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班奈特
當學生們再次睜開善於觀察的眼睛，已經是二月春雪半融。每年這個時候，雅戈泰學院都會讓學生們一起到左近的小村和農場郊遊，踏青放鬆一下冬天被關在室內的鬱悶心情。
女孩們自然不會放過這樣的好機會，把自己整理得清爽動人，到戶外吹吹風讓男生們發楞一下。
海斯特樓的女生宿舍早晨陷入戰場，向來不喜歡打扮的桂兒在室友們半哄半騙堅持下，終於肯首穿上漂亮的新鞋，提起野餐籃走進戶外。米蘭達總是有辦法從父親那裏弄到漂亮的鞋子，和夏綠蒂一起吱吱喳喳那種款式最能引人注目。這些傻女孩實在把男孩子看得太重了。
說是踏青郊遊，其實範圍也不脫雅戈泰學院的後山，不過能走出鐵柵門晃晃總是好的。學生們都知道要是走得太遠，看見夾道生長的白楊樹，就該回頭返回學校。山的另一邊有個小村落，就技術上來說也是學院的資產，村裡住的都是農民和牧人，靠提供學院物資過生活。年輕的先生小姐突然湧入村子，主婦們也樂得拿出一些居家手藝，擺在門前吸引商機。
桂兒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把殺價殺得不亦樂乎的米蘭達從攤販前拖走。可惜為時已晚，她隨身的提袋已經塞進一瓶私釀的玫瑰水，和數不清的玻璃珠飾品。
「我們是來踏青，不是上街採買。」等走到擺攤的婦人聽不見的地方，桂兒立刻指出米蘭達的錯處。「而且殺價不是淑女該有的行為。」
「踏青有什麼好玩的？不就一群人踩在草上走來走去而已。想體驗這種事，早上大清早出門，跟著牛去吃草就得了。不過話說到一群人，夏綠蒂跑去哪了？」米蘭達四處張望，四周已經沒了新室友的蹤影。
「你忙著殺價的時候，和艾瑪他們一起被邀走了。」
「被邀走？」
「有群五年級的男生說湖邊有棵很美的柳樹，邀他們一起去看看蟾蜍先生在不在家。」
「你編故事的技巧愈來愈好了。」米蘭達噘起嘴唇。「你故意不提醒我對不對？」
「我比較想到教堂去。那裡比較安靜，我們可以看一下風景。」桂兒說：「想到那些吵鬧的壘球隊隊員我的頭就痛。我得找一點靈感，才能把我的詩寫完。」
「你的詩？」
「我想寫給媽媽的詩。」桂兒凝視遠方的樹林，假裝沒注意到米蘭達調侃的口氣。
「那個威廉小子給你灌太多迷湯了，你還真的想登台演出呢！」
「這樣不是很好玩嗎？我可以站在台上，誦念我自己的心聲，而不是讓一些奇怪的作家亂寫關於我的詮釋。」桂兒反駁說：「我們好不容易爭取到能上台的機會，不應該白白錯失。就像他們說的，處女秀是最重要的。」
「我有點後悔讓你參加徵選，你以前不會胡思亂想這些事。」米蘭達說。
「你的表現比我還好。」桂兒說：「你在台上笑得很燦爛，像個真正的演員。我猜這就是克里斯多福選你的原因。」
「和我一樣有特色的對手是不多。」米蘭達伸長她的脖子，像要展示羽毛的驕傲飛鳥。「不過說句老實話，我寧可待在幕後。」
「為什麼？」桂兒問。
「我知道自己的天限在哪裡，太聰明的女人可沒人喜歡。」
「那你最好擦亮眼睛，找一個不懂欣賞才智的男人。」
「聽聽你說話，開始玩弄修辭了。薛爾教授一定會非常驕傲。」
「多走路，少說話。況且我有預感，今年的我們會比去年更好，我看得見那個未來。」
「那請問我們要怎麼抵達這個未來？」米蘭達問。
「拒絕男生們的誘惑，獨力自強是第一步。」桂兒說：「然後也許我們可以從這條小徑爬上山。」
桂兒帶著米蘭達走出村莊外圍，向山丘上那株巨大的洋槐前進。洋槐的陰影掩蔽了山丘頂端，枝葉隨風招搖擺盪。這棵老樹不管什麼時候來看都是這副枝繁葉茂的樣子，突出土地的根系延伸到小路這邊。簡單雅致的小教堂坐落在樹後的高地，和當地的墓園比鄰作伴。
桂兒看不出是小教堂老一點，還是洋槐資歷更深。初春的冷風吹來，撩動牧草和樹梢，還有她耳際的髮絲。一年又過去了，上次她站在這裡，還只是一個不知道怎麼迎接下一年的三年級生。現在轉眼四年級只剩下一半，她就要成為五年級生，站到舞台上為全校師生表演了。
走路讓她身體熱了起來，桂兒拿下披肩捲好放進野餐籃裡。好不容易跟上山的米蘭達滿臉潮紅，拿披肩的邊角對著臉猛搧風。她撐得老大的提袋幾乎要沉到泥土裡了，想來該是拖慢她腳步的主要原因。
「我警告過你別買那些東西了。」
「如果你肯聽我的話，到湖邊去就沒這些煩惱了。」米蘭達沒好氣地說：「可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狠心，可以把那些漂亮的小東西拋在腦後。我要是不把自己妝點得漂亮一點，怎麼在畢業前找到丈夫？」
「傻女孩。你看，我們快要到了。」桂兒指著山丘上的洋槐說。
「我還是應該到湖邊去，英俊的男孩子都在那裡。」
「別這麼悲觀，盛開的槐花不也很棒嗎？」桂兒說：「我帶了野餐墊，我們可以坐在樹下曬太陽寫點東西。」
米蘭達嘆了口氣，放棄抵抗。
他們走到樹下，選了背對墓園的方向坐下。向午的陽光照得他們手腳暖呼的好不舒服。桂兒從籃子裡拿出早上打包的果醬麵包，和米蘭達分著吃。那女孩興沖沖地要喝剛到手的玫瑰水，但是封口一揭開，興致就立刻被不自然的氣味給掃光了。她嘆口氣，轉身把瓶子倒空。
「我們還是可以拿到溪邊裝水。」桂兒安慰她說：「這瓶子吹得很好看。」
「我真是腦筋燒壞了。」米蘭達說：「同樣的蠢事我大概做過一千次了。我總是這樣，看到漂亮的東西就會患上失心瘋。」
「我想人碰上喜歡的東西，難免都會有些傻氣。」
「傻氣一千次也太多了。」米蘭達咬了一口吐司，還是有些不高興。「我不像你，什麼事都能處之泰然。威廉說你這是天生的演員天分，隨時都能準備好上陣。」
聽這口氣，桂兒決定轉移話題，以免米蘭達情緒愈陷愈深，又說起和父親一同旅行的購物史。「說到威廉，他上次的演員徵選，你印象最深的人是誰？」
「我想想，應該是那個克璐；人漂亮，氣質又好。茱蒂‧吉露莎和她的朋友莎莉年紀太小了，否則應該能表現得更好。」
「悲劇表現呢？」桂兒試探地說：「比如那個米根家的男孩？」
「別傻了，他是玩雜耍的，根本不是演戲的料。」米蘭達反駁：「真要我說，應該是那個卡羅家的女孩。」
「卡羅？」桂兒嚇得張大嘴巴。「你知道我說的是悲劇吧？那女孩在台上根本是場災難！」
「在我看來，我們要演悲劇沒錯。」
「你故意曲解我的話！」桂兒喊道：「那凱薩琳呢？你總不會也認為她沒有天分吧？」
「你說誰？」米蘭達皺起眉頭。「哪一個凱薩琳？」
「哪一個凱薩琳？哪個？當然是凱薩琳——」
桂兒張著嘴巴，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米蘭達的疑問就寫在臉上，真真切切沒有絲毫欺騙。桂兒的記憶也是，非常清楚，卡羅家的女孩下台後，緊接著是茱蒂‧吉露莎、黛西和黛西、馬奇四姊妹、然後、然後……
還有誰？
凱薩琳嬌小的身體蜷曲在舞台上，拿著手帕、披著白床單，生命的光輝正要離開她。她把那一幕演得維妙維肖，好像她真的失去過孩子，心也隨之死去一樣。內心的衝擊桂兒直到現在還忘不了，威廉唱名的聲音還在她耳邊，卻沒有絲毫和凱薩琳的影子重疊。
「桂兒？」米蘭達湊上來。「桂兒你還好嗎？」
「我、我不知道。」桂兒眨眨眼。「我好像記錯了什麼，不用在意……」
「一定是因為陽光太烈，把你給曬昏了。」米蘭達握住她的手。「我們過來坐一下。」
「不。」桂兒搖手拒絕，有個奇怪的感覺催促著，她依稀看見一個駝背跛腳的身影，往墓園的方向走去。
「我想到那邊走走，透透氣。」
「這樣好嗎？」米蘭達問：「你的臉色很蒼白呢！」
「我有點喘不過氣，這樹下好悶。」桂兒滿身冷汗，剛剛談話的興致不知怎麼掃空了。發生了什麼是？好像當她說出凱薩琳的名字，一切就亂了套。他們往墓園的方向走，只為了排解桂兒莫名其妙的頭昏。完美的演奏出了差錯，再多弭補也補不了走音的樂章。
「我們往那邊去一點，從那裡才看得見湖水。」桂兒說：「我好久沒看到那座湖了。」
「別管湖水，你樣子看起來糟透了。也許我們該先回學校去，請薇薇安女士幫你看看。」米蘭達想把她拉回樹下。
「沒關係，我想再多看看這裡。說不定吹吹風，我就會忘掉不舒服。」桂兒打起精神微笑。她要完成那首詩才行，她有預感那首詩會是她第一篇傑作，她要附在信裡寄回去。
米蘭達牽著桂兒的手，兩人小心跨出洋槐樹根蔓延的土地，繞到墓園的方向。恍惚間，桂兒注意到墓園旁有座新墳，潔白的墓石和其他灰敗的遺跡恰成對比。那當然只是普通的墳而已，出生、死亡，本來就是生命的一環，是主的意志。就算是孩子，也有可能被收回榮寵不是嗎？可她心臟怦怦作響，像準備揭示惡兆的鼓聲。
「桂兒，等等！你走慢一點——小心腳下！」
她踉蹌一下，但沒停下腳步，那墳就在眼前。桂兒定睛一看，有個名字刻在大理石上。
記 凱薩琳‧恩蕭
曾為摯愛 永誌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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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