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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方舟】遠逕_Proto

飛魚吐司 | 2022-09-12 10:34:31 | 巴幣 1214 | 人氣 298


一個遲到半年的故事,時間是定在番外傑克篇後的幾個禮拜。
有空的話也請補一補那邊吧

靶場在夜晚是海藍色的。玻璃穹頂的斜向模糊了月光的直射,讓重影錯落、在地磚上如花招展。

應該說在射擊線、靶區和後方的補彈設施附近,配合半露天結構使用的人造光源太少,無法維持訓練時規定的亮度。但真要追究起來,在天體光的代勞下,室內的能見度也還算清晰,只是染上了暗淡的陰鬱。

斜向下的大面積玻璃透出澄澈夜空的幽藍。像是橫臥在汐斯塔沙灘時的光景,看著隨浪湧退的藍漫過頭頂,卻沒有屆時的窒息。

苦艾知道,這裡的深湖之色打從最初便不曾消退。和湧潮不同,那藍只會變深。

她也清楚,直到潮湧如漫漫野火的黯淡吞沒自己為止,她都會待在這個稱不上痛苦回憶的地方。

不過她有經驗。矛盾睡眠帶來的多半是過去的重現,是已知的休眠狀態。透過神經遞質和電脈衝,被電流激發的腦皮質開始了妄想。閉眼、換氣。下沉。一個無關真偽的小小世界就出現了。

因為靜得嚇人,光是呼吸都會形成回響;因為四壁夾擠,深陷湛藍的黑影也顯得飽滿。

任視線、思緒,和時間一併在無限放大的須臾內流逝,握持器械的烏薩斯舉起槍身,將氣缸前端插上引導源石燃料的纜線。手指緊握的銃型法杖在短時間內輕響地運轉起來,為術式所鼓動的膛室發出低鳴,穿越這片八十坪不到的玩具屋。

不安很快就消失了。當射擊型術式爬入纜線,最終從轉輪膛室溢出波動時,苦艾架穩雙臂,左掌護著右指。標準的等腰三角。烏薩斯市警必備的交戰姿勢。

她扣下扳機。

閃光。

片刻,槍聲「通啪」地迸發。在槍杖前端,滑過晶格特殊的細桿,一顆殷紅的光擠出洞口。

剎那間,射擊路徑被焰光染成了鮮橘色。

接在短到難以摸清的無聲後,是直穿場域的爆破。閃光則後來居上。它們唯一的共同之處,或曰目的,也只是鑲嵌於可拆式護牆的標靶在槍鳴聲中燒出黑孔。她垂下槍枝,看見彈痕中微睜的眼睛。

鮮明如縞瑪瑙的眼睛,閃爍片刻就消失的眼睛。

你在瞄準什麼呢?

火光退去,視線仍呈現藍色。無風、微寒而舒爽,也有清閒的溼氣。在淹過頭頂的窒息之風浮沉好長一段時間之後,烏薩斯女孩卓婭──當然,現在該叫她苦艾了。顯然,這場夢並沒有提供更多器材,於是女孩選擇對寧靜拔槍,向猙獰的夜發起挑戰。

她像個瞄準暴徒武器的預備隊長一樣舉起法杖,屏神著遠望那顆圓心。迴轉中的氣缸映著夜空投下的光,凹陷、如遠東櫻花的膛室,和冷色的世界變成了相襯的花與葉。
她站在射擊點的中央,和兩片並列的擋板平行。將槍鋒直指靶心,視線眺望著寂靜、黑色的射擊區,遠端靶眼焦黑。她雙足穩健。

檢查源石技藝的時間到了。

苦艾收回寄託指尖的法術,令垂下的銃型法杖朝向地面。順著槍看去,與肩同寬的雙足邊列有混凝土的擋板根基,高密度硬膠板就嵌在凹槽裡。通常等候席前方的射擊區是不會有混凝土外的設計的。不過,隨新興國家的工業水準提升,能減少跳彈和鉛塵累積比率的研磨石加工物也投入了軍武市場,在民間的靶場中亦有它的身影。

在那之外的則是齟齬。

你發現了嗎?那聲音問。人們呼籲的理念錯了:應該說,這毫無平衡可言。槍枝。法術。軍隊跟武器……殺戮的演進永遠快保護一步。

那又怎樣。

對,那不怎麼樣。儘管惡行的蔓延要更加迅速,在舊有的遭遇中活下來的你們也會前仆後繼,為了追趕尚未誕生的不公而行動。不用在意起源,追究終點也毫無助益,因為這是要身體力行的課題。

你在瞄準什麼呢,苦艾?

『我在瞄準什麼?』

在尋找聲音的來源,並為此投注心思時,女孩的手掌又活動起來。無關自信,也與氣量無緣,只想用單調練習驅散雜念的苦艾,讓二度運轉的法杖發動攻擊。只見切換至連射模式的銃械震天價響,握持槍杖的雙手倏地向前抬起,讓膨大的能量一口氣從引流、集束狀態邁入壓縮。承受著掐住腦袋的能量壓,於口中暗自讀秒的女孩梗了一聲。

光流傾瀉。

於槍尖滲出火光的當下,只屬於正規警力的射擊術式化作閃點,於杖前成形。在四十分之一秒內接連迸發,破壞靶緣。黑鐵色的槍被紅光照亮,而從中透出的深橙火舌,又在術式的推力中染上掃把星的白色。
半晌,能量的暴雨貫穿了泡沫橡膠的表面,讓二十米外,直面女孩的圓盤狀標靶瞬間裂解成屑。

鎮暴模式。單秒四發的超載連射。追逐彼此的熱量洪流,將直線上的目標毀得面目全非。無論是對重裝單位、無人機或是自殺式攻擊,都會在這瞬間的攻勢中瓦解。即便沒有在戰場中用過這個模式,但將之向人開火的威力,苦艾可想而知。

高熱會燒斷鑿出彈孔的皮下組織,自帶動量的實體光團則絞碎彈上的纖維。
當然,這不是如今所處的組織提供的武器。經過開發部的改良,這把來自烏薩斯帝國市警的配備仍具有相當的火力。為了使用這種道具,代號苦艾的女孩很早就放棄猶豫。更正確地說,她發誓要配得上這把武器。

比起製造痛苦,她更希望將暴力訴諸於善意。

『瞄準我還沒錯過的東西。』同時她這麼回答。

確認過槍身纜線已冷卻,女孩放下槍。但即便轉身回望,手指也沒有關閉保險的意圖。

她吐出熱氣,披著警隊外套的肩膀緊繃。她見槍枝旋轉的氣缸在視線下方停滯,屬於自己的源石技藝,再普通不過的能量法術也徹底退去──但盤據心頭的雜念仍然健在。同時她注意到,先前提問的聲音既待在她腦中,又像在視線後方的深處。在思維無法臨摹的黑暗裡,一個悠遠、熟悉的聲音在等著她。

男人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身著標誌性的防水外套,屋頂的星光蓋著它的兜帽。

你瞄準的方向正確,那聲音說道。

他被異於黑暗的黑罩著臉,所以沒有嘴也沒有眼睛。他沒有名字,但苦艾對他再熟悉不過。她轉向他,指腹抵著扳機,包覆槍身的鐵還殘留餘熱。

我以為你會說,我完全命中了。她答道,聲音裡有種不解。

男人從排列整齊的等候席邊邁步,被黑暗吐出,走向苦艾。博士踏足,腳步清幽。防窺面罩的輪廓在微光裡浮現。上頭映著月光,還有自己的那頭短髮。一種介於灰與卡其之間的顏色。

男人往射擊線的方向走了幾步,自顧自停在灑落的光線裡。他掃視場域,還有女孩上下。轉動的面罩上微光閃爍。沿著視線,苦艾注意到警服上的污漬,最後發現小腿襪也破了洞。忽然,驀然攫住了苦艾,她發覺自己看起來很狼狽,這不是和博士會面時該有的禮節。

你的射擊技巧是更精確了,但這不是我的著眼處。清亮的聲音陳述道。

女孩不解地蹙眉,看著男人舉起手臂,如能在任何巷口出現的小孩般指著她手上的槍。

一年半過去,你還是佩戴著你父親的法杖,他說道。想繼承出身警察,並成功地把身影烙在你記憶中的父親很好,但老實說,你的不安很明顯。

是……因為表情的關係嗎?

不完全是。不如說,青少年就該把心情寫在臉上。你找到舉槍的方法,還有應該瞄準的對象。你快準備好了,就差意識到你父親的槍不是護身符,而是行使意志的工具。只是工具而已。

苦艾一陣惡寒。她覺得這是博士該說的話,卻不相信那名導師般的指揮官會如此吐實。儘管在夢中,男人的聒噪也沒有減少半點,展示出的型貌更驗證了:這才是她認識的博士,她還是覺得生硬。

不,說是生硬,自己只是在找藉口。為了不被無孔不入的話牽著鼻子走,她非得把這些話看做「聒噪」的發言不可。可是她這麼一想,反而更害怕博士揭開的謎底。

別多想,博士多的是明貶暗褒的話術。苦艾用平日交流得來的經驗催眠自己,頓了一下,並用自我覺察的結果回問博士。

果然是我的姿勢太僵硬了吧?還是說,以破壞對方裝備為目標的訓練對實戰幫助不大嗎?

那位戰術指揮官擺手,將她的目光領向射擊區的遠端。

你還沒把那些靶當作未來的敵人,他說道。以憧憬之人的遺物作為武器能堅定決心,因為你已經想著要延續他的精神,但你對能否承受這把槍帶來的責任存疑,是嗎?

我只是擔心而已,苦艾為難地別開臉龐。我不想打著繼承價值的名義,把事情搞砸。

只是擔心?博士不可置信地搖搖頭。那把槍可不只會讓你猶豫,它比你想像得重,卻也更輕。可能跟關節姿勢有關吧,嗯?

苦艾盯著垂下的手腕,暗紅的目光悄悄下墜到地板。在那裡,排列整齊的混凝土磚變成了冬日的湖泊冰層。像星空,也像玻璃砌成的深淵。

她明白這是心態的投射,而事實也可能完全相反。是因為不攻自破的徬徨,她才會活在空蕩的靶場,做著時空錯亂的射擊訓練。

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只要知道,走在你父親走過的路上並沒有錯,卓婭。博士聳聳肩。你唯獨不能忘記一件事情:以令尊的象徵為武器的你,所瞄準、保護的,都是那象徵所指的意志之一。不論行事過程的好壞,這都是值得自豪的負擔。

苦艾動搖得更厲害了。她一直不願承認,自己只要握著法杖,那些印在眼底的,還有在暴動中喪生的父親就能交付她源源不絕的勇敢。她想親自接過他的執著,卻怕自己不夠格。女孩深沉的嗓音這下全堵在喉頭。苦艾想說點什麼,這時,在遠邃冰層和反射的月光上,大一號的防護靴朝她走來。「只要上了戰場,我、我就不會再猶豫了。」

要是事情有你想得這麼單純就好了。對於擔任新設小隊的隊長,你壓力很大,不是嗎?對自己的期望、對暴力恐懼,還有……

苦艾打了個寒顫。我準備好了。她還想抗拒男人的詰問,但一不留神,那人影已經罩住她視線前方,手不安分地張開、向她伸來。

「行道──」突然間,博士呢喃,吐出未曾聽過的語言。『──於深雪永眠,你此時,可否於道途中逡巡,淺嚐無人故鄉之寂?』我聽不懂啦……!想到深處,女孩宛如要擺脫思考般搖頭,啞聲低吼。

「這就是我想和你分享的。這是東國的歌牌。炎國總認為這些是從他們的文化裡剽竊過來的,可是我想,能傳達類似意義的話各地都有──比起感懷那些成為定局的陰影,從舊有傷痛裡起身,你注定有更重要的事得做。」

「可是我沒得選!」

「和那些前往其他城市的難民不同,選擇離你憧憬的模樣更進一步……然而,在你接納理想的責任時,玷汙警員職責的可能性又讓你退縮。」

因為這真的好難。有一天,事情就這麼發生了。就算最早還能用常識判斷,最後又流於生理本能。不單是想活下去。在城市,在廢墟,在屍臭跟硝煙裡選擇進食和飲水也只是控制行為,將決定這條命何時會結束。

或者說,她不願放手,讓那些體驗過的生活輕易在他人的惡意下潰敗。

簡言之,你還是深信你所知的美好。

能從挫折中站起是很偉大的,他清清嗓。我打從心底覺得,這是很厲害的事情。可是你終究得自己決定方向。

我決定了呀,苦艾喊道。我沒有袖手旁觀。在繞過整合運動的隊伍,和瓦列里叔叔的警隊會合的當下,我只覺得無助。可是我盡力去做了!救人、鎮暴,還有……我到了羅德島以後也在努力。你這麼講真的……太不負責任了。不,你說得根本是錯的,我早就決定要怎麼做了。

那就做給我看。

一陣轟鳴。搖撼天地的吼聲自淵底升起。面對男人的胸膛,苦艾才發現博士逐漸脹大的身軀。不是如作戰記錄中目睹的,黎博利術士所操縱的牧群,那套著外套和實驗衣的纖瘦軀幹就這麼鼓起,連淺灰襯衣的排釦也應聲噴飛。

好熟悉,苦艾的腦中無意間掠過這個念頭。就在她對異樣的親切感躊躇時,膨大如汽車的浮腫身影又令她退步。伴隨著生理上的反感,平底的高筒運動鞋向後踩去。隨後她視線一仰,腳下的立足之地在大腦反應過來前就消失了。

她記得男人還說了什麼,自己的喉頭繼而回應。但對話被刪光了。在連續卻自相矛盾的片刻裡,苦艾什麼都忘了。

頭頂的月輪劃出長長的弧線,衝出視線上端的博士發生劇烈的爆破。

男人爆炸了,從中湧現一片片只有軍人節才會漫天飛舞的彩紙。

冰層在頃刻破裂。受氣球般轟成碎片的聲光所嚇,女孩想喊,卻先掉進了冰冷的湖泊裡。靶場、座椅和星空離她越來越遠,冷湖淹沒頭頂,只剩下朦朧的藍。

只是夢吧,沒什麼好怕的。她告訴自己,卻被失去氧氣的肺給逼得張口,湖水夾雜枯葉鑽進她的胃裡。無論苦艾怎麼掙扎,化作陰霾的水仍無情地將她下拉。深湖的底端竄出紅光,猶如亡者般破爛的遺骸向她撲來。

女孩哭了。夾雜無力,更多的是自責。但爆發的情感卻全然源自壓力。想追趕父親,想擺脫陰鬱。
最後數不清的念頭凝結成淚。她感覺那股熱流匯集在眼角,又轉瞬被冰冷吞噬。聽得見胸口跳動著,和心臟與腦的共鳴。一切封閉,耳蝸隆隆作響……


咚磅。

被撈出睡眠的冷湖,一面摸索不知何時被壓在臀邊的方形機械,卓婭忍受著胃裡的翻騰,關上震動不已的鬧鐘。

剛剛那聲撞擊可不是鬧鈴。她迷迷糊糊地呻吟了一聲,但耳道就像洞窟一樣回音陣陣,最後才弄清楚是頭昏腦脹的關係。她揉著腰,掙扎似地起床。只是身體的方向感還沒恢復。剛挺起腰,再度翻轉的世界又讓她往左方倒去。

昨天晚上的話題太激烈了……她和朋友,那些因為相同原因而加入羅德島的同齡人,聊得比預先約定的還要久。原本只是想為留守船艦,不能參加雷姆必拓的春夜市集。

據偷閒前往的泥岩小隊成員轉述,科林特將軍廣場的當地料理做得很不錯,用了生鮮的食材,也沒有過剩的香料,和萊塔尼亞不同。她回想起來了,在索尼婭(她更希望別人叫她凜冬)房間裡聽見從市集回來的同僚,對這趟難得的小小假日感到滿足時,必須留守的幾個朋友有些不是滋味,一氣之下聊了很久。

自從她們以正式幹員的名義加入羅德島──那是在目前已知國體之間周旋、獨立且步步發展的製藥公司,生活漸漸有好轉的跡象。不過苦艾依稀記得在一年半前的入職時,這間對感染者友善的機構可沒有被外部媒體加諸過此般形容。

過去,一場預謀已久的意外讓她失去了家園和親人。為此她久久無法忘懷,花了很多時間去沖淡既有的創傷。當時苦艾只是個學生,而擔當城區警察的父親就是她嚮往理念的啟蒙,也給了此刻的她過於強烈的衝勁。

那時在泰拉的北部,於集權政體烏薩斯帝國的東南部爆發了混亂。在這之中,名為切爾諾伯格的移動城邦被持有過剩武裝的感染者團體侵占,更有大量市民在暴動中死亡。這起混亂如何產生、擴大、成形,受誰操控,都已是被參與其中的組織嚴密保管的資訊。

苦艾在安頓下來後也問過博士這些。但那名指揮官並未透露她事情全貌,只是針對她立於辦公桌前,一句句純粹的不解做出答覆。

面對入職後不久,逕行與組織內的作戰指揮官會面的烏薩斯女孩,被稱為博士的男人既不避諱,也沒有毫無顧忌地講述自己的所聞。事實上,從他口中得知的話語要不是直述,就是切割情緒化的疑問並做出感想。

苦艾如今更感謝博士忍著她斗大的眼淚,堅守著沉重的答案不說。這使得她湊不齊完整的線索,去拼湊在感染者組織:整合運動襲擊她所在的街區時,那盡忠職守的警察父親是如何在暴動中被踐踏,或亂棒打死。

要成為正式幹員,必須擺脫心理的創傷。她最終是克服了,即使花了很多時間。

苦艾嘆了口氣。這已經是我第四次想起切爾諾伯格了,她爬起身時想。這下子終於在床板上坐直。

昨天晚上是不該打牌的。不對、這麼說不精準,在輪班外的留守時期玩樂是無所謂,而是她們不該趁醉蜜的當下玩真心話大冒險。儘管在夢中,她幾乎是毫無悲憤地想起了那些災難,最後潰堤的情緒還是證實了自己的放不下……

不過早於鬧鈴響起的震動又是怎麼回事?總不會是鳥擊吧。女孩撥了撥睡亂的短髮。被放回床頭櫃邊,仍殘留體溫的電子鐘上寫著五點四十三。確認離早班的外出還有三個多小時後,她慵懶地伸了個懶腰。

背後的窗戶被半開的扇葉擋板遮起,剩下的縫隙還映著微光。從側眼一瞥的視角轉正,這間塞著兩張單人床,還有對稱的衣櫃與書桌的宿舍,尚未從雷姆必拓北部的清晨裡甦醒。除了嵌入天花板的圓柱型空調,其白噪音般的低沉震動,四周靜得只剩下女孩自己的呼吸聲,和受到鬧鈴與夢境夾擊的砰砰心跳……

當然,要是再把側躺於兩床間的地板,並發出陣陣鼾息的同房室友傑克收入線索,造成夢境崩塌的關鍵就呼之欲出。大概是睡到潛意識亢奮之處,從床上翻下來撞在地板上了吧。苦艾邊想,邊俯瞰著地上那張翹著屁股的睡臉。

一想到這名側著身,還沉浸在溫柔鄉的佩洛一頭撞上鋼板,被烏黑短髮遮蓋半邊的額頭卻沒有半點瘀青,實在嚇人。就算是擅長格鬥的年輕女孩,身體也不一定厚實成這樣吧。

她靜靜地轉身下床,忽然想起今天是慣例的晨跑日。心情馬上從沮喪轉為警惕。

兩個年輕女孩的房間沒能回應男性的幻想,充滿異性應有的美妙氛圍。除了在站起來後,險些踩到的參考書外,房間的地上也不乏清洗過的空罐,和臨時出勤會派上用場的衣服等。往好處想,至少沒有異味。

苦艾在滲入房間的光線裡站穩,蹣跚地走向書桌邊。在找到昨晚放好的運動褲和短衫後,她躡手躡腳地走到浴室。很快地,這名按表操課的烏薩斯女孩打理完外表。用洗手台旁的毛巾擦乾臉後,她無意識的瞟了化妝鏡一眼。

一對深紅色的瞳孔,以及與已逝家父相仿的苦亞麻色短髮。象牙色的肌膚似乎是遺傳到母親那邊,不做妝扮也很鮮活。看著與昨日毫無差別,還未從迷糊中脫離的臉,那懷疑的苦澀再次湧上胸口。胡思亂想沒持續太久。對自己能否勝任小隊長一職的不信任感,也只持續到女孩換上活動用的緊身褲。

她伸展似的踢了幾下。綁上髮辮,她走回床邊,在那座會呼吸的黃棉被旁半跪下來。「傑克,該起來了。」她推了推棉,發覺聲音意料之外的清晰。

「唔……嗯?」那人形的淺黃薄被抽搐了一下,一把將棉被蓋回臉上。看著不知是裝死還是無意識的迴避,苦艾輕嘆一聲,又輕拍像是腦袋的半球,才得到進一步的回應。

佩洛女孩扭著身子,似乎感覺到有人在身旁。「卓、卓婭,現在幾點……?」

「禮拜六,五點過半。你約好跟我去跑步的。」烏薩斯女孩眼睛眨了幾下,身體向床架邊躺去。

「……不過,這麼一想還真不可思議,畢竟負責叫人起床的通常是你。」

「呃、跑步?給我一點時間啦。昨天划船式太貪心了,不該多做那兩組的,現在背還麻得動不了。」腿前的那坨棉被蠕動著,終於探出一顆腦袋。

撥開瀏海,墨色的圓眉顫動著,抬起目光,那對玉色的眼眸還留有淺眠的迷糊。雖然室友的形象是陽光的開朗少女,不過現在的恍惚神情也別有風味。這種情況下,不對自己為何在床下感到疑惑,同樣合情合理。

「還有,我好像又做怪夢了。明明昨天也沒看什麼電影呀,真怪。」

苦艾知道自己不感興趣,卻又禁不起誘惑而開口。再怎麼說,雙方都是青少年,想用矜持去約束言行終究不實際。「還記得夢的內容是什麼嗎?」

「我想想,西蒙哥輸給了懾沙先生……我怎麼會做這樣的夢?」

苦艾無奈地笑了。「就算安東尼上次對練時沒控制好力道,你也沒必要在夢裡報仇吧。」

「就說我不知道為什麼了嘛。唔,這樣真的不行……就算趴著也會痛呀。」

腳邊的腦袋撇了幾度。調整成仰臥,以讓人聯想到家犬的睡姿瞇起眼睛,傑克捶了幾下腰。忽然她停頓一下,「不對,你說今天星期幾?」

「星期六,別聽到假日就有動力囉。先告訴我,你身體還好嗎?畢竟你體適能跟搏擊的訓練日期是連續的。想替早上保留體力,也不用硬著頭皮跟……」

「星期六?」傑克吹著鼻頭的髮絲。被意外的詞彙勾起回憶,佩洛女孩的聲音不知為何抖了一下。苦艾望向她的瞳孔,目光又沿著女孩俐落的臉型往身體滑去。在發覺她交疊腹前的雙手其實和胸前的弧線差不多時,傑克有些恍惚的眼眸倏地變得清澈。

再思索追問的語句已經遲了。平躺在冰冷的地板,身體卻暖意陣陣的傑克猛然挺身。她一從喃喃自語的「糟糕」中回神,立刻拖著發酸的肩抖落棉被。

「完蛋,你記得晨巡換班的事情嗎!?」傑克邊張大嘴巴打呵欠,邊被舉臂帶來的痠脹惹得擠起五官。「幾天前芬姐說小隊要短期離艦,還問我們能不能代今天的班。因為時薪高的關係你就接了!」

「我……?」苦艾錯愕了一下,眉毛都嚇歪了。對了,是有這麼回事。「等等,被克洛絲打哈哈幾句就願意換班的人不是你嗎?」她縮了一下腿,突然意識到應該做出行動,心臟卻猛跳不止。

羅德島業務規定的晨巡集合是六點整。雖然這個時間也只有部門幹部起得了床,但遲到是責任感的問題。她哀嘆前夜對被迫留守的不滿壓過記憶,因而違背作息地熬夜。其實她對換班的事情記得比傑克更清楚,可惜她常常在情緒化的思考裡亂了陣腳。

要是傑克的話屬實,算算看,只剩下二十分鐘不到。除去一人盥洗外,還需要兩份整裝和聽取報告的時間。她該怎麼辦?

能怎麼辦?說著「問題是接、痛,接都接了嘛,討論這個也沒用……!」的傑克顯然沒空想這些。如此回答後,女孩抖擻地跳了起來。

「先說,浴室借我用,還有你的褲子應該能直接套防護裙穿吧?」

「我……可以是可以。你小心地滑。」

給我五分鐘就好!傑克單手撐地,一個轉身將棉被扔上床鋪。她起跑似的踮步、站直,往臉頰捏了幾下。隨後快步踱去沖澡,但背還是麻的。將一門之隔的水聲視作信號,苦艾邊找出識別證邊換外衣,終於漸漸冷靜。二十分鐘倒不是真的很趕,只要動起來就有轉圜。不變的是,她們似乎連吃早餐的餘韻也沒有。再說食堂六點半才開始營業。

脫下那件印著「登頂不等於觀景」的白色短衫,並迅速掛回牆鉤,苦艾調好內衣的肩帶。途中,浴室裡還迴盪著室友的哼聲。從抽屜裡找到纖維背心,接受它貼身、搔抓腹部的質感,烏薩斯女孩打開衣櫃,取出那件特大號的衣套。

過了一會兒,浴室的水聲停止。希望她這次擦乾腳再出來。

苦艾還記得敲定寢室規定花了多少時間。傑克很好溝通,只是坐不太住。慶幸她只有這個缺點,因為光這點就夠折騰人了。

苦艾拉開衣套,找到直挺的衣領,順手取出制服。

灰褐色的防割纖維上,幾經縫補的耐熱繩線宛如將右胸的破損縫起,又像轉寫後的條碼。這是她少數向羅德島申請的配備,一件作戰幹員專用的制式外衣。儘管這件立領長袖不完全符合她的品味,不過穿在背心外面也不顯臃腫,苦艾便在幹員培訓結束後買了,並著手改良。變化主要在肩部和腰間的掛扣。為了搭配作戰用的腰包,工程部也盡全力克服了複合束帶的緊縛感,這也讓裝備的一體性提高不少。

畢竟也沒有餘韻找工程部訂做服裝,於是就找會縫紉的同僚幫忙修改了。

繫好外衣,壓下心底的不踏實,取而代之的是對所處職位的責任感。苦艾從兩人合資買的小冰箱裡找到巫沙麵包,還有相對豐盛的三明治。後者是傑克常吃的。苦艾不習慣異地的食物,只好從早餐裡尋找家鄉味。

把早餐塞進口袋後她去找外套。之後,她穿上印著術師標誌的外套、球鞋和髮帶,又聽著浴室開門,邊檢視傑克桌上的衣物和護具。當室友擦著濕漉漉的頭髮走出浴室時,她已經在門邊綁著鞋帶了,時間不偏不倚地過了四分半。佩洛少女還有三十秒換上工作服。

也是這麼一瞥,苦艾才認清傑克的爽朗對異性來說,確實是難以應付。「呃……我、我還剩幾秒?」女孩回頭,聽著室友擦腳時的叫喊。

苦艾嘴角上揚。「二十七秒,我就說時間夠了。早餐沿路再吃吧,吹頭髮就來不及了。」

「你真的在讀秒嗎!」聽著讓隔岸觀火一詞寫在臉上的苦艾冷哼,原已在出浴的白露中擦拭手腳的傑克,又束手無策地哀叫道。她脫下短褲,讓搏擊者特有的飽滿襯托著腿,而白背心下的豐碩曲線亦毫無遮掩地被晨光勾勒。儘管同性且同齡的室友就快習慣她了,但深植的害臊卻不會完全消失。

「有時候我都不曉得,這樣生活會不會很累……」傑克背過身,穿上運動背心。將防割襯衫穿在外頭,再繫上領帶。「要讓凡事都照著計劃走,萬一有失誤的話,應該很難受吧?」

「難受的是你只剩九秒。等等要聽博士交代執勤事項,別睡著了。喂,還有早餐。」門邊的女孩指著桌上,邊確認邊推門,「不准邊走邊吃。」

「都說了不會啦!」她室友扣好裙釦。在披上外套時,不經意苦笑道。「哎呀,要是我再早起一點就好了,也不用這麼趕。但挑在五點半這個時間起床,就算是我爸……啊。」

那對暗紅的眼眸不經意看了她一眼。

「抱、抱歉,我不是故意……」察覺到習慣的話題正戳著對方痛處,傑克停下動作,拚了命揮手,卻又不知所措。苦艾端詳她,心裡想著,她還是忍不住提自己的父親。畢竟母親難產,擔當巡警的父親又撐起生活的一切。要在這種前提下,因為個人經歷而約束話題是挺自我中心的。

再者,傑克很努力不在她面前講她父親的故事。這對與她同隊過的人來說很罕見。因此苦艾沒有不滿。相反的,她釋然的淺笑回流到傑克眼裡,讓後者的動作也跟著停下。「我知道啦。你是想說,你父親在清晨六點半時,用拿進廚房的報紙打退持刀小偷的事。對嗎?」

傑克「咦」了一聲。她頓住,然後別開目光。「呃……對、對是對啦。可是,就這麼在你面前講,我還是會……」

「哎,別一副我從來沒有父母的樣子啊。他們只是運氣不好,所以先走了。誰都沒有錯。」

誰都沒有錯。警察,或是為人母親,凡是為職責盡力到最後一刻的都不算做錯。

可這樣一來她又能怪罪誰呢?

「運氣呀……」傑克喃喃道。旋即想到什麼,大喇喇地撩起襯衫,露出腰椎邊的黑色結晶。「對了,我、我運氣也不好!真的!」

「算了吧,現在是晨間比慘大會嗎?還有不要拿礦石病開玩笑,這裡的人都在等著康復呢。該出門了。」苦艾微微一笑。

傑克聽罷,將三明治包裝收進口袋。梳開髮質偏硬的瀏海,她自鐵製的抽屜拿出幾片一字夾。鏽黃的髮夾在轉眼間固定髮流。其實請船內的理髮師幫忙修剪就好了,也不用顧慮在戰鬥中突發的視線困擾。

話雖如此,在造型上的講究從不是效益派解答能對付的。

苦艾推開房門。宿舍區走廊的大面積窗戶透出朝日光芒,即使是與之同側,明晃的光線仍舊令兩人感到刺眼。
兩雙運動鞋輕敲著地,一股只屬於早晨的活力從胸口湧上。沒有什麼好擔心的。苦艾扔下夢中的疑惑,往身著懶腰的室友看了一眼。走吧。不知是誰先向對方開口,放輕腳步的兩名少女邁開步伐,誰也不讓誰地穿過淺眠的甲板。
 

「在巡邏地點的山脈邊緣,有合作者提出營救委託?」

帶頭的烏薩斯女孩盡可能轉譯聽聞的字句,但還是似懂非懂。辦公桌另一側的男人言行似乎不太麻利──事實上,和先前夢境裡直言不諱的幻象相比,現在的博士反而更像個替身。

「我知道,這對剛結訓的你們有點難度。」從桌上亂中有序的文件堆中抬頭,輕嘆著「抱歉」的男人咳了幾下,從平板電腦中喚出本次的行動報告。

男人就像台電量見底的無人機,遵循著早已被設計好的日課,卻盡顯乏味。他有著和夢中模樣一致的深色外套,與一副介於黎博利和魯珀間的中等身材。

「但如你們所見:羅德島在停泊雷姆必拓的半年來,有許多政商集團對我們的藥物、研究設施、行商、武裝、礦石病教育……和各種本地政府替敝社保密的資料感興趣。最後阿米婭決定從生活設施的營運著手改善,於是向周遭的農會提供保安服務。」

男人翻開一副地圖,用口袋的筆點著位置。

「現在,這片烏達卡爾平原上有五座村落,和連帶的傳統農田和我們簽了保護協議。即便晨巡小組協防野生生物破壞農地是常有的,要讓還未成軍的行動預備隊應付失控磐蟹一事……好吧,我是該考慮一下。」
他悶悶不樂地傾著腰。

大概是累了。苦艾很清楚,男人的句尾之所以出現轉音,和季節性過敏沒什麼關係。儘管這樣說服自己,從進入房門後便持續存在的低壓,仍讓她產生一股錯覺:這名在組織內擁有高度指揮權的男人不是早起,而是整夜沒睡。

現在,苦艾站直在桌前,納悶男人以往俐落的口條去了哪裡。他聽起來比昨天的夢還糟糕。

她身後的傑克噘起嘴,在並列的長沙發上,吃力地讀著巡邏地點的資訊。苦艾將室友的低吟聲丟出腦海,望著遞出平板的博士。男人戴手套的大手從桌邊伸了過來,但是他忘記解除螢幕鎖定了。這是個線索。苦艾看博士有氣無力的笑著,縮回去的手臂很快就輸入密碼。然後,由兩名新手幹員負責的營救計畫被呈現在眼前。女孩的手接過平板。男人逞強地微笑,手指來回活動著。

其實在這之前,博士的乏力就有跡象了。同時有些跡象和使命感告訴苦艾,自己和傑克非接下這個任務不可。

因為苦艾正是在離開房門不久後發現,自己看待任務的心態似乎不如以往般凝重。

途經與B區宿舍接壤的實驗室,搭乘貫穿航母的作業電梯,排滿管理職辦公室的六樓就不遠了。以維修和運送器材為由設計的幾座電梯,今天也名不符實地載著持有識別證的員工們自由上下。

傑克最終還是沒忍住食欲,在電梯廂抵達前的半分鐘裡吞食了整個三明治。不明白,也不相信所有佩洛都如她消化順暢的苦艾,只是默默的咬著微鹹的麵包,透過工業拉門旁的識別裝置呼喚電梯。不久,當她嚥下最後一塊徒具巫沙外表的雷姆必拓麵包時,比身高還多出一米的大型電梯已停在眼前。她們坐著它上升,往指派巡邏點的辦公室前進。

天亮不久的羅德島母艦稱不上死寂。撇開迴盪甲板的晨跑者的步伐,負責運送實驗藥品,和食堂採購物的員工不計,光是奔走長廊的兩對腳步就足夠響亮。在不斷延伸的視野裡,隨手把食物包裝扔進垃圾桶,苦艾瞭望著窗框大小的平原。

她不得不承認,異國的景致似乎怎麼樣都看不膩。

晨光在玻璃間跳躍,橫跨140公里的大平原,一如幻燈片般照在兩人上,一股複雜的感情隨之而來。自警眷的庇蔭中清醒,對不公、掠奪,和輕易流動的剝削和被剝削者感到悲哀,已經過了好久。現在是整合運動事件落幕的一年又兩個月。為了資源考量,回到了船艦生產國的雷姆必拓,相較以往更閒適的氛圍總讓人提不起勁。

儘管如此,屬於受害者的悲觀該結束了。苦艾想繼承她父親的職責,而這份動力久違地迎來轉折──以擴增往後的戰力為由,新一批的行動小隊如火如荼地篩選人員。她正是受戰術指揮,以及教官等人推薦的隊長。

為了掌握機會,苦艾從半年前就用大量的閱覽和學習沉澱自己。清晨起床訓練,用正規幹員的規格開始一天。晨跑、射擊、體適能和學習實戰知識並不輕鬆,尤其在看見其他更得心應手的新人,時運不濟的挫折感就會擴大。

傑克不只是訓練的梯次與苦艾相同;來自哥倫比亞,飽含朝氣的輔警女孩也是能讓她感受壓力的那類人。不過,當她與這名佩洛女孩混熟後,頓時驗證了認識之初就有的直覺:只要看著她,不少陰霾都會轉瞬溜走。

也許和不張揚自己的長處有關,傑克待人的態度比起謙虛,用「認清自己」一詞形容反而貼切。儘管在體能方面佔有優勢,傑克在近身搏鬥以外的成績倒是令教官群堪憂……會是因為清楚這點,才對她某方面的才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嗎?

不是。苦艾知道傑克是徹頭徹尾的好人。即使在入職便篩選人品的羅德島中,不乏學者和受過高等教育的員工,開朗的樂觀也足以為她取得一席存在。

她倆當然吵過架,只是都過不了一夜就結束了。畢竟對方思考比較簡單嘛,苦艾在走出電梯時這麼想。減少空想,不拘泥於過去挫敗。羅德島上的人都是這樣的。

但苦艾沒發現自己半斤八兩。

「基於這點,我想聽你們的意見。」

不知是料中女孩放空的緣由,或是對自己口齒不清有所知悉,博士遙遠的聲音突然在耳邊炸開。「我知道,苦艾,你在適應新任隊長的壓力。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好吧,我該起來活動一下。能坐在你們對面嗎?」

看來是熬到早上還沒睡了。

「你、您隨意吧。」感覺自己的多慮全被看透,苦艾甚至用上了敬稱。

「說是預定的隊長人選,其實我也不夠格。等到杜賓教官找到更適合的幹員,肯定會把我換掉的。嗯。」
你不是這麼想的──她猜到男人會如此答覆,然而博士這回卻選擇沉默。

從辦公桌後起身,博士的腳步搖搖晃晃的。精明的戰術似乎只繭居在戰時的耳機裡,眼下垂著肩,勉強打起精神的那副聲音只讓人莞爾。苦艾接過他的平板,坐回傑克身旁。

「我以為跟戰鬥有關的會比較好理解,結果還是看不懂啊……」待茶几對面的男人放鬆、坐下,傑克一股腦放下裝訂的紙張,身子在盤腿後側向一旁。

「你那份談的是地質跟重型武器的關係,難懂是正常的。」

博士從茶几上的紙疊中翻出另一份報告。霸佔紙張上部的土灰,和苦艾緩緩抬起的螢幕畫面相呼應。一旁的傑克懵懂地湊過來看,顯然欲言又止,而拿著平板的烏薩斯則屏息著,將畫面下方的文字和照片一併詳閱。

是空拍圖嗎?傑克反射性想問,最終卻慢慢將視線轉向低著頭,不作聲的苦艾。

在那兒,她的五官沒有以退為進的自卑,而是對博士的緘默感到焦躁。這也難怪。畢竟以往面對女孩,博士總能適時用言語拉她一把。久而久之,女孩就不太檢視自嘲的場合了。

想想還真悲哀,她大部分的自嘲都沒有被同齡人當一回事。可是她也不以向人撒嬌為目的。那些話充其量只是迷惑。對將來,對現在的自己是否活得正當,一直是她放不下的責咎。

三人就這麼彼此注視幾秒。然後,茶几對側的面罩臉搖搖頭,停下的目光直指烏薩斯。回答道:「你沒看過傑克寫給你的作戰互評吧?知道她怎麼誇你的?」博士放鬆語氣。令身旁友人發出驚訝喊聲的話既像對年輕人的顧慮,也像在否定低估自己的笨拙女孩。

「再說教官組就是篩選過人,才決定把你留下來的。你是在賣乖嗎?」他如此鼓勵。隨即為傑克想通什麼,進而產生的壞笑乾咳起來。

氣氛不太對吧。發覺臉上的錯愕被另外兩人看在眼裡,毫無防備的苦艾忍不住愣了一下。「咦?不、不是!我剛才真的認為……」她微睜撇開的眼睛。

「哇,又開始了,新任隊長的憂鬱小劇場~」

「我是認真的!」

博士點點頭。「傑克,你這些話心裡想想就好,但不要在人多的地方說。」果然是苟同,她該料到的。

「怎麼博士你也默認她!」所以她氣急敗壞道。

「因為卓婭認真的樣子很可愛嘛。」

聽罷,苦艾的表情有些承受不起。男人看話題逐漸跑偏,手指敲敲桌子,對視的女孩這才一齊轉向他。
「來簡報吧。聽完後,告訴我要不要參加任務。」

慣例的僵硬轉場。一面覺得博士的顧左右而言他是很爽快,苦艾一面對這樣的回應感到滿足,又嚐到那股被加諸肯定的重量感。

沒什麼大不了的,夢裡的人事物只是投射。眼前的這些,就是她一直奢望的機會。問題是,一旦對嶄新的生活感到期待,過度嚴苛的審視又會從梳妝鏡裡的暗紅眼眸透出。

自己是苟活下來的。既然這樣,優先替救助自己的人做事,應該也沒有錯。但這裡更著重於自我實現──麻煩,我非得在聽匯報的時候糾結這些嗎!

博士翻開報告,轉過紙張,指了指遞到眼前的照片。那是一片土色的畸零線條,邊緣則留有淺褐,以及方形的綠。等高線重疊其上。佩洛女孩很快就認出照片。

「啊,這是附近的空拍圖嗎?」她篤定地問,「在東側山脈附近的……水、水田!之前有巡過!」

「正確答案。是和我們簽訂保安工作的運河村。」博士點頭,看著傑克咧嘴笑。

「救援信號就在附近?」苦艾問。

「是。簡言之,起因是磐蟹遷徙。說得更詳細一點:今早四點左右,根據無人機網路的串流來看,北烏達卡爾平原的磐蟹群剛結束最後的春季遷徙,不過尾端有脫隊個體。高空無人機在觀測地點拍了近百張照片,而這是影相組過濾後最清楚的幾張。」男人示意苦艾滑動螢幕,又翻開下一頁報告。這次是放大的低空地景。在土灰山地的高低陰影中,有指甲大小的鐵色異物。

「無人機最後一次主動拍攝是五點五十二,換算下來,我們遲到得不算太久。那顆灰色石頭大概是脫隊的磐蟹,沿著佩琉山脈鞍部移動近20公里,全高未定,應該是成體了。也做過排除誤報的驗證法。咪波41號是在離地30公尺的有雲晴天下拍下這張照片的,雖然周遭沒有參照物,但根據救援信號的位置來看,這種規格的四足物體不可能是車輛。」

「話說回來,梅爾小姐把提供給我們的無人機全部冠上咪波的編號了嗎……」傑克汗顏道。

「這不是重點啦。」不對進駐組織的外社員工,其過於奔放的研究水準和產物起疑,男人尷尬地抹著面罩。不久,在自主的閱覽中得出結論,苦艾揉了揉眼睛。

「目的是要疏散耕作中的居民吧。」她以兩指放大畫面。「但是這個時間點……」

離春稻收割還有段時間,怎麼會有農民在?博士似乎預料到這個疑問。他的手指撥開下一頁報告,把無人機收發信號的說明和照片轉至倆女孩眼前。

這回是和前張照片相似的地景,不過低地的水田移動到畫面中央。在種滿綠稻的水田邊,好像有什麼東西。那是別於磐蟹的深灰色外觀。相隔約二十米,鉛筆大小的兩道人影,穿著藍和白的長袖趴臥在田梗裡。到了下一張照片,兩名發報者已經往上山道路的尾端跑去,身影模糊。

「他們是在巡田吧。配給農民用的追蹤器上,通常裝有類似航空器黑盒子的作業系統。在持有者進行發報時,會先後在追蹤器指定的位置,還有持有者本身的位置做攝影。我認為,要是他們在先前村落義診時有好好聽講,就知道應該在足夠安全的地方發報,等待救援。」

活動著肩膀,博士咂嘴,伸手去拿茶几邊的小小鐵罐。「咖啡因片而已。有睡飽的話,你們是用不到的。」一邊提醒,男人還是從轉開的罐子裡拿出口含片,放入面罩下緣的陰影。「實地報告會由機庫的查德跟你們確認。前提是,你們接受這次的任務。不用勉強答應,現在也有A5和B3兩組離艦的預備隊成員可以調派。傑克就乖乖養傷也好。」

「養傷──等等,博士你怎麼知道!?」

「平常是你先開門進來的,這次不是。」男人嚼著齒頰,「還有,你的腰會無意識往苦艾那側偏,但膝蓋張開的幅度沒變,不是自然狀態。大概是對側的下背部痛吧。對打?自主訓練?」

傑克悻悻然撇嘴。「自主訓練。」

我就知道。將表面所見的細節分享完後,說著「不過,就算要參加,我也要聽理由」的博士,用半誘導的口吻呼喚傑克。傑克沒有迴避他的視線。

「這種小傷跑跳一下就好了。應該啦。」話雖如此,傑克的聲音還是越說越小。片刻她搔著臉頰,撥開瀏海。「總之我想幫更多的人啦!」

忽然一陣沉默。

「我聽你說過很多遍了。還有他人會為了私利而求救,也不一定會感謝你。這不能當作理由。」博士最後說,「這對他們是如此,對你也是。你是為了自我滿足的私利而助人的,同意嗎?」

「同意……可是大家應該都是這樣吧!因為做好事會高興,因為知道自己比別人幸運,所以該做得更多!爸爸是這麼告訴我的!」

你不是才說自己運氣不好嗎。面對傑克飽滿、矮了一截,又能在稚氣未脫的臉上找到的躍動感,苦艾甚至覺得刺眼。想著自己曾經這樣純粹,卻在生活崩塌後染上了現實的苦澀,這除了讓思考變得實際外,羞愧的情緒更佔多數。

不。萬一傑克是在體驗過等同於她的遭遇後,還保持這種想法的話……

「真羨慕啊。」她不自覺低吟。傑克一時沒想到自己又破戒去提父親的事情。她覺得自己室友的某些價值轉瞬即逝,這不怪苦艾,她有資格被創傷改變。

改變。撇開負面影響,卓婭值得一些轉變。

「我也覺得這很棒。」博士意料之外地接過話題,「不是以退為進,而是直白的講出蠢到爆的理想,是件值得光榮的事。」

「哼哼,博士說的對!」傑克挺胸,「除了說服自己以外,告訴別……欸等等,我的想法很蠢嗎!?好挫折……」

「只是用結果論解釋而已。」博士檢查過檔案後,從苦艾那兒收回平板。「不論這想法蠢不蠢,都有人因為你的想法而改變,或堅持下去的。這樣很好。」

好了,被這種傻勁推著走的不就是我嗎,苦艾的頭腦裡回響道。

「不是不是,人家要因為我改變想法……嘿嘿,如果是當面說的話,我的腦袋一定會當機啦。」

博士翹起雙腿。「那樣你就是投參加任務的票了。苦艾?你的作答時間比傑克長喔。」

「啊,卓婭你不用管我!如果不想去的話,我也能偷懶一下……」

我沒辦法想像你偷懶的樣子。望著那雙親合,卻又讓人不知所措的眼眸,苦艾悄悄嚥了口氣。大約兩秒後,做出結論的她起身答覆:「如果戰術評測員認為我和傑克能應付,我們會去。」

「你們是人選之一。但為什麼呢?」

「理由……跟傑克很像。」苦艾停頓一會,手指順過下巴。「就像在切爾諾伯格時,被你們救了一樣。那些經歷災難,卻非活下來不可的人,肯定不希望再有人體驗他們遇過的事。」那隻手向下,在胸前停住。「如果我父親被這麼問,應該也會有類似的答案吧。」

還有就是,我想賺外快。聽說晨間任務的薪水比常規的更豐富──這個理由當然就見不得人了,再說她也覺得不只是這樣。看著傑克淚眼汪汪地豎起拇指,正對那份熱情感到背脊發麻的苦艾感覺到一絲違和。或曰脫節。這被憧憬驅使的瞬間能長久嗎。她說出那些話了,早早被矜持跟責任束縛的想法。她不敢斷言自己的心態有何變化。那股久違的清爽感來得太突然,導致她開始質疑自己是否善變。

善變就善變吧!苦艾深吐一口氣,等著博士回應。只是,一度聽見的俐落聲音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嚷著「你真是好孩子啊......」,於哽咽中起身的博士沒能注意腳下。男人伸手,迎著滿臉錯愕的烏薩斯。

但他沒能以褒獎之名撫摸苦艾的頭。因為在對桌的兩人迴避前,懷著感動的腳步已經在桌腳邊擱淺,博士就這麼被茶几給絆倒。
 

在那之後,歡快的氣氛只持續到她們離開辦公室。進入機庫,踏上在人數稀疏的整備般處理下,置於小艙房門口的摩托車後,原有的愉快便蕩然無存。

整裝,配槍和調整護具後,她們很快就出發了,於清晨的微寒中驅車往北。對講機和瞭望無人機跟著她們。兩人進入荒土地形,轉往東側山脈的產業道路。一種前線人員常有的矜持很快就壓制住青少年的思維。前後座的兩人不像往常那樣聊天,反倒循執業規範那般記錄、觀察環境。

即使這樣,苦艾還是感到不安。這種念頭不僅來去自如、悄聲無息,在外人眼中就像鬧彆扭。把持油門的手不自覺握緊,面前逐步擴大的巍峨之綠也顯得深邃。

為什麼我找不到答案?她盡力不去想,不合時宜的困惑卻止不住湧現。我必須準備好,因為我被救下來了。既然和父親他們的結局不同,我就有責任要做得更好。

那一天,在廢墟中,同將她扶起的羅德島救援班一起,她當時真的難過不止。

為什麼我得活下來?

一次次被人幫助,卻拿不出成績來。從脫節的日常裡找到憧憬,在將至的暴動中受長輩關照,而最後,又有令她羞愧的善意出手搭救。

現在她必須成長了。重新出發,看見有這麼多的人相信美好價值是可以親手贏得,找到了難得的朋友,長輩和領導者也有模有樣,自己也拚出值得驕傲的訓練成績──單是這樣,苟活下來的壓力卻蘊積得無處宣洩。

苦艾知道自己庸人自擾。同時她不承認現在的職位是她應得的,而是運氣使然。畢竟,倘若把成功歸給運氣外的因素,她就不得不去想那些在切爾諾伯格市民會死,或許是因為能力不夠。

問題是面對暴動和天災,誰又有什麼能力……

對了,那些一生安逸的人,大概不會懂擺脫過去陰霾需要多少力氣。這樣的人恐怕也充斥在我要救的人裡。即便被救助,他們關心的也只會是保險,或協助的效率。悲哀對他們而言,也只是自作孽的無病呻吟吧。

不過,就算這樣也要救。她覺得今天的腦袋比以往更活躍。先是投射博士的夢,現在是傑克的聲音在胸中鼓動著。

但是原因呢?一小時前,博士已經回答過她。

從舊有的傷痛裡起身,你注定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做。那就是放開躊躇,盡力去實踐想法。她終於想到自己做的夢不是無意義的。這樣就夠了。

苦艾才拋開短暫的消沉,後座的傑克已經騰出一隻手,俐落地報告手持感測器的數據。同時苦艾啟動隨車的語音紀錄。這是種同步於無人機,降低天候與距離影響的紀錄方式。

「距離發報位置,還有200米路程。周遭進入亞熱帶水田。據習性判斷,蒔……」那活潑的聲音突然卡了一下。「呃,俗灰種?」

「石灰種磐蟹?」前座的女孩頭也不回。

「對、沒錯!」那摟著苦艾的手臂倏地縮緊,讀起載入的報告。「石灰種磐蟹與深岩種習性相似,容易在較乾燥的寒冷環境築巢。會在這裡徘徊,可能是因為源石感染後的神經障礙,再加上濕氣過重,要注意其進攻意識。」

「作戰依照PRTS預設資源,應有C22、25號,及R04三種備案。另外,驅逐磐蟹用的電磁炸彈,和手持式平板也請備妥。」

「沒問題!終端載入備案,器材完好,請隊長確認。」傑克用拇指滑著螢幕,拍了拍苦艾的腰包。

真有儀式感。可是我們不就兩個人嗎,是能確認什麼?而且我在騎車耶。沒讓習慣的吐槽脫口而出,女孩逕直啟動網路的收發系統。灰色的儀表板亮起燈號。黃色,未發生異常。她將目光重新朝向道路。

「紀錄時間4月7日,視距200公尺,能見度良好。預備組B4,趕往任務現場。」

圈住握把的手轉動油門,灰白色的機車在晨風吹襲下一口氣加速。讓越野輪胎維持在路中,苦艾設法在僅容單向的產業道路上,調整風壓帶來的晃動。仰望著爬向藍天的山脈邊,苦艾依據梯田的排列方向推斷目標位置。山坡上的水色逐漸接近,飛逝於眼底的道路兩旁出現農田。

這時,硬物的刮擦聲流入機車與風的嘶鳴裡頭。

烏薩斯聽見佩洛喊了一句。在田埂的右手邊,被巨物輾過的作物向山脈延伸。那是條破碎的軌跡。磐蟹特有的輔助足插進土裡,在地面鑿出圓規般的滑痕。

然後,她們找到了。沿水平線的右前方看去,在水田盡頭的山丘上,有塊巨石般的物體張開四肢,沿著岩質的緩坡向上攀爬。

那是磐蟹外殼的硬合金特有的光澤。周遭的田間沒看見發報者,而在磐蟹攀爬的岩壁上方就是山村。報案者到底在哪?以強忍壓抑的手催動油門,聽著傑克左右查看的結果,苦艾一陣胃痛。不消五分鐘,她倆就接近夾道並列的淺水稻田尾端。

自雷姆必拓建國以來,鮮少經過拆遷的原始村落,就在依傍在臨海邊的山稜。

但此刻近在眼前的,只有深掘岩壁的鉗足聲。緩坡和繞山而建的車道分散在農田盡頭,而微微隆起的土丘前方,爬行矮山鞍部的野獸毫無遮掩地張揚著身軀。

雙爪狀的捕食足自甲殼前端延伸,不斷向上的駭人八足更剝落煙塵,越是驅車接近,駕駛座的能見度越是惡劣。瀰漫的黃沙僅停留在磐蟹行經軌跡的下方,使後座的傑克差點要漏看岩壁邊陲的貨車殘骸。被巨鉗鑿碎的車體已經變形,而山坡上徐步爬升的肇事生物,所舖出的軌跡已有十五米。

比想像中更大,這是苦艾和傑克的印象共識。目標物的體型已接近三米高,伸出的捕食和輔助足也有小客車以上的長度。但是看不見感染部位。凝神注視著逼近的滾滾塵土,在內心鼓譟的剎那,烏薩斯的目光與後照鏡裡的佩洛眼眸相對。

「無人機已確認,周遭沒有非戰鬥人員。」傑克看著感測器的螢幕報告道。

「……博士說得對,C22是必要的。」

「我沒修戰術輔導課啦!這是什麼意思?」

「我負責牽制射擊,把那傢伙弄下來。」前座的女孩回首。車速漸緩。當傑克打算開口時,她注意到機車已停在產業道路尾端的土坡旁。

甚者,在苦艾鎖上車體不久,兩人便發覺岩壁上的巨物微微挪動頭部,變異的長型複眼迷茫的掃過山腳。
她們各自下車。「你就尋找跟疏導民眾。」苦艾頓了一下,「呃,如果有的話。磐蟹離山村還有兩公里以上。先找到報案者,他們不可能走遠。」

傑克張嘴想回答什麼。苦艾從槍套裡拔出法術銃,抬起手臂。「右側是上山的緩坡。村落應該接到本艦的避難通知了,。」

「我去找人。」傑克確認似的低語,戴上拳套。「還有對面是感染生物,別勉強。要是你也生病,我會生氣喔。」她活動雙腿。

苦艾不服輸地回道:「省省吧,講得好像我心態就很健康一樣。找到報案者,把他們帶遠再折返。明白嗎?」

明白。她們散會,傑克與苦艾分別往垂直方向跑開。苦艾接近山坡邊,傑克則繞上山路。岩壁上長滿青苔和低矮植物,但磐蟹路經的地方只剩下泥屑。近四十度的陡坡沒能讓牠自己掉下來。

她似乎太認真了,苦艾想道。這不是天災,也沒有人禍。只是磐蟹問題罷了。

只是磐蟹。那就沒什麼好怕的了。既然無後顧之憂,更要做好。

「切爾諾伯格已經結束了。但從這次開始,我不會……!」

我不想再束手無策了。苦艾打開槍杖的保險,她一面邁步,一面接近對馬達聲置若罔聞的磐蟹。這期間傑克烏黑的短髮消失在視線上方的山徑,腳下也變陡了。

不,很快就會變平的。那大傢伙摔下來後,這塊土石崩塌的小丘只會被夷平。

她果斷的扣下扳機。被法術機構驅動的光軸撕開煙霧,在田邊的水窪裡映出紅光。直接在最佳位置煞停,苦艾令數道熱浪從槍杖尖端迸發。不顧掠過磐蟹身體的光彈命中何處,叫道「給我摔個臉朝天啊!」的烏薩斯瞄準磐蟹的腳,多發連射的光團直打在岩塊上。

當跑過山路的傑克聽見槍響時,為時已晚。

被接連射擊給破壞立足點,那金屬色的巨物在低鳴聲中墜落。

僅僅幾秒,鉗爪攀附的岩盤便發生龜裂,外表碎裂的石灰岩邊坡這下完全變形。那隻寬大、線條尖銳的感染生物,當牠受引力向下滾動時,搖撼也跟著擴大。牠想急煞,卻將抓附的碎石刮得更散。近十米長磐蟹繼續向山腳滾來,後面拖著更澎湃的揚塵。傑克沒能看清苦艾的安危,卻找到瑟縮在樹林邊的兩名青年農人。

但當她眨眨眼,出口關切他們時,磐蟹足以砸碎鋼板的瞬間力道已重壓在田邊的入山小丘上。

顫動從腳心鑽入體內。隨後是全面的風壓。
 

但是腳下的晃動卻比想得更短暫。

巨物在抽動著。拋開對同僚的待優,傑克沒多久已經領著人跑遠。一高一矮的兩名卡特斯青年迅速追著她的腳步。向山頭的村落移動,背後的山下不時傳來磐蟹吃痛的嚎叫。載具般大小的野生動物應該失去了立足點,一時半刻無法憑自力翻身。同時,法術銃的馬達響聲亦不絕於耳。

苦艾不會有事的。傑克屏氣,開口向衣著骯髒的兩人確認身份。就如同其中一人頭上的帽子所示,「運河農業委員會」的兩名病蟲害專員本是來協助稻作,卻在看見沿著田野爬行的磐蟹後失去判斷,往甲殼動物所不及的高處躲藏。

現在,平原東側,佩琉山脈450公里處,兩名健壯的青年正與羅德島的近衛幹員奔向運河村,位於矮山稜線上的一座農業村莊。烏達卡爾市常稱,這些散落平原的原始聚落是國家的瑰寶,但它們的充其量也只是觀光的生財工具。傑克和替這些觀光出謀劃策的公司──其中之二的專員交換過情報,此刻在驚魂未定中繞上山路,等著面對平原最標誌的地理阻礙:14公里的緩坡道路。也是往運河村的唯一路徑。

儘管傑克對體力十分自信,礙於同儕因素,和組織內的低度災害規範:涉及營救任務者,應協助無關人士撤出戰區至少兩公里,並沒有隨兩人陪跑的義務。

再說目前為止已經夠遠了。簡單向他們要求原地等待,還有事後筆錄的事項後,傑克轉往下山的路,快步繞過出現裂痕的地面,向原來的產業道路折返。

腰包的感測器震動了一下。

保護目標:2人。

她參與的實戰不多,但手邊面板跳出的通知無疑增加了任務的實感。敵性單位一名。全長九米五,高二米七,成體感染磐蟹……觀測組已經整理完資料了,而傑克也擅長記憶特定數字。因此,她在不曾減緩的奔跑中盡可能確認網路回傳的情報。空氣裡瀰漫著濕土的霉味,旋槳的沙沙聲也摻和其中。烈風拂過手腳,扯著她的外套。

對了,頭上還有無人機在。既然有網路,博士就看得到這裡。

她抹過鼻頭,從遞進的道路景色轉望向山腳。穿著紫灰外套、半邊耳朵被耳機賭上的的女孩正來回移動著。直觀來看,其掌握要領的體術無畏地誘導磐蟹,但硬而厚的外殼沒讓苦艾射擊的法術造成顯著傷害。

被金屬質外骨骼彈開的光團在周遭,和外殼的粗糙處留下彈痕,而成對的捕食足早已緊盯女孩不放。縱然回身、以槍托與拐棍化開攻勢,超越五十公斤的鉗爪仍占有物理優勢,使完全的格擋成為空談。

在與人型單位的搏鬥中,繼承父親亞獸血統的苦艾能以瞬間的巧勁為豪,現在則對更大的暴力無計可施。
傑克一瞬間想翻下山,用一記下壓踢破壞磐蟹態勢,但又搖頭作罷。時候未到。她將包覆雙手的拳套握緊,在走勢漸緩的邊坡前調轉方向。

同時,被輔助足掀起的砂石干擾視線,亂了陣腳的苦艾急忙下蹲,險些遭巨鉗打穿肩胛。沒放過機會,相距三米的磐蟹一如反射,卻又像經過計算般伸出左腕,衝向側身起跑的烏薩斯。

不過,有什麼地方不對。身為術師,苦艾離近戰單位太近了。這時傑克注意到,電磁炸彈原來在苦艾的佯攻中悄悄脫手,埋在磐蟹無法察覺的腳下。三合一,多管裝的液態武器。

沿著接近道路邊緣的岩塊移動到磐蟹上方,才發現烏薩斯的攻防早有預謀。是等待自己射擊嗎?將無暇回望自己的室友臉蛋收入視野,傑克不由分說舉起腰間的法術銃。眼下,磐蟹正面向敵,當然對身後的山壁與傑克失去興趣。

於是傑克選擇擊發法術。儘管她深知自己的槍法差得可以。

既然這樣就用數量補足機率。

自磐蟹左後方傾瀉的法術流線橫掃在揮舞的捕食足上,而直穿磐蟹腳邊的幾道光軸更點燃炸彈內的化學反應。眨眼間,半掩在輔助足邊的管子迸發深色的雷光。經過瓦伊凡女性編寫的電擊術式良好地展開,膨脹的光芒更讓劇痛而傾斜的磐蟹身軀顯得震撼、卻又脆弱,像任何接觸現代文明的野獸般搖搖欲墜。

沒沉浸在設局的暗喜之中,傑克連忙打開耳機的麥克風。「你只埋了一發嗎!?」

『沒有能力臨場做陷阱真是對不起喔!』苦艾喘了一聲。雖語帶自嘲,但見陷阱奏效,她聽起來還是挺開心的。

『黑鋼那邊的術式能破壞甲殼動物的血管源石,趁那傢伙清醒後把牠嚇跑。』烏薩斯說著,朝懸崖邊的佩洛舉手示意。

『該讓C25號上場了。』

我就說我沒背戰術表──傑克正想回嘴,卻猛然想起:C2系列的戰術代號應該只編到22。在那之後,就是博士個別替小隊規劃的戰法了。

原來那叫做C25呀。距離沒有問題,只差角度。而且失手的代價可不只有扭傷。

當她退後,準備朝預定的地點助跑時,室友發喘的聲音又流進耳裡。

『六、七……好,你應該想起來了。聽好,磐蟹的電擊暈眩應該剩六秒會結束。機會就只有一次。趁我用射擊改變鉗足角度的空隙,跳下來,靠動量推動牠──』

你確定是嗎!?如此喊道的傑克嚇了苦艾一跳,但沒時間顧慮了。被光與痛覺撕扯的金屬生物抬起頭,搔抓殼甲的響聲如哀號宣洩。傑克隱約嗅到時機,緊接著在確保空曠的小懸崖邊起跑、跳下。

高度為十二米。

手中的轉輪槍杖在下一刻被收回槍套,併攏雙足的佩洛愈發決絕,向大幅傾斜的硬金屬背甲墜去。看見這種空有氣勢,在正規作戰中肯定會被痛罵的下踢,苦艾舉槍配合。

雖然這戰術經不起太多考究,但願意相信判斷的佩洛,和自己果然很合拍

苦艾屏住氣,連體認默契的暢快感一併吞下。

『小心耳鳴啊!』

漫出心頭的知悉感將吐槽變得激昂起來。切換射擊模式,連發的槍杖亦倏地指向磐蟹撐地的捕食足。同時,大口徑的法術光團沖刷甫經傾軋的鉗爪關節。即使造不出像樣的傷口,扣下扳機的烏薩斯也沒有停止射擊。

動量。角度。反覆加乘……撇開武器象徵的暴力不論,改以巧取的戰法也皆由這些要素所成。光雨奔湧。被持續動量逼得動彈不得,磐蟹明顯感到焦躁,於是輕而硬的甲殼一揮,利用尚能活動的右腕猛地橫掃,卻被女孩縱身閃過。

緊握噴濺光熱的槍枝不放,推動攻擊術式的槍杖也沒有半點誤差,從接近磐蟹的左側拉距至右方,苦艾一轉眼便製造出絕佳的角度。

足以貫穿鋼鐵的鉗爪已經就位。關節彎曲,末端則無意識抵著柔軟的下腹。

下一刻,佩洛女孩傾盡全身的雙腿踢重踩在磐蟹背甲。將最硬的那塊金屬殼當作踏板,轉眼就跳離躲過逆向扣來的輔助足,以受身之姿滾落地面並拔腿拉距。

最後一發!苦艾口中叫道的當下,單手把持的槍杖爆發粗大的法術光帶。

將屈肘的捕食足徹底向後推去。

燒灼水氣的能量伴隨高熱,破壞了失去平衡的磐蟹站姿。不只如此,砰地轟然倒下的磐蟹,甚至被錯置的捕食足刺進腹部。被鑿碎次級護城鋼材的金屬鉗貫穿臟器,半空的腹腔裡流出淡青色的體液。這下惹得渾身脫力,又被痛覺折磨的生物抽搐起來。牠不再有破壞環境的能力,直到接受合理的治療跟野放前,牠都得待在這裡......

本該是這樣的。

「好了,等本艦運送麻醉劑過來就──嗯?」

「敵對單位還沒有喪失行動力,我去解決它!」

當苦艾喘著氣檢查槍杖是否過熱時,傑克已經迂迴著向蟹型生物的巨體右方切入了。被乘勝追擊引起鬥志的胸口砰然,一面觀察拖著身軀,在沙土上磨蹭傷口的感染生物,傑克以肘頂般的低姿衝入其懷中──雖然磐蟹的重量不過200公斤左右,但僅憑發育中的身體挺舉那塊活金屬,還是很嚇人的。泥塵就這麼滴在佩洛的襯衫上,衣料下臂肌鼓脹。苦艾連「什麼」都來不及喊,就這麼看著佩洛女孩一個立身,轉手將磐蟹摔飛出去。

『傑克,你不要這麼貪心!』苦艾低吟的聲音從耳機閃過。不差這一步的。她急著跺了下腳,並看著全力拋投敵人的那張佩洛背板。

瞬間的安靜。制式槍杖的冷卻閥隨纜線彈開,不遠處,悠然騰空的磐蟹則劃出不算漂亮的弧線,重重地砸進產業道路邊的田裡。那靠著體積掀起的水花混著泥土,與農民的翠綠心血一併噴飛,並濺在一旁的佩洛女孩身上。勝利的餘熱理應散去,但傑克還留著俐落表現的舒爽感,舉起雙臂,頗負自信地回望苦艾。

不過她最後也冷靜下來了。聽見傳進耳裡,如磨牙般的怒言,精力旺盛的佩洛這才意識到自己把磐蟹扔去什麼地方了。

不知道幫忙插秧,人家會不會原諒我……當傑克心生乏力時,摧毀稻作的愧疚感,和自後方傳來的低吼聲將她前後夾擊。大步走來的烏薩斯女孩不顧形象地低聲咆吼,將傑克完成任務所得到,微乎其微的踏實感給徹底粉碎。
 

「四十坪的季耕稻作毀損,還有環山公路塌陷……好吧、好吧,我記得任務的目標是破壞磐蟹而不是農產……

完美的感慨。那本該是彰顯訓練成果的一次移地作戰,但事情顯然在不知不覺中發生變質了。曾一度邁入睡眠的博士強撐著眼皮,看著醫療室外頭座椅上的倆女孩握著飲料,各自在傻笑,和一蹶不振的扶額中別開目光。

如果磐蟹在感染的影響下行為乖張,那為何不直接擊殺牠就好?博士想問,那巨物之所以砸進田裡,證據幾乎指向執行任務者的判斷不佳。但究責可不是羅德島的作風。於是在接獲報告後,博士只好先處理農村傳來的受害回報,邊釐清索賠的款項。待兩人灰頭土臉的返航後,他很快就來確認傷勢。

他一度催眠自己,繁忙是好事。收了環境調查的報告和文件,再陪著處理過外傷的女孩在走廊開檢討……。這下就滿24小時沒睡了,他想著,並停在連排的藍綠色等候席前,悶悶不樂地望著臉貼棉布,和綁著三角袋的兩名幹員。

「好,釐清一下。R04的行動方針是以防禦優先,沒錯吧?」男人望向搔著腦袋的佩洛,搖著手裡的平板。

「我知道你們到場時,磐蟹已經在岩塊上了。但靠著牽制射擊應該能誘導牠落下,接著再往無人環境引導。我們不是這樣計畫的嗎?」

苦艾搖搖頭,「是,對不起。那頭磐蟹在掉下岩壁後被自己壓斷了腳,所以活動很消極。是我判斷不夠靈活。」

「沒什麼,我看得出你們盡力了,所以這些問題才會由我來問,而不是農會或凱爾希。」博士頓了頓,發現自己也有些急躁。於是他喘了口氣,安慰似的補充:「好吧。好消息是:這次的咎責最多只追溯到發派任務的單位,也就是我。你們專心休息就好。」

「博士你又要被扣薪水嗎?」傑克難為地問。

短短的沉默。

「咳,這次不至於。畢竟意外鬧得不大。我們甚至還有收穫。大多數雷姆必拓居民都很好溝通,傑克。那兩個逃上山的農委會員工對你的冷靜印象很深,你和苦艾應戰時,他們也在偷看,想知道這間製藥公司的保安到底有多少本事。」他彎身向前,面罩映著兩張臉孔。「這可能讓下個月的疾病講座增加場次。要是傳進其它山地聚落裡,或許有更多的合作機會。」

苦艾抿著半圓的飲料罐,眨眨眼。「我以為您是要報告投訴的。」

她披著水色的防風外套,下方是汗濕的襯衫。望向傑克,她半裸的肩膀正露在外面。那因為投擲過猛而拉傷,脫去半邊外衣的佩洛仍笑嘻嘻的──好吧,這或許不明顯,但她看起來有點愧疚。

「投訴?」博士伸出手,又無奈地將它插回口袋。「沒有投訴。再說被指控又如何?我該開除或調派誰嗎?真的,苦艾,你們或許沒有做好,但也離失敗很遠。你們完成任務,這不值得自豪嗎?」

苦艾本想點頭。很快地,她覺得不自在。因為她不喜歡被人有意無意的解圍,卻又對博士擋下賠償的追究心生僥倖。不久前她還問自己,等飲料喝乾後站起來鞠躬道歉,會不會讓投擲磐蟹的傑克少一些懲罰。不過這個提案很快就報廢了。男人雖然就事論事、通情達理,但他不曾因此賣人情,道歉是多餘的。

「總之,這次的懲處不會太快就發落。但是,基於社內條例,在任務中造成額外資源損失的你們兩個,到報告結案前禁止單獨出擊。」博士在一陣沉默後清了清嗓。

「話這麼說,從作戰紀錄來看,你們很清楚彼此定位,而不是把腦子跟申報的職位綁在一起。以預備組幹員來說,這樣很好。」

苦艾望著他,站起身。「博士。聽到你這麼安慰,我其實……很困擾。」

「那就困擾吧。在你們能把勝負跟臨場表現分開來看之前,我不會吝嗇誇獎兩位的。另外,別等我一離開你們就吵起來啊。」博士指指廊道邊的玻璃,「迷迭香剛做完手術,注意音量。」

傑克放下運動飲料,笑著跳了起來。「別擔心!我跟卓婭沒吵過架的!」

苦艾向她投以一道微妙的視線。「這就叫音量過大,傑克。還有我們上周明明吵過布丁的事。」

「我……」傑克愣了一下,一股腦開口回嘴。「只是吵了幾句也算!?而且明明是你偷吃的,我不對外張揚不是件好事嗎?虧我還幫你圓場……」

苦艾看著傑克撇頭。「抱歉,我完全不打算逃避自己做錯事的代價,你要說就說。」

「卓婭這樣太無情了啦。」

「好了,你們要吵到艦橋去吵吧。」博士笑了一聲。他頷首,試著讓自己慢慢淡出兩人之間,並要求兩人休息後再來辦公室一趟。隨後,男人邊唸著自己過後肯定要睡上一覺,邊往工業電梯的方向走遠。

閘門嘎啦啦地打開、闔上。

「好吧。」苦艾等博士走了,拎著兩瓶空罐,丟進診間外的垃圾桶。

「肩膀還好嗎?不帶外骨骼、沒暖身就硬抬快兩百公斤……你真是瘋了。」

傑克檢查著飽滿的上臂。「沒什麼啦。堅雷教官常說我們還年輕,所以復原得也快。應該說,呃,復健一兩天就好了。再說這是我自找的嘛。」

苦艾望著她,轉過身子。「不,實際上這……」

「不是你的錯。」佩洛打斷她。

這絕對是頭一遭了。掛著聊表歉意的笑容,向昨日一樣故作安好的傑克,此時卻感受不到常伴左右的活潑。那是種傷感、卻不求原諒的微笑。

她穿好外套袖子。「卓婭,對不起喔。」

苦艾盯著她,不知該說什麼好。

「不過你沒有錯!從離開哥倫比亞以後,很久沒有打過這種配合任務了,我很開心。」傑克補充道,臉上又浮現那股真誠。

「總覺得,以前那種不顧一切去做的感覺又回來了。不用擔心感染,能盡全力幫助人的……嘿嘿,講得好像我很老一樣。算了,感傷時間結束!不聊了!」

苦艾仍沒有作聲。

「對了,我們去吃早餐吧!我肚子都餓了。等等還得回去換衣服……」

傑克。苦艾叫住她,感覺嘴角在抽動著。她曾想保持嚴肅,最後又放棄了。「哎,我忍不住了。」她若有所思地笑笑,一把抓著傑克的面顎。

「你什麼時候變成會說這種帥氣台詞的人了?啊?」

「我就實話實說嘛!」

「給我考慮一下尷尬癌患者的感受!」苦艾伸手去擰傑克的臉頰。

鮮少見過的親切和近距離,讓淺嚐絞痛的佩洛感到一股暖意。邊體會默默遞進的成就,和同齡人應有的打鬧,傑克選擇以難為情的目光對這股暴力做最消極的抵抗。沐浴在船艦內的明亮白光,正值青春的倆女孩嬉鬧著,在難分日夜的廊道揮灑笑意。她們邁步,任聲音在劃過逐漸醒覺的長廊。


【後記】
其實這才是番外起點的,但因為是同人本裡刊的作品,很長一段時間沒得到統籌獲准更新,就屯到現在了
就這樣,沒什麼好說的


另外記得當初是聽著這首寫的
現在想想真糟蹋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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