻頁,「請允許我回到節目主題。假設針對巴恩斯山脈礦區的開採權爭議有了結果,那麼駐紮的幾間礦業公司很可能就此撤出。您認為產業的純粹化能增加各行之間的協調性嗎?」

「單書面紀錄的貿易來說,是有幫助的。據我了解,當局也有在考慮將市區改建為移動城邦的可能性,而這需要耗費五到十年不等。烏達卡爾平原六百年沒發生大型天災一事,是很值得保持,但成事在天。採礦業佔本地工業的產值不到兩成,或許我們能期待未來有營造、輕工業進駐,填補這塊空隙。」

「說填補就填補,他真的把專業當成路上的洞耶!」又有新的聲音傳進對講機。

但在杜威認出它屬於開採四隊的小林之前,叫著「你不會認為我們這些搬磚敲石頭的工作有什麼難度吧?」,同隊的菲力普就已自嘲道,「這行多的是沒一技之長的傢伙。賺錢的生意要多少有多少,但是挖礦……」

被社會淘汰的我們也配做這些了。杜威正想搶答,但同儕的苦笑卻先一步被打斷。

聽著喝斥道「嘰嘰喳喳是想把狗仔引來是不是!?」的領班,對講機除了雜音的抓撓外,再沒傳出其他聲響。挺直背脊,感受到晚風沿通道捎來的涼意,杜威撓了撓尾巴。

這時領班又問:「頭上長樹枝的,坑道裡沒問題吧?」

「完──全沒問題。連鬼都沒有看到的那種。」

他深深吸了口氣,吸到鼓脹的胸膛已經不能更撐,然後將牢騷化為吐息。畢竟同是從學制的漏洞出逃,要猜到同僚調侃的涵義並不困難。至於金屬工業對這座城市的利弊和重要性,只要看看財報就知道了。

雷姆必拓東部的重工業,景氣似乎從沒有好轉的跡象。技職教育出身的父親在工廠倒閉後就是混不下去,才報考郵務局,勉強支撐起杜威前三分之一個童年。
他知道注重顏面的家父嚥不下這種委屈,卻還願意以此賺取家用,於是不再多問。決定輟學的杜威,也只好向同族人口較多的其他縣市移動,避免太過顯眼。會被稱作「頭上長樹枝的」,則是因為待著的工班裡沒幾個埃拉菲亞。

但不論獲益多寡,像杜威這樣沒專長的社會底層會越來越沒市場,也是既定事實。

公司會挑烏達卡爾紮根,也只是因為十年前產業起步時的減稅。現在就更不用說了。烏市環境遼闊,卻被層層歷史和自然導致的問題困擾──作為體現,就是繁瑣的法律條文。至於在周末下班時被主管找上,經過說明,並在隔天夜裡和一群來自不同礦區的工友摸黑行動,則意外地不在規範之中。

異族及同性婚姻權、持械資格、感染者管束方案……凡是周邊地區或國家為難的議題,不論成效如何,都在這片平原上受到管理。左右他們飯碗的開採權不過是選票的籌碼,包含杜威在內,不會有多少人為此與政府對立。行政單位如果能保障工作,他們一定會跳槽,哪怕去務農也好。問題是,市內大黨至今沒有向這塊議題伸手,而眼下行為一旦暴露,他們都得面臨法律責任。

所以只能走下去。

杜威向無名的主祈求。儘管從未信仰,他仍希望能從祂手中沾點運氣,全身而退。接著他走入下一間壟罩帆布的大洞,檢查雜物堆放。走到深處他向上一照,在小洞中找到親手埋藏的兩根炸藥。當山腰傳來震動時,它們會一同響應,直到將通道掩埋。

他突然想洞起裡的豔紅色。

應該不用回報錳礦顏色的異常吧?他們也不是沒挖過稀有晶種。就算那大有問題,要從崩塌至極的礦坑中重現,也得花個幾十年。破壞坑道結構並不困難,但礙於歷史價值和成本,多數老礦道更常以古蹟形式保存,直到被荒廢或毀於天災。

而杜威已經顧不得其他瑣事了。工事可以洽談,可是錢只會緩不濟急。屢次在工作上碰壁的父親需要錢;一席尚存,需要看護協助翻背的家母需要錢;為了果腹,擺脫血漬尚存的床墊,杜威.霍伯納必須賺錢。

在「今日」的概念剩五小時不到就要變化的現在,杜威第一次冷靜下來。他迅速檢查完炸藥的共振器,退出鑽孔。來自收音機的交談比先前平淡不少,但仍然清晰可辨。
他舉起對講機回答,將不能定奪、也不想扯上關係的異樣拋在腦後。接著,他又在挖掘區旁的空地尋找起十字鎬,試圖用口袋裡的毛巾包一塊紅礦回去。他返回鑽孔,打算以此替幾年來陰溝般的工作留個紀念。

對嘛,這可是工作──杜威再次咕噥著。他知道分寸,所以不論是勞碌過後混雜汗與石礫的肌膚,或者折磨氣管的煙塵,都只是排演的一環。做完就收工了,哪怕再髒、再辛苦,面對報酬他什麼都能忍。

為了在家庭崩解前活成令父母驕傲的樣子,他什麼都能忍。世上多得是獨善的方法。要不是獨子的尊嚴,輟學產生的自卑感,還有父親落魄時的遷怒……

這時,主持人的聲音不合時宜闖進腦袋。

「礦業在烏達卡爾南境受到限制,也並不只是因為居住權。不過我傾向就事論事,所以不會把更改法條這件事看作是催票的手段。再說要從下次選舉勝出,討好中產階級總比原住民容易且有效率嘛。但隨網路普及,市民檢視參選者的手段也跟著變多。要說以此擄獲部落和白領階級也不無可能呢!」

這麼說來,在人力公司待業時就聽過,烏市對土地開發的限制似乎比工業還早出現,所以營造和礦業一直很安分。雖然身處異類,杜威卻不記得曾做過其他比炸塌坑道更見不得人的勾當。他猜過這是默契,而佯裝獵頭仲介的招募員也沒有騙他:除了法規和無法可管的任務,不會強迫他做什麼。

「我也對此持樂觀態度。」那名教授在廣播中回答。

「問題是,在這之外還有不成文的規矩。就算採礦權最後站在大企業那邊,礦務處還是會百般刁難吧。假設開採對地層之間的古蹟造成損壞,沒有人知道這對於環境,或復興斷代科技的領域會有何影響。近年來,本國有許多源石學者已經證實,烏達卡爾地區的地下污礦要是不慎洩漏,很可能破壞平原的下游水質。就算不考慮民意,開發自然的團體也該有自覺才是。」

「那不是用處理廠就能過濾的污染嗎?我以為……呃、抱歉,這不能講嗎?不能?」

主持人的語句到這裡就被打斷。先是全然靜默,接著被拍打麥克風的聲音粗暴地取代。最後,急促的腳步聲混雜其中,卻不像是為了制止話題而出現。

「……不、抱歉,是我才疏學淺了。海境安全署明文規定,水質若混有無法確認成分的雜質,就不能作為飲用水使用。可能是擔心地下的液態源石會隨開挖破壞才做出限制吧?呃──雖然有些倉促,不過剛才電台接獲同仁消息,將軍廣場上的抗議者似乎……」感受到主播急於切換話題的想法,杜威放下手電筒、舉起礦鎬,從頭頂淺洞之中敲下一塊結晶。

是知道說漏嘴什麼內幕而被警告嗎?插播或許及時,仍不能掩蓋話題因自肅不了之一事。雖然政府有限度地允許坊間討論,但牽涉民族、歷史問題的話題,還是會以煽動仇恨為由禁止。

「就是搞不清楚紅線,才突然閉嘴了吧!」山腰分隊的同伴適時嘻笑著。低而穩重的嗓音和受採訪的城區市民相疊。「畢竟不聊危險話題就沒有流量,就算冒險也要碰。」

「但違規的標準到底是什麼?」主隊負責把風的職員追問,「這家電台不是很愛聊陰謀論嗎?」

「重點是時機啦,小皮爾。你要知道:人在錯的時機,說什麼都是錯的。」

「簡單來說就是看心情吧!跟言論有關的法律都是這樣。事情可大可小,但當你滿足條件,就可能被人盯上。」

「那也要有影響力才會被找麻煩啦。你聽過哪個礦工或送貨員被判造謠嗎?」

無意義的閒聊繼續在通用頻道裡滋生。杜威從防護裙口袋翻出布片,將敲落的結晶小心包起。理論上他可以馬上離開,但想到工班沒有新的指示,他決定再逗留一會兒

不論公司要不要解雇他,這都是最後一次待在挖掘區了。

隔著色澤粗糙的亞麻布,杜威撿起手電筒,然後用漂移似的照射觀察晶錐。
那細小如指甲的淬紅色沉在米色纖維之中,局部透光,中心卻朦朧如霧。他清楚這不是源石等汙染物的特徵,卻也不屬於輕巧均勻的錳礦。

是多面錐晶體的衍生物嗎?就算不是,他也該帶給其他人看看。杜威乾咳一聲。

在包裹、將礦石收入口袋之際,他似乎看見淺灰色的圍裙被染上同樣的鮮紅。接著光芒將他的影子拉往後方好長好長。光頃刻間閃耀,將他、岩石和帆布照亮,如夢般炫目幾個片刻之後,眨眼間遁入昏暗。

是從前方來的。

杜威望向九號孔。鑽孔內沒有照明設備,可是他看見光了。青年思考著鬧鬼的可能性,下一秒,妖異如萬花筒的鮮紅已經吞沒帆布、點亮洞中一切。被陷害了嗎?杜威反射性跑開以躲避爆破──但,只有燦爛光渦傳入五感。他翻身滾入石柱的陰影後,像是電影裡的替身演員,只露出半張臉打探情況。

冷靜點,工班沒說過會把你一起炸死。望著幽幽磷光,杜威的心跳不自覺加速,但他馬上別開視線,想和工班報告這件怪事。光芒消退後,他從腳邊的工具櫃搬出另一把十字鎬,然後想到手電筒掉在洞口。
坑道專用的機殼果然耐摔。淡黃的光線在地上映出皺皺的扇形。四周寂靜無聲,只剩廣播中場休息的音樂鬼魅般遊走,挑起原始的恐懼。那道光是怎麼回事?他不想再掀開帆布,因為公用頻道又有了指令,要他盡快返回山腳。

某種想法在心頭升起,杜威卻無暇深究。為何要炸毀整座礦坑,他可以待會兒再想。他重新爬起身,用對講機呼叫上頭的十餘名同事,但訊號在雜音中變得混亂。他慌忙伸手拍打機身,用掌根敲著底座,直到領班嚷著「誰他媽亂拍收音裝置!」的吼聲傳出喇叭。

「是我,待在礦坑裡的那個。」杜威拔起天線,低聲對話筒說,「鑽探點不太對勁。我該直接離開嗎?」
反覆折射間,收音機新一輪的播報變成了含糊的噪音。杜威悄聲朝九號孔接近,拾起手電筒。關上後更能看清帳後的異象,但僅憑螢光證明不了什麼。沒過多久,領班豪邁的鼻息響起,似乎真的在消化杜威的報告。

然後對講機傳來風切聲和腳步。

「......不用管它,先撤就對了。」

杜威放下鐵鎬,轉身、提著手電筒就要逃跑,但洞內在這時又被染紅。帆布後、漫漫微光之間,隱約可見如枝葉盛展的黑影。他聽見自己的喘息聲。站穩腳步,從腰間拔出槍杖時,他突然好奇父親會不會使用這些……

杜威。

青年聽見有人叫他。在布幕的水藍後。一種陌生的莊嚴。

他舉起槍、前所未有地恐懼起來。光芒尚未退去。他拇指緊抵保險,視線與槍同高。那不祥的紅色就在他最後檢查的九號孔內。杜威踩著碎步前進,直到槍杖下方的能源匣發熱、準備射擊。迎著帆布,他開始思考自己的推遲會造成什麼後果。

他欲將抓握的手懸在半空。

「各小隊有狀況嗎?時間差不多了!」

距離引爆只剩下十五分鐘不到。能一次破壞400立方公尺山體的爆裂物。工程班會向山腰深處逃去,而杜威,必須騎摩托車離開。

「頭上長樹枝的!」臨時找來的領班又吼道,「霍伯納,你在幹什麼!?」

專用頻率將七道呼吸聲聚在一起。分散於七個地點,各自埋好雷管的小隊長正等他離開。

「……我這就走。」杜威不再糾結。他對那陣紅光瞇起眼睛,望著簾下如水草律動的影子。「我只是頭暈了。」他自言自語道,「我這就走。」

然後被堆置在旁的瓦礫絆倒,一下子摔傷了腳踝。



同時,雷管預設的時間並不如所有人預期得漫長。

早在接觸土壤後不久,便從山脈上方的無人機遠端啟動。在混合鋁鉛的數十副裝置邊,掌管爆破時機的數字正無常飛逝。距離爆破用術式完全活化只剩下半分鐘。在懸掛澄澈夜空中的一粒白點下令後,便開始悄然倒數……以此回推,讀秒的起點只會是工班完成埋藏後的不久。

就這層意義來說,坐擁分部指揮權的經理相當準時。

受惠於經過消音的旋翼,端坐市區大樓的男人此時,應該正悄聲無息地等待著,直到受多年開鑿和沖刷而鬆動的邊坡,被波狀的爆破徹底推翻。

而一切很快走上他的預料。

山腰上尚未撤離的幾名礦工很快發現了雷管的不對勁,領班下令在場全員盡速撤離邊坡。緊接著隊內會相應源石技藝的成員也察覺爆裂物灼熱異常。隱沒土壤之下的雷管在流逝的每秒間不斷加熱。

它無法像單純的熱量被法術控制,因為源頭是不斷放熱的化合物。最讓人絕望的是,領班知道它一旦倒數便代表什麼:短暫、猛烈而殘忍的高熱,而且就是被他親手埋下。老人拉拉短鬚,知道即使狂奔至二十米外的雜木林邊際仍不夠遠,於是搖搖晃晃地停下。他望著以懸崖為界的星空,沒有閉上眼睛,反倒豎起中指,彷彿想見見撕裂寧靜的爆破是何等狂野。

但老奧斯本終究沒準備好。

當掌隊的副手向他高呼時,他還是感到恐懼,但為時已晚。

雷管在視野內爆炸了。

最後幾個剎那,管內裝填的火藥不停加速反應,朝期盼的爆發直奔。當一段如網紋錯落、膨脹的熱量吹響第一聲號角,毀滅驟然蔓延,發出閃光,接著是粗啞的咆哮。淒烈如野獸的轟鳴聲凌駕了爆破,向欲裂的山巒呼喚。散布在光裸陡坡的火藥陸續閃耀,燦然將夜晚點亮。足以擊沉樓房的衝擊發狂似地疊加,動量則全灌進脆弱的岩脈。

邊稜隨裂紋破碎。隨後是無可挽回的崩落。



「這是場嚴峻的會議,但我相信修改礦區條例的章程並不會被拋下。只要烏達卡爾的市民同意,黨團和議員就該有動作,用行為回應選票。」

時間是東部標準時間,十九點四十分整。科林特將軍廣場前的遊行正因議會解散而躁動。當蹲踞山腰一角的領班不斷以無線電確認各組人馬時,杜威還在坑道中奔跑。一瘸一拐地,因為突然的扭傷。在通道前方,將收音交給特派記者的電台開始了訪問。鄉音濃厚的記者似乎在會場之外的房間中採訪議員。

「我明白這麼說會引起多少人質疑或嘲笑,但對我,對所有受民意認可的議員來說,政治無非是這麼回事:在討論善惡前,得先對選民負責……我深陷於這種執著,也希望改變。」

杜威手扶岩壁。他感覺說來就來的扭傷加劇。廣播和領班遲遲沒等到回應而產生的怒言交融,又被混濁的呼吸打斷。錯亂的訊息像撞期的彙報彼此衝突,但除了專注、一跳一爬地逃向外頭,他是不該再有雜念。但他還是想到:要是有掌鏡者跟著自己,肯定能拍出深刻的逃竄鏡頭。

「然而,人們並不能輕易對城市和歷史的風貌改觀。那些發生過的屠殺與惡名會隨文化傳唱至今,既是因為州政府做出的彌補,也是源於人類古老的本能。我們害怕同樣的冷漠和暴力降臨到我們身上,所以牢記周遭發生過的慘劇,並為他人著想。這是當今社會中的美德,也是倘若被詆毀,更該加以彰顯的一種精神。」

用著熟稔於心的說詞,被稱作梅森議員的男人緩緩自白。記者時而問出艱深、冒犯性強的問題,然而對方言詞誠懇,毫無受到左右的跡象。杜威以肩扶牆,一時分不清是疲倦的肩膀,還是支撐全身重量的壁面正在顫抖。

搖晃先蕩漾如浪,後來卻翻騰萬物,產生如群山咆哮般的錯覺。

狹窄如坑道的世界崩塌。藉聽力之便察覺爆破的杜威抬起頭,咬著牙向前邁步。數顆在邊坡試圖中斷倒數的黑影被火光吞噬,在哀號與雷鳴間掉入岩塊,被砸成一塊塊碎骨肉。輕易突破噸級的岩塊,加上轟天的爆炸聲,徹底強暴感官,轉眼將山腰上剩餘的工人捲入混亂。從斷崖開始,地面一尺接一尺崩塌。煙塵嘶鳴著攫來,為不斷擴大的坍方掩護,將工人拖入深淵,或在半空被岩塊碾碎。

哀號與怒號不絕於耳,卻逃不出塵埃,攀不上夜空。

只夠如螻蟻遊蕩。

「操他媽的!」

杜威大罵出聲。因為較炸藥更加安定,受制於開關的雷管實則與手榴彈無異:拔去線路,關閉警告功能的外管撇除引爆本身,根本沒有其他警示。

「而面對在時代中更迭的體制與其暴力,作為代議政治領袖,我想黨內同仁也願意做出反應。不只為關乎自身的選情或轉型正義,也是為體現法治的平等和價值。
不光是居住此地的提奧托拉族後裔,我也期望感染者、薩卡茲人能像市民們對待彼此那般受待見。這一次,我不是作為和平黨的議員,而是以一介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做出呼籲──不論持何種意見,請各位行使選民應有的義務:用選票表達看法吧。去關注公投,關注掌握政壇的每一批人。」

爆炸瞬間產生的熱量和法術波長,將會令散布邊坡的一、二級炸藥轉換組態──前者由敏感的疊氮化鉛組成,經刺激便會起爆;後者對外力則遲鈍得多,但威力卻毫不遜色。此刻,這些為工業而生的火器被接連引爆,產生的衝擊次次將洞穴拉入更深的夜。

「了解。那麼,能請您為留在收音機前的聽眾說些什麼嗎?」

「今年是我六年任期的謝幕,有幸參與雷姆必拓自治州之一的城市又一次會議。期許這片經歷飄搖年代的平原,未來能再一次跨越艱難,成為議會體制中的典範。這只是我的願望,而並不包含任何宗教或主義的偏頗。要是我們能像受人愛戴那樣愛人,那麼加諸於你的眾惡和不平必是有罪。到了那個時候,我相信任何人都能抬頭挺胸地生活。雖然有點空泛,但讓社會往這般和諧的方向邁進,也是我黨同仁的使命。」

和山腰上的烏合之眾不同,杜威完全明白岩塊會如何坍方。較重的岩體將連周圍壓密的黏土一併帶走。巨石隨重力牽引,一定會破壞礦坑的通道和開挖點。爆炸將最重的那群岩塊向下推動,那正是邊坡的主結構。質量較輕的礦物包裹它形成岩層。一經破壞,鬆軟的結構將無法支撐變形帶來的額外重量……

「如今,曆後也將迎來第十一個百年,也是令東方世界沉浸在傷痛中的──龍門事件後的第二年。不論是否受牽動,我希望各位能懷著善意:為了不再讓他人的生活成為地獄,我們必須為社會,為那副想要成為的模樣負起責任。這是我一介公僕的肺腑之言,謝謝!晚安──」

東部時間午後七時四十一分。在廣場的喧鬧無法觸及的深林,巴恩斯山脈的一角悄然崩塌了。

起伏如陸上峽灣的山稜缺了一塊。煙塵未明,勝似天崩的轟隆聲卻不受夜中密雲的影響,與尖叫、質疑,及山腳村落的警報聲共織成一聲長而嘶啞的怒哮。

支撐礦道的鋼筋與其中鐵軌也瞬間變形,成了比糕點包裝上的鐵絲還要扭曲的幾條線段,從緊貼於岩壁的狀態中拱起、斷裂,消失在碎石之中。匯集成流的泥石,吞沒了幾幢山腳下的建築,來不及撤離的工人隨鐵皮寮房一併消失在煙塵中。

有好幾個瞬間電纜走火的光芒還在濁流下閃爍,但最後也變得模糊。越來越遠、越暗,直到隱沒。

在洪流浩然的淫威下,工寮尚未熄燈的光點也只如星光寂寥,咻地漂蕩、遁入一瀉千里的黑潮。

那是已經被這片平原忘記的光景。

在天災鮮少侵襲的烏達卡爾,信使和建築業成了政府眼中的瀕危物種,儘管門檻與學問尚在,卻還是被看作能輕易取代的低技術行業。

洞中的杜威雖聽說過這種漠視,但在看見如紙張皺起的來時路,由眾人一天天搭起的坑道崩塌;想起坐鎮山腰的朋友和同事眨眼間墜入沙獄,被岩石拍碎,連慘叫都發不出就死去;聽見連對講機都來不及關的領班直到最後也牢記下屬安全,盡力將崩塌的訊息傳遞給其他班別時才想到:這怎麼可能是計畫的一部分呢?

所以杜威以性命為籌碼跑起來。但這時前路猛地一震,將杜威拋飛到半空,墜落時,額頭碰地磕在地上。坑道深處已經被掩埋。他伸手拂去血痕,可是眼裡還是張不開,被混雜汗水的弄得刺痛。轟鳴蠕動著接近他。杜威向前爬去。

他一度看見星空在眼前拓展,後來才明白:整座礦坑由內而外地崩解了,他見到的是破碎的洞口,燦爛如畫的天幕擺脫了框架。他還在洞裡。

碎片不斷落下。

與礦脈共生的工人不論老少,都清楚礦洞的崩塌會招來什麼。成百上千噸的岩石會隨重力的指向下墜,將所有沒填滿或不耐衝擊的結構捲入砂土。

洪流會掩埋一切。在黃塵中尚存一息的人們還是逃不過既定的命運,而這種待遇要比被亂石砸死還要殘忍。他們會在暗無天日的泥流中拚死掙扎,直到被千百公頃的碎岩和塵土淹沒,無法呼吸也動彈不得,漸漸失去力量。他們會忘記如何呼吸,因為全身已然粉碎。

人類往往並非駕馭,而是和自然共生。當片利的盜取演變成豪奪,有人會讓他們想起謙卑。

當坑道的豆腐渣工程陷入地面時,杜威已經不抱希望,但身體自顧自行動起來,爬向洞口,野獸般手腳並用。一塊巨石砸在他的背上。他知道他的脊椎裂開了。當他墜落時,洞口的星空也掙脫束縛,鋪滿碎石與煙塵後方令人目眩的天空。山下的建築幾乎被急流沖垮,鋼筋與燃氣管線外露。也許他會被氣爆或貫穿身體而死⋯⋯

對,你就死在這裡吧。

懷疑隨莫名湧現的決絕成為潮汐。才拍打著腦袋,身體卻向下沉淪。伴隨著溺水般的窒息感,礦石質地的天空徹底塌下。

巨岩在撞擊前裂開,化為鐵色的暴雨傾瀉。在被其波及之前,杜威看見領班的制服混雜血肉落下,看見鋼筋如麻花扭曲,看見腳下灰紫色的

他想起所屬的組織。想起礦場領班,還有他的朋友。

然後他想到他們瀕死的哀號。被對講機扭曲、放大,無從偽造的聲音。他推測是誰在哪一步出了錯,或想把他們全害死。有人被經理收買──又遭到背叛。一錠是個貪財的混帳!

不,這不可能。待在六號井的職員窮歸窮,卻少有見錢眼開的傢伙。那雷管為什麼提早爆炸了?技術班的職員確認過了,除非用電訊號遙控,封閉狀態下的雷管不可能被竄改……

杜威在虛空中不斷墜落。擴張的恐懼和無力感襲來,讓他睜大了眼睛。活埋、出賣、遠端遙控──於腦中飛躍的單詞一個個串聯,得出近似陰謀的結論。

後來杜威不再亂想。只想到一件事:死定了

有人想殺人滅口。

黑暗不斷拂過他的身體,直到一塊異常巨大的岩石劃破夜幕、撞上不斷下墜的青年。杜威面朝下撞上房樑似的巨岩樑脊。他的十指為固定而亂抓,指甲刮得破損,才終於抓住凹槽。他看見下方的急流向山腳湧去。緊貼巨石,向淵面的黑暗祈禱,仍差點滑了下去。大小碎石、樹木和土塊從頭頂不斷落下,只要有一顆砸中腦門,他必死無疑。

傾瀉如瀑布的泥沙帶走大片山體。曾經綠意、雄偉或茂盛的那些東西一一變形、瓦解,墜入腳下黑暗。迎接無數灰燼掀起的怒號,在步入大地的屍骸間永眠。

塵埃漸止,杜威試著朝下望去。星光照耀下,他發現自己掛在近三十米高的岩層上,如龐然丘陵前的又一小丘,他沒有其他地方落腳,只能繼續巴著稜脊不放。他感覺這塊巨岩悄悄從某處裂開,他顫抖不停,一手卻舉起想打開頭燈。

岩塊與地接壤之處連同廢墟砰地下沉一些。杜威被撞裂的胸膛猛地絞緊。他的手臂沒了力氣,身體突然向舉起手的那方歪去。鏽紅的汗珠從眼角滑落。杜威精疲力盡,收在裙袋裡的對講機卻忽然掉出口袋。機身倏地變成一粒黑點,然後從視線消失,換來砰的一聲。

他現在連呼叫救援的手段也沒了。他呻吟著抬起頭,想確認周圍路線的有無,尤其是相對安全的地方。
我還有家要回去,他想道。我還沒見母親最後一面,連賺來的錢都來不及花求求祢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他近乎崩潰地默念,胸口在睜開眼時卻冷了下來。

因為雲煙散去,看清周遭的杜威見到了異象。

在震晃不斷的山坡下方,先是零星幾顆,接著越來越多的光點亮起,發出直擊腦門的吶喊,如信號燈閃爍鮮紅。藉著腳下的赤色汪洋,杜威終於看清他緊抓的脊狀物不是岩塊,而是存活於遙遠過去的巨獸。

一隊隊身著甲冑的男人伴行在龍脊左右,貫穿體表的結晶發出噬人的紅光,接著,其中一名男人抬起頭,將手中的槍鋒對準杜威。

杜威下意識朝前方爬去,不過投擲、劃破涼夜的長槍並未朝他射來,只是衝入夜空,趕走想停棲於龍脊的幾隻羽獸。戰士軀體健碩、常新的甲冑上散落字符,有長羊角、龍尾,甚至是魔族犄角的男人──低頭一看,身下騎乘的駝獸竟伏在某種四輪載具上,已沒了氣息。內臟被台車履行的隆隆聲震得發疼,於是杜威抱緊身體,進而看見獵人的目的地。

入夜的山頭被火光染紅。硝煙升入黑夜,吞沒塔樓的輪廓。

城鎮在燃燒。

杜威在串流平台的歷史劇中看過這種時有尖刺,被低矮樓房包圍的瞭望塔。那是在移動城市的概念尚未成形前,用以觀測的哨站。

但現在樓房被燻成了焦黑。不再拖行台車,愕然於眼前景物的戰士們開始躁動,一一向燃燒的夜空狂奔,顯然對一切毫無頭緒。那蘊含重要意義的故鄉,受巴恩斯山脈簇擁的山地王國正在燃燒。哀號流入諦聽,硝煙在晚風中暈開。

獵人們擺出臨戰態勢,一邊用措辭古老的語言低聲交談、集結隊伍,卻被倏然響起的槍聲打斷。頭戴光環的人影一個個翻過山頭,朝獵人的方向逼近,手中的步槍不斷掃射。

此時有不畏子彈的戰士撲向持槍者,在火光間揮劍砍殺。遠方的火叢傳來新的爆炸。杜威不自覺起身遠眺。長度輕易突破百米的王城主樓──不論是或不是,它至少像座皇宮──像積木一樣崩塌,開始解體。

群山中心的城池被喊叫和槍聲填滿,天光落下,在樓宇間砸出熱辣的火。而山坡前方廝殺的獵戶們,在被時代錯置的火力射殺之前先是纏鬥一陣,隨即也在槍響中一一倒下。凡沒有光環和法衣的人影,都在倒臥後被人補上幾槍。

杜威無聲慘叫,卻得不到任何注意。遠方的火光把修士的白衣染成了焰紅色。這期間,平原寬闊的一方響起不自然的雷鳴。推動城防主砲的動量撕碎夜色,向空中投射光點。八百公斤的砲彈像踩入水漥的雨鞋般墜落,在山坡後掀起新的轟炸。

這就是掮客口中的故事。由殖民政府和教會締造的蓋世功業。

根本不可能原諒其中一方,杜威絕望地想。這就是一切仇恨的起點。讓地獄降臨在大地上,遷就無罪者的種族滅絕……倘若事實如此,議員口中的「像受人敬重般敬重他人」又談何容易呢?他不知所措地望著城市毀滅,望著腳下點燃屍體的修士、術士和殖民軍人,聽著無法被爆炸掩蓋的哭喊聲。然後更多的光點在城區爆炸,暗紅色的硝煙從中升起。

那是宛如末日的景象,但在體現毀滅象徵的靄紅色上方,未被燻黑的雙月仍在那裡。不做出評判,不嘲笑任何一方,也不指引前路。

徒然像神一樣俯瞰著他們。俯瞰著終有一死,卻永無與天較量之日的螻蟻。

悲傷淹沒了杜威。那副光景跨越了時代、虛實和語言湧入腦中,讓絕望和無助感膨脹,化為從眼角流出的水滴,落入腳下的黑暗。不消片刻,山坡一角也出現火光,巨獸四周的人影險些被波及。最後光芒將世界染成了刺眼的白,又霎時回歸死寂。

山坡的崩塌已成定局,除了他,誰都沒能逃出。杜威睜開眼睛、輕輕坐回龍脊,才發現周遭安靜得刺耳。透過環視,他知道周遭再沒有其他活人。沒有殘喘的哀號,當然也沒有獵戶和修士。

不知何時天上已萬里無雲,唯有無人機降噪過的旋翼不斷低鳴,彷彿要代替不在此處的某人嘲笑他的狼狽。小小杜威,全盤皆輸,現在連工作和事故的證人都沒有了。杜威愣怔地望著浮空的小黑盒子,突然感到憤怒。

他抓起口袋裡尚存的東西丟向天空,雙拳愚鈍地亂揮,破口大罵。他當然不覺得能藉此打下無人機,但他受夠了。在眼前展開的幻象點燃了他的悲憤和不滿。

但那只是幻象嗎?

杜威陷入迷茫。要是人人都做如此強烈又真實的夢,恐怕未來百年乃至千年的後代,都不會從史書學到迫害一詞。杜威有點累了。方才無謂的暴怒又讓胸口作痛,而他必須冷靜,才可能全身而退。不管是誰暗算這幫雜牌工,重要的是必須有證人。

如果沒有,就由他自己來當。

杜威又向腳邊張望一會兒,然後小心地打開頭燈,發現尚未坍方的邊坡離自己並不遠。鋼筋、鐵皮和傾倒的樹木堆積在硬岩上。靠近所在位置的廢棄物,恰好成為一條緩坡。因密度出現斷層的邊坡,果然沒被泥石沖刷的力量破壞。

不過窄路離龍脊末端還有段距離。他不知這麼做是不是最好的,但比起在半空中繃緊神經直到日出,前方的邊坡還是更安全一點。就像上半年在北市發生的土石流一樣,從坍塌路線上撤出才是管建。

但侵蝕造成的崩塌和引爆終究有別。杜威察覺到腳下的岩層還在震動,知道受傷的身體不可能趁機逃出,卻還是爬起身、想趕快朝離地更近的位置移動,以免摔成肉泥。

但侵蝕造成的崩塌和引爆終究有別。他剛決定移動路徑,身體就險些失去平衡。岩層下沉的轟鳴聲爆發,像獵犬低鳴,將整頭巨獸骸骨向一邊扯去。陌生的喊叫聲傳入耳中,後來杜威發現那是自己的哀號。因為被斜著拋向空中,原先裂開的肋骨這下真的斷了。劇痛在夏夜的風中炸開。他失重漂浮,看見地表的廢墟突然垂直向他飛來。雙月在他視野右方閃耀。夾雜塵埃的風拂過臉頰,帶走他還未習慣的徬徨。

杜威意識到,自己正朝地面墜去。

他徒勞地向地打量,想呼喚長年荒廢的法術防身。他伸出手、試圖在以秒飛逝的墜落中做出防禦,但連立場都無法張開。黑暗的盡頭就在眼前。奇妙的是,杜威沒了對死亡的恐懼。有種強烈而熾熱的預感燃起,彷彿將缺失的拼圖補上。他低下頭,看見巨獸遺骸邊遍布的晶體和岩層。它不再是火成岩的顏色,又或者從來不是。

這種礦物究竟能不能拿來賣錢呢?

地面砰地砸來。黑暗不再是用以觀望的距離,而是壓碎骨骼的物理動量。

有一會兒,天際高掛的雙月飛入、消失在視野彼端。翻滾帶來的引力讓內臟和斷骨絞在一團,彷彿台滾筒式洗衣機。放著衣物、樹枝,越洗越髒的染缸。

後來,無數次如浪的翻滾後,一切逐漸模糊。杜威感覺不到疼痛,但他知道自己的內臟全碎了,骨頭撐起皮膚。手腳被突然的衝力扭斷,還能活動,但和洩氣的氣球皮並無二致。

他被土石和廢墟埋沒了。最後一點意識像簡訊般提醒道:叮,你死了。

但他並沒有死透。雖然肋骨全斷、腦漿灑了出來,除呼吸外再沒有其他事做……不不,這點不對。他被較輕的碎石和建築殘骸淺淺埋住,正要失去呼吸的資格,用意外失去的性命掩蓋對抗議團體的栽贓。如果上層真有此意,他們已經成功了。

向天凝望的杜威已無法專注,然而他還是盯著月下的雲層,用光線刺激神經。雲層在移動。他轉動視線,透過泛紅的眼界,看見不遠處的廢土中有了動靜。幾道身影像殭屍一樣破土而出。還有生還者。

杜威想呼救,不管他還剩多少秒可活。但他知道自己一發出聲音就會消失。

一旦透支體力、將靈魂和字句一併吐出就會消失。因此他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只敢在殘缺、立體而粗細有別的墳場下側臥。

生命逐漸散去。像蛆蟲般不堪,像替終有一日的入土預習一樣,充其量只是等死。

但他還是靜靜地睜著眼睛。

不可以這樣。絕對、他媽、不可以這樣。

他嚥了口唾沫,望著頭頂如網繩錯落的殘骸,和斑駁透下的月光。

無人機已經不見了。也找不到讓人莫名恐懼的星星──畢竟對杜威來說,對從人生中脫隊、貪圖,又遭人算計的杜威來說,只會覺得它們在嘲笑自己。

像不知何時爬過臉頰的螞蟻,像如面膜凝固的血與汗。也像一部失去主軸,任畫面走馬看花的三流電影。

杜威又換了口氣。
他已經沒剩多少力氣這麼做了。枕著腦袋的磚牆濕濕黏黏的。他聽見倖存者的呼喚聲,於是挪動頭頸,發現砂石和托起身體、如水柔軟的土質之間有塊晶礦。緊接著這片璀璨似乎悄然閃爍。在光源沒有變化的環境下。

它在呼喚我。杜威心底竄起一股冷意。就是礦場下方,這些埋沒在岩層中的礦石造出了惡夢。

就為了我嗎?

他意識矇矓,心跳忽急忽慢。無法從晶石閃耀的凶光抽離,也無法從中感受更多,甚至對礦石掉落至此的機率之低都沒有概念。如今他的一心一意只配用於換氣,然而生命不斷流失,晶體照耀著、像要吸走魂魄。

他好想回家。杜威一點一點地挪動嘴唇,用被磚石割破的聲帶,用不算熟悉的禱詞祈求。

他相信慾望會扣動祈禱,祝願招來呼喚──儘管所謂祈禱,本意是向天謀取身外之物。基於教義,錢財和運氣同屬慾望,也當然得不到神的回應了。

但杜威還是得到回應。只是在交相呼喚的另一端發出感召的不是神明。一種悠遠的響聲嗡嗡跳動著。一聲,他視線轉暗;再一聲,他已經聽不到聲音了。僅存的觸覺告訴他,震顫先後出現六次,直到連計數的概念從他腦中消失。

那時情況又有了變化──應該說,如果此時有人做了地層剖面,即使是神經再不敏銳的人也會發現,杜威背後的廢墟開始躁動。

月影婆娑。跨越斷垣和無數塵埃,有個東西逶迤著爬向了他。



好幾分鐘過後,有倖存者發現了這名青年。

那時的他正跪坐在被人搬開的殘骸旁仰望。雲月高遠。夜風中的濕氣似乎變重一些,但就算如此,離真正的降雨也有段距離。

同樣生還的梅森還在嘰嘰喳喳地指揮搜救,看仍在走動的十餘道頭燈有無收穫。

期間,他走到了那頭年輕的埃拉菲亞身旁,窸窣著單膝跪下。

「身體狀況如何?」同時他遞出一片破布。

後腦淌血的青年眨了眨眼。他先是接過布匹擦臉,然後熟練地、像是在漫長囚禁後重獲自由般,陌生而有些興奮地回望道:「神清氣爽。」


【後記】
這次是新的長篇。過幾個禮拜也會在專板同步連載吧......假如序章下半來得及修的話
這部應該是我最後一部方舟同人了。能做到哪裡就做到哪吧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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