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髮變成粉紅色前，羅笙蹺過一次課，正是白絃幫他請假、羅笙念念不忘的那一天。因為怕遇見學校的人，羅笙的外套帽子始終戴著，不敢脫下。
白絃從便利商店出來。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但一看見弟弟，表情都寫在臉上。男高中生真的很好懂。白絃心想。
「哪，給你。」
白絃伸手，將剛才買的布丁雪糕送給弟弟，羅笙嚇一跳。
「謝…謝謝！」
羅笙接過布丁雪糕。看他一臉慌張，白絃覺得很好笑，好心提醒：「快點吃，小心溶化。」
羅笙點頭，姊弟倆就這麼站在路邊。看見白絃拿出菸和打火機，羅笙很驚訝，問白絃：「姊姊，妳會抽菸？」
「嗯，一天一包，工作太累了。」她叮嚀：「不要告訴媽，知道嗎？」
羅笙點頭，乖乖吃冰。
「姊姊。」
「嗯？」
「妳為什麼都不回家？」羅笙鼓起勇氣問：「妳討厭我們？」
「沒有呀。」白絃聳肩，「沒有回去的感覺，為什麼要回去？」
羅笙聽不太懂，「因為我們是重組家庭？」
「不是你和伯父的問題，是我媽。」白絃回想，「應該是小學？有點忘了，總之我媽和我爸一直吵架。從那時候起，我不只要做好份內的事，也要照顧我媽的情緒，像跟一顆不定時炸彈住在一起，做什麼都要預判她的反應。你和伯父其實幫了大忙，起碼她的情緒有了寄託，我不用再花時間心力去安撫。」
「『名義上是家，卻沒有回家的感覺』，是這個意思嗎？」
「沒錯。」白絃吐煙，「我不是不愛她，我們每年都會過母親節，可是和她相處，必須顧慮很多東西，我覺得很累，想保持距離。」
「……。」
羅笙陷入沉思。見他不回話，白絃無聊問：「你呢？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嗎？」
「好像……也沒有。」羅笙低頭，「阿姨人很好，我也不反對爸再婚，但自從知道我媽外遇、看她跟別的男人卿卿我我，心裡就好像少了什麼，一部分的身體非常空虛。」
「幸好你會跳舞。」白絃說：「興趣使人幸福，可以填補你缺少的一半。」
衝著白絃的話，後來他沒放棄芭蕾，排除眾議，考上想讀的藝術學院。布丁雪糕的木棍，羅笙捨不得丟，因為那是來自姊姊的禮物，他至今也記得白絃說的：可以回去的地方。
──我們這類人啊，忠於自由、安於歸宿。
一百年，羅笙想成為白絃的家，可是夏悠出現，白絃成為羅琳娜。他追在白絃後面，追到走火入魔，變成「噁心的跟蹤狂弟弟」。
「……。」
2163年10月11日，早上十點，羅笙看著被綠茵覆蓋的陪審團，以及飛在空中、與艾莉絲為伍的姊姊。他的心情異常平靜，沒有憤怒、不甘，也沒有恐懼。
「報告：數據『羅笙』備份完成。」
「報告：絕對權限準備完畢。」
「確認：是否啟用自動轉移？」
「是。」
連續執行三個指令，羅笙深吸一口氣，告訴系統：「發送要求，我要凝羽的蜘蛛腳。」
「報告：已獲准，數據『永字八法』權限開放。」
「評估：數據『永字八法』，危害等級SS，超出系統負荷。」
「確認：是否安裝？」
羅笙毫不猶豫，將蜘蛛網中央的數據載入體內，儘管那是除了郭凝羽，其他蜘蛛都無法承受的力量，羅笙也不在意。
另一邊，白絃將二十二世紀的艾莉絲──夏熠抱回地面，再看向前方，發現她的弟弟沒有逃，隻身一人站在對面，與羅琳娜為敵。
「會死喔。」
白絃沒有廢話。基於姊弟情誼，她好心提醒：「現在撤退，還來得及。」
「恕我拒絕，親愛的姊姊。」
在羅笙眼裡，姊姊很美，羅琳娜的白絃依舊動人。
然而，正如白絃所說，他累了。
「妳死，我死，對我而言都是解脫。」
「這個地獄該結束了，姊姊。」
刀鞘被他丟掉，反正再也用不到。
白絃看懂他的眼神，弟弟的表情都寫在臉上。
「好啊。」
無須多言，白絃閉上眼睛，暖風揚起她的長髮、繽紛的花瓣，連同身後的翅膀，羽毛一齊盛開，綻放各種顏色的花。羅笙的手抹過刀身，所有數據灌入刀中，風暴般的白色襲捲春天，一半的陪審團化為冰原。
「……小天使。」
利維坦──檸檬也在，羅笙知道。
「妳想並肩作戰，是吧？」
透過利維坦，羅笙感受到檸檬的恐懼。他偷笑，發現比起弟弟，自己更喜歡當老師。羅笙很喜歡檸檬介於懷疑與不安的表情，就像他們的初次見面。
「妳是我的眷屬。」
「不要怕，小天使。」
語畢，雙腳一瞪，羅笙化為輕盈的鶴、飛向白絃所在的高空。與此同時，被雪覆蓋的冰原，出現屬於檸檬、屬於利維坦的藍色數據，掃過遍地的砲彈殘骸。一夕之間，成千上萬的砲彈被修復，像煙花一樣襲向白絃、炸開。
「──點！」
穿梭於砲火，羅笙的刀化為鋒利的筆，劈開濃煙、割開天空的雲，寫下永字第一劃。白絃睜眼，看著利維坦的砲彈、羅笙的數據，不慌不忙開口：
「In me, past, present, future meet」
「To hold long chiding conference」
仙境──回憶的力量，白絃的翅膀垂下橘色的懸鈴花，以及黑色的紫藤。她呼喚，喚出三月兔的火車擋下砲彈；喚出假海龜的浮世繪降下雷電，劈在羅笙身上。
「──橫！」
被雷電擊中，羅笙的衣服燒焦。他沒有收手，反而用蜘蛛糖的系統，硬生生將「水果塔」的雷電轉成數據，灌入自己的武士刀，變成永字的第二劃。
「安奇羅！」
D區，檸檬與利維坦同步，藍色的數據駭入陪審團的機甲，以及死去的魚傭人士兵、賽博格，強制將它們啟動。羅笙的數據與她共享，檸檬賦予雷電，假海龜的力量被分散在這群死亡軍團，飛向空中的羅琳娜。
「My lusts usurp the present tense」
「And strangle Reason in his seat」
站在高地，夏熠與白絃共鳴。艾莉絲一句、羅琳娜一句，水果塔的王與神，精神層面合而為一，猶如火焰的光與熱，共享一切。
「My loves leap through──」
「──the future's fence」
「To dance with──」
「──dream-enfranchised feet」
粉紅色的櫻花、深藍色的蒲公英。白絃使用獅鷲，將利維坦的死亡軍團停在三十公尺；她呼喚睡鼠，四肢化為極為堅硬、不導電的黑鑽石，徒手擋下羅笙的刀，同時，數以萬計的水晶從天而降，動彈不得的機甲、魚傭人、賽博格，全部被割成碎片，碎裂的殘骸如同春雨，落在陪審團的大地。
「In me the cave-man clasps the seer」
近戰，白絃身法靈活，一拳一腳毫無間隙，接連打在羅笙身上；羅笙不惶多讓，白色的數據帶動手和刀，「鐺鐺鐺鐺鐺！」接下攻擊。白絃一句「二十公尺」，羅笙被無形的衝擊波撞開，臟器當場破裂，吐了一大口血。
「鶴哥哥！」
利維坦立刻動作，藍色的數據包裹羅笙、使用進階修復。傷勢一好轉，羅笙逮到機會，白色的數據化為蛛網、射向白絃。白絃的四肢防不勝防，被蜘蛛網死死纏住。
「──豎！鉤！」
機不可失，羅笙從高空墜落、向下一劈，白色的劍氣往上，同時寫下第三劃與第四劃。白絃躲開他的刀，卻躲不開劍氣，手臂被白色的數據割開，先流出紫色的血，再流出黑色的汙泥。
「And garlanded Apollo goes」
「Chanting to Abraham's deaf ear」
夏熠一說，腳邊的綠葉飛向白絃，纏繞她的蛛絲剎那消失。翅膀落下金色海棠，白絃啟動白色空間、閃現到羅笙面前，一手掐住他的脖子，另一隻手化為黑鑽石，往死裡打，羅笙的腹部慘遭重擊。
「……！」
受傷的臟器因為這一擊，毀損到無法修復的程度。白絃一拳不夠、再補一腳，羅笙整個人被打向地面，身體又猛然煞車、被白絃定在七公尺高。
「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
白絃開口，翅膀開出藍色的翠雀花，剛才流出的血化為劇毒。她呼喚公爵夫人，也回憶紅心傑克，紫色的毒與黑色的汙泥融為一體，變成巨大的荊棘，瞄準動彈不得的羅笙。
「住手！！」
利維坦見狀，藍色的數據化為冰晶，像鋪天蓋地的彈幕射向高空。冰晶粉碎荊棘，也刺穿白絃的身體，但她毫髮無傷，彷彿打在一團泥巴上。
「警告：毀損比率80％」
不顧傷勢，也不理系統，羅笙強制使用數據，蜘蛛糖抵銷水果塔。一解除獅鷲，恢復行動的他透過檸檬，瞬間飛到冰晶所在的位置，三劃──
「──挑！彎！撇！」
劈開花瓣，羅笙帶著血、帶著雪，以及利維坦的冰晶，割破白絃兩邊的肩膀。白絃往下墜，傷口湧出紫色的血、黑色的泥，還有書蟲的孢子。
「警告：毀損比率90％」
最後一刀，羅笙白色的刀刃，以及他的雙眼，都亮起郭凝羽的綠色光芒。利維坦駭入Platinum的金絲雀，數據轉化，金絲雀變成藍色斑紋的巨大白鶴，和羅笙一同向下俯衝，寫下永字最後一劃──
「──捺！！」
藍天、白雲，彷彿整個天空壓下來。白絃吸氣，身後的翅膀長出棕色樹枝，所有顏色的花都被串聯起來，變成一顆開花的樹。
「Look in my heart, kind friends, and tremble」
（審視我的心靈吧，朋友，你應戰慄）
春天的大地，水果塔盛放，童話般的仙境再現。地上的夏熠被帶到空中，白絃一手抱住她，透過自己，羅琳娜將艾莉絲的聲音傳入仙境，水果塔一齊共鳴──
「Since there your elements assemble」
（那便是你本來面目）
紅心傑克、假海龜、三月兔、睡鼠、書蟲、瘋帽、公爵夫人、貓、白兔、獅鷲。
大家的聲音重疊，變成和煦的光、溫暖的風、滋潤的雨。
春天與冬天，水果塔與蜘蛛糖，雙方碰撞剎那，所有人眼前一片空白。當視覺恢復，只見白色的鶴化為灰燼，武士刀斷裂，藍色數據一夕之間消失，檸檬與利維坦的同步中斷。
「警告：毀損比率100％」
他不是神，他贏不了。
取回力量的羅琳娜，無人可及。
「……。」
屹立不搖的春天，羅琳娜站在青草河畔，白淨的衣服彷彿未曾受傷，反觀殘破不堪的人，奄奄一息的羅笙倒在白絃身上，靠著姊姊的肩膀。
他聞到白絃身體的味道。
姊弟倆第一次，距離這麼近。
「姊……姊……」
地獄結束，羅笙終於不用握刀，斷裂的刀柄掉到地上。
「怎麼了？」白絃用一百年前的口氣，問他。
「我……不要跟你們放在一起。」
他開口，差點被血嗆到，滿嘴都是腥味。
「我要回去。」
「我要回……凝雪寺……」
羅笙的聲音很虛弱。
不過，他的遺願，白絃聽得懂，也確實收到。
「原來如此，你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結束生命、聆聽遺願，白絃活得太久、太強，這是神的專長，她很平靜。
白絃再問：「還有嗎？」
羅笙咳血，「把我從第一代水果塔……除名。」
「好。」
想起剛才交手、如今不見蹤影的藍色數據，白絃又明白什麼，小聲說：
「那孩子的事，我會保密。」
「她想殺妳。」羅笙說。
「我知道。」
帶著牽掛而死，這是白絃認定的不幸，羅笙沒有必要承擔。她以羅琳娜之名，向羅笙發誓：
「我的命留給她，我會等她變強。」
「在她足夠強大、足以結束艾莉絲體系前，我不會傷害她。」
緊繃的身子放鬆下來。
羅笙靠著白絃，口袋除了雪糕木棍，還有橘色的海玻璃。
「……謝了。」
他說，他笑，他靠著白絃，闔上他的眼睛。脈搏停止跳動，心臟越來越慢，最後，羅笙的身體不再起伏，呼吸停止。
「報告：自動轉移完成。」
「……。」
D區，檸檬跪倒在沙灘。她原本不相信，直到系統告訴她：羅笙的系統終止，所有數據自動轉移。孤身一人的她對著大海，淚水潰堤，崩潰大哭。
「啊啊……嗚啊啊！啊啊啊啊……！！」
她顫抖，握緊的拳頭捶打沙灘，卻只濺起少少的沙。
連沙灘也在笑她──
沒用的累贅，軟弱的沙利葉。
「報告：接受母體『羅笙』的備份數據，開始自動安裝。」
「報告：備份數據安裝完成。」
利用絕對權限，羅笙在生命終止前，對眷屬執行三個指令。
第一，終止與利維坦同步，刪除檸檬在陪審團的數據。
第二，羅笙的記憶、知識、力量……全部轉成數據備份。一旦生命終止，數據自動轉移給檸檬，不得拒絕。
第三，自動播放語音，羅笙的聲音傳入耳中，時時提醒檸檬：
「妳是我的驕傲。」
生命終止，但羅笙沒有消失，他選擇長眠於眷屬的系統，保護檸檬。
和她一起變強。
和她一起，活下去。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