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灰姑娘
風暴從墓穴竄出，絞斷桂兒的思緒。這情緒不是她該有的，今天是愉快的一天，可是瘋狂衝向她心中的卻是無止盡的失落哀傷。
這真是太不理性了，桂兒甚至不認識她不是嗎？
她甚至不記得那女孩的樣子，是幾年級的學生。在桂兒心中，凱薩琳不過就是一個舞台上情緒化的身影，偏生她心中的創痛卻不是那麼回事。凱薩琳在舞台上的身影不斷反覆浮現糾纏著她，桂兒可以看到她跑出簾幕，搶在台下的人出聲指導之前，發出銀鈴般的笑聲。然後她趴在舞台上，手指揪著床單，動人的眼睛滴下兩行淚水。米蘭達的臉消失在混亂的光影中，人被拋向無邊無際的天空。
那天空好美，陽光普照，卻沒有半點溫暖。糾纏的、窒息的、不願離去的風吹著。洋槐的花瓣落在土地上，消失不見，徒留滿是尖刺的枝幹。桂兒伸出手想抓住什麼，可是不管她怎麼努力，光線總是從她指縫溜走。她困在回憶裡，看不見半點真實。她的雙手遭人箝制——
「維奇小姐、維奇小姐——維奇！」
桂兒發出慘叫，意識終於從回憶中脫離。薇薇安女士緊抓住她的雙手，將她壓制在地，對著她的臉大吼。她的聲音不知怎麼了有種魔力，讓桂兒脫離了回憶糾纏。
「總算清醒了。」薇薇安女士露出微笑，放手讓米蘭達接手扶起桂兒。「拍拍她的臉，給她一點水。」
「你可真是嚇死我了」驚魂未定的米蘭達不斷拍她的臉、捏她的手，確定她確實身在此處。桂兒坐起身，恍惚間還認不出自己身在何處。
「我們在哪裡？」
「好在薇薇安女士到小村採買，正巧路過這裡。」米蘭達說：「她來得正是時候。你突然昏過去，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你有哪裡不舒服嗎？頭暈？口渴？還是會熱？」
「水……」桂兒說：「籃子裡有杯子……」
「等我一下。」米蘭達翻出杯子，往薇薇安女士投去求救的目光。
「儘管到小溪那邊去，我暫時還不會離開。」薇薇安女士提著兩個大袋子，她雖然身材嬌小，但是力氣驚人，輕而易舉就提著這些東西坐到桂兒身邊。
米蘭達向她道謝，提起裙子匆匆跑下山。薇薇安女士對著她的背影微笑，厚重的眼鏡閃過一道光。從桂兒的角度看過去，她的皮膚像紙一樣，非常平滑細嫩。旁人很容易誤會她的年紀，但只要仔細看，五官間極為致密的細紋透漏了真相。
「真是個活潑的小姑娘。」她說。
「米蘭達是個好朋友，我很幸運能認識她。」桂兒說：「薇薇安女士，非常謝謝你伸出援手。我不知道我是怎麼了，突然就這麼發作了。」
「如果每個人都對自己瞭若指掌，我們這些藥師就沒工作了。」薇薇安女士說：「讓我看看你的眼睛。有點紅，嘴唇也有點乾，試試這個好了。」
她從袋子裡抽出一小片土褐色的草根要桂兒含著。桂兒放進嘴裡，起先有些甜，但緊接著濃厚的苦味立刻蔓延開來，淹滿了她的口腔。薇薇安女士坐在她面前，面帶微笑等她的反應，桂兒只好忍住衝動咬緊藥草。
「別這麼緊張，放鬆一點。把嘴巴張開一些，讓口水做它該做的事。再等一下，情況就會好一些了。」
桂兒依她的指示張開嘴巴，小心用舌頭把藥材推到一邊去。就像薇薇安女士說的，苦味慢慢淡掉，一開始出現的甜慢慢回來，最後濃到化不開，瀰漫在她的口鼻之間。
「現在你可以吐掉了。」
桂兒別過頭吐掉藥草，嘴裡苦甜交雜的餘味繚繞不去。
「如何？清醒一點了嗎？」薇薇安女士問。
「好多了，感謝你，親愛的女士。」桂兒頷首說：「真是太謝謝你了。」
「照料你們這些學生，對我來說就和吃喝一樣平常，我只是做我該做的事而已。唉唷，你那手腳敏捷的朋友回來了，她走得可真快呢！」
薇薇安女士扶正頭上圓盤一般的髮髻，站起來拍拍淡藍色的碎花裙。
「您要離開了？」桂兒問。
「之後如果還有不舒服，記得到醫護室找我。現在你已經不需要我了，我相信你的朋友會平安將你送回學校。」薇薇安女士說。
「等等！」桂兒叫住她，有個疑問在她清醒後漸漸成形，現下才終於轉化成一個具體的問題。「不知道能不能向您請教一件事？」
「你想問什麼？」
「那個墓碑、那個孩子……」桂兒指著墓園旁的新墳。她的手指在顫抖，雖然她一點都不知道有什麼理由應該顫抖。薇薇安女士和藹的目光結了一層霜，冰冷的春風吹動兩人之間的草地。
「因病去世。」她說：「那病古老又無可捉摸，等我發現異狀的時候，已經來不及救她了。天可憐見，至少她死得夠快，還有摯愛相伴。」
桂兒不懂她的情緒從何而來。「我很遺憾，薇薇安女士。我是不是問了唐突的問題？」
「這不是你的問題，孩子。」薇薇安女士回答：「是我們沒能做得更多。回去之後早點就寢；和清水一樣，睡眠也是一帖萬靈藥。睡得好，明天又是全新的一天。」
「是的，女士。」
薇薇安女士沒向她道別，提起袋子往山下走，和米蘭達擦肩而過。
「她說了什麼？」米蘭達問：「你到底出了什麼狀況？」
「我只是熱暈了。」桂兒說：「她要我多坐一下再走回去。」
「那是當然的。」米蘭達把杯子放到她手上，坐在草地上陪她慢慢喝完。事實證明她不只手腳敏捷，腦子也動得很快。桂兒帶來的另一只小茶壺裡也裝滿了清水，足夠兩人坐在草地上放鬆心情，確保體力充足後再啟程回轉校園。
宿舍裡還空蕩蕩的，失去學生人來人往的熱絡，空蕩蕩的海斯特樓有些嚇人。夏綠蒂一行人顯然捨不得提早離開美麗的湖岸，房裡沒有任何痕跡顯示他們回來過。四周異常安靜寒冷，好像時序又倒退回到了冬季。
桂兒努力說服自己，這是因為她身體虛弱，才會有這樣的錯覺。米蘭達要她好好躺在床上休息，一個人下樓到餐廳去。拿掉鞋子和外衣，被安頓在被窩裡的桂兒索性放棄抗議，讓米蘭達的母性自由發揮。
她躺在床上，深思稍早經歷的一切。大理石上有雨和雪留下的凍痕，那東西是也許不舊，但也不是全新的。甄選是幾天前的事，那個凱薩琳不管是誰，都不可能參加。桂兒一定是把人名給記錯了，才會把兩個不相關的事物連在一起。米蘭達不也說過她不記得什麼凱薩琳嗎？要比記性，米蘭達比桂兒可靠多了。
那她腦中的回憶呢？
回憶是那麼真實，又難以捉摸，桂兒想得愈用力，那些畫面就像水中的倒影一樣扭曲消散。也許實際上根本沒有什麼回憶，是她加入戲劇社之後受那些想像力豐富的怪人刺激，才會在腦海中編排出一個毫無根據的凱薩琳。不管這個凱薩琳是誰，桂兒希望她安息。來世已經沒有病痛，像她這麼純淨的靈魂，想必得享天堂的榮光。
米蘭達用肩膀頂開房門，捧著一個大托盤回到房間。
「我得賄賂那個討厭的廚工，她才肯讓我帶走這些食物。」米蘭達抱怨道：「真是的，她以為自己在皇宮工作嗎？」
桂兒想對她的的笑話做些表示，好讓這位熱心的友人安心。只是她才準備開口，就差點忍不住胃裡翻攪的衝動。
「老天，你的臉色真可怕。快躺好，不要說話了。」米蘭達把托盤放在床頭的矮桌上，坐到桂兒身邊伸手試探她的額頭。「不像發燒的樣子。薇薇安女士有說什麼嗎？」
「我只是有點中暑。」桂兒說：「我沒胃口，給我一些溫牛奶就好了。」
「好在我有準備。」米蘭達端起牛奶，加入一湯匙的蜂蜜。「不准跟我爭論這個。你人不舒服，大家都知道牛奶加蜂蜜是萬靈藥。」
「我今天算是長見識了。」
桂兒接過玻璃杯，蜂蜜牛奶的味道甜到用鼻子都能品嘗。米蘭達看著她，憂心的眼神完全忘了托盤上豐盛的餐點。
「別這樣看我。」桂兒說：「你也餓了吧？這些東西不快點吃，冷掉就太浪費了。」
「你真的沒事嗎？我從沒看過你這個樣子，說句實話，我嚇壞了。要不是薇薇安女士趕到，真不知道事情會變得多糟。」
「別自責了。」桂兒安慰她說：「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突然發這怪病。現在想想，說不定這就是人家說的歇斯底里。聽說很稀有，不知道我是不是其中一個幸運兒？」
「歇斯底里？」米蘭達皺起鼻子。「別再說這個字眼了，聽起來好像絕症。」
「那想像力豐富呢？聽說男生也不喜歡有這種病的女孩子。」
米蘭達瞅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才投降似的嘆口氣，露出笑容。「像你這樣的人最討厭，講話太正經了，我都不知道你是說笑話還是講正事。」
「你擺脫不了我了。」桂兒笑說：「我剛剛想通了。我覺得是加入劇團啟發了我的靈感，而我還沒準備好接受這些靈感，才會被弄得七葷八素。」
「啟發了你的靈感？」米蘭達拿了一塊餡餅，咬了一大口，若有所思地嚼完吞下去。「說說看，是什麼靈感？」
「這個靈感嗎……」桂兒閉上眼睛想像。「我看見一對孩子，宛如一對天真的戀人。她的手上編著白色的花環，而他戰戰兢兢地幫忙捧著。沒錯，在她眼中，這是全新的世界正在成形，他是宇宙的守護者，一切籠罩在光明美好中。」
桂兒看見了這一幕。一個想像中的小女孩，這次她不再哀傷哭泣，反而帶著滿足的微笑。手中編織的花環就是她此時此刻，生命傾盡所有的創作。那男孩是她勇敢的小騎士，即使坐立難安，侷促彆扭，可是好動的他還是為了女孩乖乖坐下，付出這一個下午的光陰。
「若光陰在此彎腰，拾得滿手童真。春日的美盛開，微風報訊。」
米蘭達用桂兒的詩，配著熱茶吃餡餅。難得她能維持靜默這麼久，令桂兒都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聽力。但事實的確如此，米蘭達對她的詩作全神貫注，彷彿她念的是什麼大師的作品，照亮蒙昧的黑夜。
「所以回憶，當我靠著回憶深坐，風從……」
桂兒停下朗誦，毫無來由的陰鬱浮出表層，壓在她心上。
「我還沒想出接下來的句子。」她勉強地說：「你不要再盯著我看了，怪羞人的。」
「我知道你該做什麼了。」米蘭達說：「把你的詩寫下來，拿給薛爾教授看！」
「薛爾教授？為什麼？」
「他是文藝老師呀！你想想看，身為文藝老師，在出版界他一定有認識的人。如果你完成詩篇，在畢業前就印出來到處流傳的話，大家一定都會說你是個天才，說不定連女王都會召見你呢！」
「你太誇張了。」桂兒失笑出聲。「這只是我寫著玩的東西，女王才不會因為這種輕薄的詩歌召見我。」
看看米蘭達費盡心思安慰她，她實在不該再讓好朋友擔心。桂兒把那慌亂的心情抹掉，和米蘭達討論起喜歡的詩人，還有未來如果要用心寫做，應該先從誰的詩作開始仿寫練習。晚餐時間夏綠蒂和艾瑪一行人也回來了，桂兒的作品傳進他們耳中。這群興奮過度的女孩子一邊分享今天遊湖的心得，一邊將她的詩句輪流複誦。
下午的突發事件，沒壞了他們的心情。沒到湖邊去，他們一樣可以在房間裡吟詩跳舞。世界還是這麼美好，沒有半點裂痕，即使她不斷想起那個男孩的臉也一樣。
那只是一個幻想，何必在意呢？她要的一切都在這裡了。
事實上，倒也不是全部。隔天早上，她才發現米蘭達的新鞋少了一隻。想必她昨天失控的不只是腦子，還有一隻冒失的腳。她把僅存的鞋子收好，思考該去哪裡找回剩下的那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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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