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57年11月26日，上午十點，仙境（Wonderland）
「……！」
海浪的聲音讓MIO回神。上一秒還在十一塔，此刻的她卻在一座巨大的海蝕門上，海風把她的和服袖子吹起來，MIO用手擋風。
這是哪裡？明明是第一次來，卻好像聽過這個海浪聲。
「妳終於來了。」
異常熟悉、又令人想哭的聲音傳來。MIO回頭，戴著能面面具、穿著黑色學生制服的NAGI站在不到一公尺的地方，眼淚剎那灌滿MIO的眼眶。
「媽……媽媽！！」
沒有無形的牆、沒有生死阻隔、沒有彼岸與此岸。MIO撲到NAGI懷裡，放聲大哭。
「媽媽……嗚……媽媽……！！」
她是媽媽用水果塔創造的鵺、是曾經的「彌亞」。因為忘記自己是鵺、需要名字定義存在，她才想不起MIA的記憶。
「我想起來了……媽媽，我全部想起來了……嗚嗚……！」
仙境是存放第一代水果塔記憶的地方。人在十一塔的白絃，竟毫無預警地把MIO傳送到仙境，給她看自己與NAGI發生過的種種。多虧白絃，MIO恢復記憶，與仙境的NAGI重逢，像這樣緊緊抱住母親。
「又欠白さん一次了。」
NAGI等這一刻好久了。這些年，她設法與MIO共鳴，卻始終進不去女兒的夢境，急得她要從墳墓跳出來──儘管，NAGI也不知道自己被葬在哪。
「媽媽，我…我現在不是MIA了。」MIO抬起她那張哭花的臉，「我還是妳的女兒嗎？」
「當然。」溫柔的聲音從面具下傳來：「不管妳現在是誰、變成什麼、跟以前有什麼不一樣，妳就是我的女兒。」
「嗚嗚……嗚嗚嗚……！」
「對不起，媽媽這些年沒在妳身邊。」NAGI的聲音也在哽咽，「妳好勇敢，一個人撐過那麼多寂寞。接下來不用害怕，媽媽再也、再也不會離開妳了……」
母女倆抱著彼此，MIO感受著母親的體溫，此刻的她覺得自己好幸福。平時小孩的外表不算數，在NAGI面前，MIO才是真正的孩子。
「一個人……」
但是，媽媽的話讓MIO有些恍神。
她是一個人嗎？一百年的時光，她不覺得度日如年，身為「澪」的每一天都很開心，尤其是吃麥當勞的時候……MIO腦中，閃過那張吃著大麥克的傻臉，也想起重要的事。
「不，媽媽，我不是一個人！」
MIO慌張了。她抓著NAGI的衣服，告訴母親：
「我每天七點都要叫博洋起床，過十分鐘要再叫一次，因為他有賴床的壞習慣！」
「我常常幫博洋找書，因為他的房間亂七八糟，看完的書都不好好放回櫃子，老是因為這點惹我生氣！」
「我喜歡和博洋吃麥當勞。雖然我比較喜歡咖哩，但看博洋吃得很開心，我就會很高興！他會把薯條分給我，讓我沾蛋捲冰淇淋吃！」
「博洋……雖然他很笨、很懶、很不會照顧自己、一天到晚擔心晴煬、常一個人默默掉眼淚，但我……我還是最喜歡博洋！我想跟博洋永遠在一起，可是……！」
和母親重逢喜悅的眼淚，和擔憂李博洋的眼淚一起掉下來。
「博洋……博洋要被吃掉了，我什麼忙也幫不上……我不要！我不要那樣！MIO不希望博洋死掉！」MIO緊握拳頭，「媽媽，求求妳，我想要救博洋……求求妳……！」
「……。」
看著MIO傷心的臉，這下子，NAGI總算知道上個月、白絃突然跑來仙境找她時，那段話的意思。
「想不想報仇呀？NAGI。」
「我這裡，有個能讓妳痛宰李仲翔的機會喔。」
「紅心傑克」李仲翔正在侵蝕他後代的意志，而那個後代好死不死，是和MIO有過「交換」的李博洋。既然李博洋將對父親的思念、存放在MIO這，那麼，身為「假海龜」的NAGI，也能進入李博洋的意識。
「呵。」
NAGI發出低沉的冷笑，隨即恢復成溫柔的聲音，告訴MIO：「沒問題，我們一起去救他。」
MIO抬頭，「可以嗎？有方法嗎？」
「很簡單，包在媽媽身上。」她摸摸MIO的頭，「乖孩子，聽好了：等一下我會送妳離開仙境，一旦回到現實，妳要立刻趕去他身邊，保護他的人身安全。」
「可是……」
「沒事的，我們一定能救他。」NAGI伸出小指，「這是約定。」
雖然看不到媽媽的臉，但光聽聲音，MIO不安的心就緩和下來。
「嗯！約定好了喲！」
和媽媽打勾勾，MIO終於露出燦爛的笑容。交待完注意事項，NAGI便和MIO道別，將女兒從仙境送出去。
「呵呵……」
女兒不在，NAGI不用維持形象，聲音比和MIO說話時低了八度。
「李仲翔……呵呵，李仲翔……！」
語畢，一股黑色、不祥的霧從NAGI體內炸出。海浪的聲音消失、海風全部靜止，周遭景物一片死寂。海蝕門的輪廓、被沖起的浪花、一旁的樹林……凡是黑霧經過的地方，都變成徒有紅色線條的浮世繪。天空一片死黑，一輪血紅色的三日月出現在夜空，腥紅的月光灑下來、灑在詭異的能面面具上。
「我們還有一筆帳沒算呢，李仲翔。」
「好期待，真令人期待，呵呵。」
這才是假海龜。
這才是，真正的「三日月」。
◇◆ ◆◇
2157年11月26日，上午十點，十一塔，108層
MIO被白絃送去仙境，與此同時，位於十一塔108層的里奧和白絃，兩人也在對峙。
面對如此強敵，里奧不敢輕舉妄動，但白絃沒把他放在眼裡，逕自在李晴煬的房間晃來晃去。
「好大的床呀。」白絃故意說：「可憐的孩子，小時候就是在這張床上，被李央強暴吧？」
「……。」
「我們這圈子的人似乎特別不幸。第一代很慘，第二代、第三代都像被詛咒，命都不怎麼好，看仲翔的後裔就知道了。」
雖然還是面無表情，但里奧的拳頭握得非常緊。他憤怒，他非常非常憤怒，但他就是不生氣。
「系兒……！」
「我的……系兒……！」
從見到白絃開始，里奧體內的「紅國王」就在騷動，鬼魅般的聲音占據里奧整個腦袋。冷汗從他的額頭流下。他的狀況非常不好。
「那女孩的記憶應該已經恢復。恭喜你呀，里奧，順利完成瘋帽的任務。」白絃看向他，「我們沒有起衝突的必要，你現在離開也沒關係。」
「……。」
「里奧，你贏不了我，遑論你現在的狀況有多差。」白絃嘆氣，「果然，當初把『紅國王』放到你身上，還是太勉強了。撐一百年是很厲害，差不多也到極限了。」
里奧抬頭，對著天花板，深吸一口氣。
「我不會讓妳走。」
琉璃色的眼睛睜開來，「妳是宇維的敵人，放妳在外惹事，對我們非常不利，何況艾莉絲曾交待宇維，她要和妳見面。」
「沒什麼好見的。」白絃拒絕：「她不是小悠，真正的小悠早就死了。現在的艾莉絲只是替代品──為了艾莉絲體系的存在而存在，我沒必要和那種東西見面。」
「不可原諒……！」
「系兒，不可原諒……！」
里奧用意志壓住「紅國王」的蠢蠢欲動。他發出無聲的低吟，非常難受。
「里奧，我再問一次──」
白絃不笑了，紫色的眼睛閃過一道暗光，她一字一句問：「你想跟我打？」
「……。」
里奧的回應是兩條襲向白絃的鐵鍊。和里奧髮色相同的白色鐵鍊從手中飛出、將白絃的身體緊緊纏住。一瞬間，里奧來到白絃面前，衣服化為武器，大衣的袖子直擊白絃的脖子時，她開口：
「十五公尺。」
語畢，一股無形的、強烈的衝擊波襲向里奧、將他震飛到十五公尺外，整個人摔到牆上，上頭的掛畫與玻璃飾品全被撞個粉碎。
“Garlanded Apollo”
白絃身上的鐵鍊炸了開來，她喊了一聲：「『CRYSTAL』！」
聽到那單字的里奧心知不妙。整個房間開始震動，里奧趕緊遠離牆壁──剎那，上百根的水晶柱從牆上刺出，每根都有一公尺長。要是里奧還在那，身體早被水晶貫穿。
「這是……？」
這不是「獅鷲」。高宇維曾跟里奧說過，白絃體內的水果塔不只一種，實際見到仍十分吃驚。
“Abraham’s deaf ear”
見里奧躲過水晶柱，白絃不給他喘息空間。只見她單腳一蹬、整個人衝到里奧面前，一記重拳打在里奧肚子上──
「『HOT AS ICE』！」
說完，白絃的拳頭開始結冰，冰從里奧的肚子蔓延到腳。里奧知道這是另一種水果塔。他說了一聲「斧鉞」，一把鍘刀出現在白絃上方、朝她向下砍去──
「『COLD AS FIRE』！」
白絃立刻退開，隨即彈指、鍘刀燃起火焰。趁火將冰溶化的空檔，里奧的雙腳順利掙脫，一腳將著火的鍘刀踹向白絃──白絃伸出左手、鍘刀停在距離她兩公尺的地方，同時也伸出右手、大喊：
「『VESUVIANITE』！」
防不勝防，一根細長的符山石從地上長出、當場貫穿里奧的右大腿。
「……！」
鮮血濺到眼前的剎那，里奧忍著痛，讓白色鐵鍊再次飛出、纏住白絃的左手。他使勁一拉，白絃心知不妙。
「唔！」
因為手移位，白絃沒辦法維持和鍘刀的距離，起火的鍘刀立刻朝她飛來，同時，里奧把她拉到鍘刀的方向──白絃趕緊用右手護住臉──鍘刀的火燒到她身上，白絃當場尖叫。
「……可惡！」
她脫掉著火的運動外套。雖然沒傷到臉，頭髮的火很快就被她滅掉，但她的粉紅色T恤被燒出一個大洞，肚臍露了出來。
機不可失。里奧衝向前，用鐵鍊將白絃拉過來，神與畜的戒指彈出十五公分的長針。銀針瞄準眼睛的剎那，白絃伸出右手、指向天花板，對里奧大喊：
「十公尺！」
「……！」
下一秒，無形的衝擊波彷彿攫住里奧的身體，將他整個人往上拉。為了保護頭部，里奧只好捨棄鐵鍊、雙手護住頭部──他的身體撞破108層的天花板、來到109九層，但衝擊波不打算放過他、繼續向上拉，滿身是傷的他又撞破109層。碎石刮破他的皮膚、沙塵撒滿他的大衣，巨大的撞擊聲伴隨劇烈的疼痛，里奧被扔在110層的地上，一大口血從他嘴裡吐出來。
「哈……哈……」
先摔到牆上，再挨一拳，又撞破兩個天花板。里奧覺得自己好像彈珠臺裡的彈珠，白絃根本在用他打世界紀錄。
上一次，李晴煬、李博洋、MIO和白絃耗了四小時，高宇維說白絃一定是放水。那時，她前半段只用拳腳，稍微動起真格，李晴煬三人不到一小時就全滅，那時的白絃只使用「獅鷲」的水果塔；此刻里奧面對的白絃，是能在三種水果塔間自由切換的怪物。
「唔……！」
里奧吃力起身，發現自己能看見天空。他竟然被打到十一塔頂層，旁邊就是十一塔標誌性的大鐘，四個方向各有一面，周遭也沒有圍牆，一般人早被強風吹下去。
這裡怎麼看都不適合打鬥。正當里奧這麼想，白絃人已經出現在他面前，更誇張的是──她的衣服恢復了。粉紅色T恤與白色短褲，頭髮也沒了燒焦痕跡。
「你還想打嗎？」白絃看著里奧的傷，「在你被『紅國王』吞噬前，你會先被我殺掉。」
里奧還是那副冷酷的表情。白絃嘆了口氣。
「里奧，你爸爸是我的恩師，我不想殺你；要的話，我可以把『紅國王』從你體內拿出來。」白絃說：「懷特老師受大家敬重，哪怕是當年的小悠，也不敢對你們兄妹輕舉妄動。」
「所以呢？」里奧皺眉，「現在說這做什麼？」
「我的意思是──里奧，你是最有資格退出這一切的人。」
白絃的話讓里奧瞪大眼睛。
「我知道你和瘋帽的交情，但這些年你所付出的代價，已經遠超過瘋帽能給你的──賴雪檸就是最好的例子，不是嗎？」
里奧沒有回話。
「假使你不是站在瘋帽那邊、不是神與畜，相信我，憑你懷特的身分，你絕對能全身而退，沒有人阻止你當旁觀者，還會盡力保護你的家人，這是我們唯一能回報你父親的事。」
白絃不知道里奧有沒有在聽，他的頭越來越低，低到看不見表情，而且，白絃有種奇怪的感覺──里奧好像不在那邊，他的意識不知道飄到哪去。
「里奧？」
「……。」
「里奧．懷特？」
「……。」
「搞什麼，睡著了嗎？」
白絃疑惑，才剛踏出一步，便聽見里奧用他低沉的聲音低語──
「……就這麼說定了。」
他一手摀著臉、抬起頭。雖然看不見眼神，里奧的嘴角卻異常上揚，開始怪笑起來。
「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直覺告訴白絃不妙。她慢慢後退，發現周遭的景色出現變化──天空剛才還是藍色，此刻卻彷彿被布幕罩住、變成了暗黃，猶如……皮影戲的舞台。
「怎麼會……！？」
看見里奧身後長頭髮、戴著紅色蝴蝶結的皮影戲偶，白絃幾乎要停止呼吸，睽違百年的恐懼感籠罩心頭，腦中響起的只有一個名字──
「小…小悠……？」
那一瞬間，里奧的傷痊癒，被砂石染灰的頭髮變回銀白，身上的大衣變成黑色，一條赭紅色的圍巾圍在他的脖子上，顏色和皮影戲的蝴蝶結一模一樣。
「準備接受刑罰了嗎？」
里奧琉璃色的眼睛閃過紅國王的光，「白絃。」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