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1年2月19日，早上八點，黑教堂，北棟
不需要鬧鐘就自動睜開眼睛，梳洗完畢的檸檬打開衣櫃，發現除了媽媽的衣服，還有一件用塑膠套罩著、屬於她尺寸的黑色教袍。
他們想讓檸檬受洗、成為薩拉凱爾教的一份子──檸檬早就有心理準備。她乖乖換上那件黑色教袍，掛上金色的十字架項鍊。
「扣、扣。」
八點半，一分一秒不差，敲門聲。檸檬打開房門，她的小舅舅──賴冰河正站在外面，依然是那張嚴肅的臉，與教袍格格不入的深藍色頭髮。
「早安。」
基於禮貌，檸檬向他打招呼，但賴冰河沒有說話，只是瞥了她一眼，然後冷漠轉身、邁開步伐；檸檬本就不期望賴冰河會回應自己，只能默默跟上去。
「還真冷漠啊。」
羅笙的聲音突然在腦中響起。檸檬左看右看，整條走廊只有她和賴冰河兩人，驗證了羅笙昨天所說──不論距離多遠，他們都能用蜘蛛糖的頻道溝通。
「你昨晚沒經過我允許，就讓我睡著了。」
想到自己竟然連睡眠都被控制，檸檬用頻道控訴羅笙：「我不喜歡這樣，請你適可而止。」
「小天使，妳該慶幸我只是讓妳睡著，不要跟我鬧脾氣。」
聽聲音，檸檬就能想像羅笙那高高在上的表情，她真的好想揍人。
「機會難得，要不要試用我昨天給妳的人事資料？」羅笙突然說：「賴冰河是什麼樣的人，妳不好奇嗎？」
「……。」
早上梳洗時，檸檬就想通了──蜘不蜘蛛無所謂，她現在的首要目標是完成任務，檸檬不介意借力使力，使用羅笙賦予她的蜘蛛糖。
「分析系統 ＯＮ」
腦中傳來機械口吻的女人聲線，檸檬盯著賴冰河的背影，神奇的是──所有和賴冰河有關的資料，都用綠色的文字顯示在旁邊。她一邊走，一邊快速瀏覽這些資料，看看有什麼特別之處。
姓名：賴冰河
性別：男性
出生：2123年6月28日（38歲）
身分：十大家族，薩拉凱爾教，副諮理
關係人：賴霜原（兄長）、賴雪檸（妹妹）
學歷：賓夕法尼亞大學 犯罪學碩士
網路搜尋紀錄：「妹妹的女兒」、「外甥女」、「和外甥女打好關係的方法」
（最後更新時間：2161/02/18 23:48）
其他條目都很正常，直到最後一個──檸檬滿頭問號地瞪大眼睛。最後更新時間是昨天晚上，也就是說，昨晚賴冰河送檸檬回房後，立刻上網查了這些。
檸檬用頻道問羅笙：「為什麼有『網路搜尋紀錄』？」
「別小看它，那非常有用。」羅笙回答：「人類會對人類說謊，但對網路不會。搜尋紀錄能判斷對方在想什麼、策畫什麼、在意什麼。」
看著賴冰河嚴肅而挺拔的背影，很難想像他正為「如何和外甥女打好關係」這種事煩惱。既然會特定搜尋，自己應該沒有被討厭……吧？
就在這時，檸檬發現走在前面的賴冰河在用手機，她的資料也同步更新：
「回應打招呼」、「小孩子喜歡的話題」、「怎麼跟安靜的小孩搭話」
（最後更新時間：2161/02/19 08:35）
──沒錯，就是現在，賴冰河正在不知所措，因為他不知道怎麼跟檸檬搭話。長相兇惡的人竟然在煩惱這種事，檸檬覺得有點好笑。小舅舅並不可怕，也有笨拙的一面。
「早安，冰河叔叔。」
一名同樣穿黑色教袍、年紀約二十出頭的男子從轉角出現，朝氣勃勃地和賴冰河打招呼。
「咦？這位莫非是……？」
男子發現跟在賴冰河後面的檸檬。檸檬微微鞠躬，禮貌地自我介紹：「早安，我是安琪。」
「啊！我想起來了，是雪檸姑姑的女兒！」
除了賴梓柔，只剩另一個人會稱雪檸為姑姑。男子也向檸檬自我介紹：「我是賴梓威，薩拉凱爾教十二使徒之一。之後好好相處吧，安琪。」
賴梓威的笑容很爽朗，一副鄰家大哥哥的長相，怎麼看都是教養好、腦袋好、個性好的完美男友人選。檸檬開啟分析系統，審視著賴梓威的資料。
姓名：賴梓威
性別：男性
出生：2141年3月9日（20歲）
身分：十大家族，薩拉凱爾教，十二使徒
關係人：賴霜原（父親）、賴梓柔（妹妹）
學歷：不詳
網路搜尋紀錄：「制服」、「軍服」、「膝上襪」、「醫師袍」
（最後更新時間：2161/02/19 01:43）
……好吧，人不可貌相，看起來忠厚老實的賴家少爺，興趣竟然是變裝癖。希望賴梓威不要知道李晴煬現在變成什麼樣，他會吐血。
「冰河叔叔負責照顧這孩子嗎？」
賴梓威是繼賴霜原後，第二個敢和賴冰河聊天的人，這讓檸檬更加確信自己的猜測，賴冰河只是臉兇，人其實不壞。
「嗯。」
賴冰河的回應很冷淡，賴梓威習慣叔叔的說話方式，繼續用開朗的聲音跟賴冰河聊天：「真難得，我以為冰河叔叔這禮拜，都要忙著打遊戲。」
「這是你爸的命令。」賴冰河嘆氣，「他說我是全服第一，這次活動可以放掉。」
「哈哈！爸爸每個禮拜，都會去官網看排名。他知道叔叔一直都在榜上，叔叔超厲害的！」
賴梓威和賴冰河聊得很愉快，一旁的檸檬意識到：教主一家的感情很好。不論賴霜原對賴冰河、賴冰河對賴梓威、兩位舅舅對死去的賴雪檸……他們的階級觀念沒有謝氏嚴重，家人之間能像這樣聊聊遊戲、關心生活、知道對方的興趣嗜好，關係非常親密。
那麼，賴梓柔是怎麼回事？
賴梓柔對家人的厭惡，不是裝出來的。她為什麼討厭薩拉凱爾，甚至不惜與神與畜聯手？難不成，有問題的不是這個家，而是賴梓柔？
「不過，想想也真划算。」
賴梓威突然這麼說。檸檬回神，發現賴梓威用那雙清澈的眼，向自己投來一個真誠的目光。
「用一隻骯髒的白惡魔，換回雪檸姑姑的女兒。」
「冰河叔叔，你不覺得這很值得嗎？」
「……！」
心臟彷彿漏了一拍。那一瞬間，檸檬覺得賴梓威很可怕──他還是那副雙朗的笑容，聲音依然朝氣勃勃，可是，他不覺得自己的話有什麼不對，這種理所當然的態度讓檸檬毛骨悚然。
為什麼？
那個人──賴梓綾，是你的妹妹啊。
「梓威。」
察覺到檸檬的眼神有異，賴冰河瞪著賴梓威，警告：「不要在小孩面前說這個。」
「啊，抱歉。」
賴梓威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不是覺得自己言論有誤，而是場合不對；他不該在檸檬面前提起那骯髒的存在，他只承認這一點。
「冰河叔叔，我先去餐廳了。」
賴梓威看了看時間，朝他們揮手，檸檬再次瞪大眼睛。
只有這樣？
說自己的妹妹骯髒、是惡魔，還說很划算。
這個話題用一句「抱歉」，就過去了嗎？
賴梓威離開，檸檬和賴冰河的氣氛變回沉默，但現在的檸檬沒有心思，她只在意賴梓威剛才的話，彷彿從中明白了賴梓柔──為什麼她總是皺著眉，為什麼她討厭這個家，甚至，不惜毀掉這一切。
「不用在意他的話。」
賴冰河突然開口，檸檬一度以為自己聽錯──她的小舅舅竟然主動搭話。檸檬看向他，第一次凝視賴冰河深藍色的眼珠。
「這裡是宗教家族。」
「妳沒有受洗，有些話妳不能理解，也不需要去理解。」
看著賴冰河的眼珠，檸檬很想問他：你也認為賴梓綾是白惡魔嗎？你也是折磨賴梓綾的其中一員嗎？你也覺得賴梓綾很骯髒嗎？
你也覺得，水果塔是罪惡的存在，是需要被抹殺掉的基因嗎？
問不出口，檸檬發現自己問不出口，因為她怕賴冰河回答「是」──要是這樣，小舅舅會變成敵人。賴冰河是會為了她、去搜尋那些關鍵字的人，檸檬不想與這樣的小舅舅為敵。
「走吧，我們也去餐廳，妳應該餓了。」
見檸檬沒回應，賴冰河也不多說，繼續幫檸檬帶路，但這次不是走在前面，而是放慢步伐、走在旁邊，跟檸檬並肩同行。
來到餐廳，檸檬承認自己被嚇到了。她曾看過某部魔法電影，主角們用餐的食堂擺了好幾張長桌，同一學院的人肩並肩坐在一塊兒吃飯，薩拉凱爾的餐廳就是那個模樣，只差沒有巫師袍，也沒有可愛的貓頭鷹來送信。
巨大的餐廳擺著三張長桌，分別坐著男人、女人、小孩，大家開心地互道早安、聊天。三張長桌的前方，有一個橫著擺放的長桌，總共十二個座位，位子都是面向人群。檸檬看見賴梓威坐在其中一張椅子上，她猜那是十二使徒的座位，蜘蛛糖系統也驗證了這一點。
至於她的座位在哪，檸檬跟著賴冰河來到最前方──十二使徒的座位後方，走上階梯，上面也有一張長桌，但桌椅和餐具比其他人高檔。長桌中間是主教，左右兩側是副諮理，賴冰河的位子位於主教左方，旁邊多了張椅子，是檸檬的座位。
這個高度放眼望去，能看清楚每個人的臉孔，同樣地，薩拉凱爾的眾人也能看見她。檸檬的位子被安插在賴冰河旁邊，超級顯眼，不引人注目都難。
「坐下吧。」賴冰河跟檸檬說。
「請問，」檸檬第一次主動搭話：「你們都是這樣，大家一起吃飯？」
賴冰河點頭，「在黑教堂，大家的生活作息都綁在一起，少數人例外。」
賴冰河說，眼睛瞄向十二使徒的座位。大部分的使徒都已就位，唯獨賴梓威旁邊的位置是空的。
「所謂例外，是賴梓柔嗎？」檸檬問。
「那孩子跟大家不一樣。」賴冰河表示：「梓柔討厭人多的地方，喜歡獨自行動。」
賴冰河說得很委婉，其實賴梓柔被大部分人當成異類，礙於是賴霜原的女兒，又是十二使徒之一，大家才不敢多嘴。
「還有人沒到嗎？」
慈祥溫和的聲音從旁邊傳來，穿著主教教袍的賴霜原走到賴冰河旁邊。看見主教到場，整個餐廳立刻安靜，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前方，同時，不少人的目光也集中到檸檬身上，這讓她很不自在，幸好遺傳了里奧的面無表情，她看起來非常鎮定。
「父親大人。」賴梓威代表十二使徒開口：「扣掉梓柔，大家都到齊了。」
聽到「扣掉梓柔」四字，賴霜原沒特別反應。現場除了賴梓柔的座位，賴霜原右邊的位子也是空的──那裡原本坐著雪檸，如今只擺一束花，已經空了一段時間。
「那麼，我們開始吧。」
說完，賴霜原閉上眼睛，雙手十指緊扣；所有人也閉上眼睛，額頭靠著十指緊扣的手，擺出禱告的姿勢。
「月之天使，感謝您為我們準備可享用的美食。我們能聚在一起享用，是您的恩惠。」
賴霜原帶頭，其他人不論男女老少，一致開口：
「感謝您讓我們成為一家人！感謝您賜予的食物！」
「求您賜福予我們的身體，幫助我們榮耀您的名！」
「我們擁有的一切都來自您的賞賜，感謝您教導我們知足！」
「奉沙利葉之名，阿門！」
「奉沙利葉之名，阿門！」
禱告完畢，男女老少一致睜開眼睛、開始吃飯，餐廳充滿交談的歡笑聲，及刀叉碰撞的清脆聲響。
檸檬沒有禱告，她又被嚇到了。神與畜沒有聚餐文化，就算大家都在仙境大樓，大部分人都在自己房間吃飯。眼前的三百多人一起吃飯、一起禱告、聲音動作全部一致，場面看起來溫馨，卻有說不上的詭異。
「妳不吃嗎？」
賴冰河的話讓檸檬回神。她看了看小舅舅，再看了看桌上的銀製刀叉。檸檬沒表情，賴冰河還是發現她的不適應。
「妳……」賴冰河還是那張兇惡的臉，但他放慢語速，謹慎地挑選用詞：「身體不舒服？」
賴冰河在心裡痛罵自己，哪有人用這麼爛的問句開話題！
「沒有。」檸檬只是搖頭，「不習慣。」
不習慣？賴冰河回想，自己一開始，也不習慣在人們面前吃飯，於是他善用自己兇惡的長相，恐怖的眼神掃過那些對檸檬投以目光的人──效果非常顯著，那些人立刻收回視線、乖乖低頭吃飯。
「哪裡不習慣？」解決掉煩人的視線，賴冰河才問檸檬。
「團體行動，和宗教。」檸檬反問賴冰河：「只有我不禱告，會不會很奇怪？」
「妳沒有受洗，跟著禱告也沒意義。」
說完，賴冰河繼續吃他的東西。擺在檸檬面前的，是一盤金黃色、撒了白色糖霜的法式吐司，看起來蓬鬆可口，搭配新鮮的沙拉和歐姆蛋，是檸檬有記憶以來最豐盛的早餐。在仙境大樓，早上往往一塊麵包了事……神與畜才是對兒童極不友善的環境。
「那個，」吃到一半，檸檬想起賴冰河剛剛的話，「你說『大家的生活作息都綁在一起』，只有吃飯嗎？」
「不是。」賴冰河解答：「同個時間起床、同個時間就寢，三餐一起吃，每周日參加彌撒。平日早上十點到下午五點工作，每人有各自的工作崗位，十三歲以下的小孩，在教堂附設的學校上課。」
「上課？」檸檬微愣，「我也要？」
「『學齡前教育』。」賴冰河也微愣，「神與畜沒有嗎？」
檸檬腦中閃過尼可拉斯的火車，「沒有。」及自己被火車撞來撞去的畫面，「我們……重視體能。」
妹妹生前是Knight隊長，賴冰河能想像檸檬在神與畜的生活。在高宇維底下做事，殺人是基本中的基本，神與畜的教育一定不正常。檸檬比同年紀的孩童成熟，這不全然是好事。
「……。」
想起賴雪檸，賴冰河的表情就變得十分凝重。檸檬覺得奇怪，自己說錯了什麼？
「你們在聊什麼，能讓我加入嗎？」
突然一道溫和的聲音傳來，坐在一旁的賴霜原湊過來，慈祥的笑容問：「安琪，食物吃得習慣嗎？」
「謝謝，非常好吃。」檸檬表示：「但不夠甜。」
「不夠甜？」賴霜原很驚訝，「不是有楓糖嗎？」
「有，但不夠。」檸檬眼神堅定，「楓糖要兩罐，果汁也不夠甜，最好的甜度是喝不出果汁原本的味道。」
看檸檬一本正經、用篤定的口氣說這種話，賴霜原哈哈大笑，賴冰河剛才凝重的表情也消失，忍不住嘮叨：「小孩子不能吃這麼多糖，對身體不好。」
話一出，檸檬一臉失望，也是賴冰河第一次看到檸檬別的表情。
「真令人懷念，以前雪檸也是開口閉口都是肉，吃蔬菜好像要她的命。」
賴霜原笑著說。跟賴冰河相比，賴霜原較不忌諱談論妹妹，也知道弟弟不喜歡聊賴雪檸的事，改問：「你們剛在說什麼？團體行動？」
「上課的事。」賴冰河順便問：「哥，她要從哪階段的課程開始？」
賴霜原想了想，拋出令人驚訝的答案：「都不需要。」
「啊？」
「神與畜的重心是培養。為了早日獨當一面，神與畜給安琪的東西，一定比我們多出好幾倍。」賴霜原表示：「但宗教的課程是必須的。冰河，再麻煩你替她安排。」
賴霜原說的一派輕鬆，檸檬卻覺得奇怪，賴霜原對神與畜的了解似乎不淺，正當她在思考為什麼，腦中響起羅笙的聲音：
「雪檸會和老家聯絡，高宇維允許她這麼做。」
羅笙用蜘蛛的頻道告訴檸檬：「薩拉凱爾和神與畜的關係很微妙。他們站到反高陣營，因為高宇維不承認現在的薩拉凱爾教。」
「『現在的』？」聽到關鍵字，檸檬在頻道反問。
「薩拉凱爾最初的教義，是第一代水果塔『睡鼠』──小約翰創立的。賴霜原接任教主後，幾乎改掉全部。高宇維只承認小約翰的教義，覺得現在的教義是垃圾。」羅笙說：「薩拉凱爾和高宇維互看不順眼，但因為賴雪檸，兩邊維持『表面上』的和平；如今賴雪檸死了，換妳代替她的角色。」
檸檬忍不住在心裡吐槽──羅笙說得事不關己，也不想想這一切是誰造成的。雖然沒見過媽媽、不曾因為媽媽的死難過，但如果雪檸還活著，事情會輕鬆許多。
「所以，」
和藹的聲音讓檸檬回到現實。賴霜原同時和兩人說：
「這禮拜除了吃飯時間，安琪都可以自由活動、好好認識環境，只要不離開黑教堂就行。」
賴霜原說這話，只有兩個可能：他是徹頭徹尾的白癡，或他非常有自信。堂堂教主不會是前者，賴霜原敢讓檸檬獨自在黑教堂閒晃，證明他不擔心神與畜找出不利自己的東西。
「我知道了，謝謝大舅舅。」
檸檬禮貌道謝。只有兩天、只見過兩次，但她非常確信：這座教堂跟它的主人一樣，神聖、慈祥、和善、溫馨，及與這些光明共存的──不為人知的黑暗面。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