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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的兒女:05凱薩琳

山容 | 2018-04-22 09:17:26 | 巴幣 0 | 人氣 270


6.凱薩琳

「你是誰呀?」
莫傑愣了一下,沒想過他爬上樹還會被人發現。那女孩穿著學校的藍色制服裙,多加了一頂白色寬邊帽和白蕾絲披肩,好像把洋槐的花穿在身上,是老樹特意替她編成的藝術。

「你是誰呀?」女孩噘起嘴唇,似笑非笑的樣子讓他的心砰砰然。「你有看見辛德利嗎?一個高高的、蒼白的男生?我們約在這裡見面,他說要帶我寫生。」

這樣描述有些模糊。女孩看起來比莫傑還小了一點,以她的標準來說,全校有五分之四的男生都符合敘述。莫傑搓搓鼻子,小心從樹上爬下來,用盡力氣讓姿態能優雅一點,而不是隻跛腳猴。

他盡量面對樹幹,踩穩腳步才撿起外套披在身上,裝好若無其事的樣子才轉身面對女孩。女孩抿著嘴唇,顯然正極力忍住笑容。

「你是雅戈泰的學生,像我一樣。」她說:「我還以為那是辛德利的外套呢!」
「我有特權不穿制服離開學校。」莫傑說。他不穿制服倒不是因為他回程時還必須去一趟村子幫採買的廚娘搬東西,怕弄髒才這麼做。他只是不喜歡穿制服而已。
「特權?聽起來好像王子。」女孩說:「你是哪裡的王子嗎?」
「我是卡美隆的王子。」
「所以你認識哪個公爵嗎?」女孩說:「我聽說卡美隆那個地方,走在路上撞到的人都是爵爺對嗎?」
莫傑瞬間漲紅了臉。「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從沒去過卡美隆。」
「我去過一次,幸好你沒去過,那裡的人都好粗野。」女孩好像沒注意到莫傑的窘狀,放下肩上的畫具袋,優雅地側身挨著洋槐樹坐下。「辛德利還沒來,你能陪我坐一下等他嗎?我猜他又和朋友跑去玩他所謂的小遊戲,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出現。」
「我、我還不知道、不知道你的名字。」
「凱薩琳‧恩蕭,二年級。」她對莫傑伸出手。
「我是三年級的莫傑‧摩根。」莫傑接過她的小手,笨拙地行了個吻手禮。凱薩琳收回手掌的時候,臉上的笑容已經不見了。

「你看起來不像三年級。」她說:「我感覺你好陌生。」
「我比較晚入學。」
「難怪你看起來不像其他人那樣。」
「像其他人哪樣?」莫傑問:「我和其他人有什麼不一樣嗎?太粗俗了?不像你們這些學生嗎?」
凱薩琳眨眨眼睛。「我只是說——」
「你說什麼?」
凱薩琳的眼淚毫無預兆地落下,莫傑原本要衝口而出的粗話,霎時被嚇得躲回喉嚨深處。

「你怎麼哭了?」他傻傻地問。
「我很抱歉,你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才會延遲入學。我太不體貼了,才沒想到。芮莉這樣總是說我,你看看,現在我又害你傷心了……」
這是他從未見過的反應。和其他脾氣蠻橫的女孩比起來,凱薩琳柔嫩到令人不知所措。她泣不成聲,莫傑急著想安慰她卻又無從下手。

「你、你不要哭了,我不知道你的意思,我只是、只是,我要怎麼說才好?總而言之你先別哭了!」

在意識到之前,莫傑已經被她抓住雙手,陪著她坐在洋槐樹下掉淚。凱薩琳抽抽噎噎了好一陣子,才終於停下豐沛的情緒。這短短幾分鐘的時間,對莫傑來說宛如一千年般漫長可怕。他不停想到要是這時候那個辛德利帶著一票朋友出現,今天還有未來兩周恐怕會非常非常難熬。
但即便身處於憂心焦慮中,他還是很難不去注意到凱薩琳身上的香味。她的哭泣有種感染力,讓莫傑不自覺跟上她的喘息聲,因她的淚水而激動難抑。

「你好一點了嗎?」莫傑小聲地問,心跳加到不可思議的高速。
凱薩琳只是點點頭,以此做為表示。他鬆了好大一口氣,總算沒那麼緊張了。
「嚇到你我很抱歉,只是你要知道,有人會故意問問題找我碴。」莫傑說:「我以為你也和他們一樣。」
「自我太強烈了。」凱薩琳說:「芮莉一定會這麼說,這問題和我一樣。」
「誰是芮莉?」
「她是我的保母。」說起芮莉,凱薩琳臉上泛起笑靨。「我們新年時才告別,現在我又想她了。」

莫傑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心臟這麼有力氣,可以把整個胸膛振得砰砰亂響。那朵帶笑的槐花臉上還掛著些許淚水,深褐色的鬈髮從帽子下溜出來,襯著她的五官和臉龐更加稚嫩可人。

「我、我真的很抱歉、我向來不知道怎麼處理藝術品。那些東西又貴又無聊,我根本不想花心思在上面。其他人都覺得我是小偷,也樂得不讓我碰。我是說——」
老天呀,他到底在說什麼?凱薩琳看著他,莫傑不禁重重嘆了口氣。
「我很抱歉剛才這麼兇。」他說。
「你道歉兩次,夠多了。」凱薩琳捏了一下他的手。「你真的是卡美隆的王子嗎?」
「不是。不過我去過卡美隆,可惜公爵不需要新的馬僮。」
「真可惜?」凱薩琳說。
「這倒是不會。我後來到這裡來,又老又溫暖的雅戈泰,一邊做工一邊讀書。」莫傑說:「我母親說至少這是我能做的事。」
「可憐的莫傑。」凱薩琳又握了一下他的手,這次稍微用力一點,帶點憐憫的味道。奇怪的是莫傑不覺得厭惡,這和他平時的反應完全相反,可是今天卻如此自然。他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

不遠處有兩個女生坐在草地上野餐,看他們有些弄不著頭緒的樣子,好像正在為什麼事情苦惱,不停低聲討論。他們都長得很漂亮,好像黑夜和黎明的精靈不小心跑到人間來,正為了該怎麼回家大傷腦筋。

只不過誰都比不上他身邊的凱薩琳。善解人意的她握著莫傑的手,好像他有什麼出身什麼過去通通不重要,該著眼的是他們的此時此刻。他這個大傻瓜,想剛才不久,他還躺在樹上想著可惡的亞瑟,和他那票惡劣朋友。亞瑟、亞瑟、高貴的亞瑟,以為自己是牧羊人,管得動手下的羊群,殊不知這些全是披著羊皮的狼。在他面前裝模作樣,把尖牙利爪留給莫傑。

別再去想了,不能加入壘球隊不算什麼,拒絕他申請的社團也不只這麼一個。他早該知道加入社團跟熱忱和能力無關,更重要的是你認識那些人,知道那些門路。

莫傑小心收起爪子,以免抓傷凱薩琳。沒關係了,他認識凱薩琳,這些事都過去了。有她作伴,誰還需要那些臭男人?他閉上眼睛,想像這個午後成為回憶,在他未來的每一天留下淡淡的餘溫。
 
記 凱薩琳‧恩蕭
曾為摯愛 永誌不渝
 
那兩個女孩和薇薇安女士離開之後,莫傑往山上走,在她的墓石前,緊握著雙拳直到關節麻木。他記得一切,可是一切卻又是那麼模糊,就像清晨的霧氣禁不起任何嚴肅的檢視,消散在日光中。

為什麼他腦中的記憶這麼清晰,他明明不認識任何凱薩琳不是嗎?可是為什麼她的碰觸好像只是昨天的事?他的手背上還有一點溫暖,陽光輕巧地掠過樹梢,白色的槐花落在泥地上。當他一步又一步走上這座小丘,不斷看到那個女孩的笑容,連向來緊縮的肩膀都不自覺向後伸展,想顯得更挺拔一點。可是等他走到小路的盡頭,卻只有一片荒涼,一塊墓石。

莫傑趴在地上,試著深呼吸。他呼出熱氣,激起冰冷的墓土味,春日的墓塚沉寂無聲。山腳下的湖水邊,不少漂亮人兒正談笑唱歌,沒有人聽見莫傑的聲音,也沒有人知道他面前的墓石從何而來,為誰而立。莫傑開始扯自己的頭髮,卻不知道怎麼把毫無來由的空虛從腦中扯出來。是誰設計他,用魔咒將記憶的幽靈放進他的腦子裡?

一定是亞瑟那群豺狼朋友,他們知道一切,所以故意設計他。他們有錢,錢能買到任何東西,魔咒想必也在其中。在社團申請時給他難看還不夠,他們還想盡辦法要把莫傑趕出校園,好保護他們眼中完美無瑕的亞瑟。

想到這,他就恨透他那可惡的舅舅,恨他自以為高貴無私的蠢樣子。想到他們有可能正躲在哪裡偷笑,莫傑的胸口就有一團火無可抑止。他們殺了她,然後用她的死來折磨莫傑。他不認識凱薩琳,但是知道嫌犯是誰,他一定要找到兇手為她報仇。

上天想必也不願見他如此傷心難過,莫傑握緊深呼吸,慢慢緩下情緒。那罪證就在那裡,一隻粉紅色的緞面鞋。莫傑把它撿起來,剝掉上頭沾黏的花瓣。午後的太陽向西而行,暖意消失了,寒冷正接手主宰大地。風吹過滿地枯枝落葉,為春天抹上一層湖水綠的陰影。留下這隻鞋子的女孩一定知道什麼,否則不會在凱薩琳的墳前失去控制。她想必是那群豺狼的陶瓷蒐藏之一,因為愚蠢而加入了陷害莫傑的計畫。

莫傑緊握著那隻鞋,走出布滿死蔭的墓園。有些傷得用火烙才止得住血,莫傑有個母親被生活逼到得去當無照藥師,他再清楚不過了。他要找出那個女孩,揪出害死凱薩琳的幕後黑手。
 
 
薇薇安回到學校的時候,夕陽西斜,幾乎失去了溫度。來回小村和學校的路程,這幾年下來她從正午走到日薄西山,看來果真是有了年紀。踏進清冷的醫護室裡,她在櫥櫃旁將肩膀上的負擔卸除,扭扭脖子放鬆肌肉。

轉身放眼醫護室,這裡幾乎和學校裡其她的教室別無二致,只不過多了幾張簾幕和病床。她總是優先把病人安置在窗邊那一排病床,他們也喜歡這樣。臥病在床時如果能看看陽光,聽聽校園裡傳來的嬉笑聲,對病情的幫助超乎他們的預想。薇薇安深諳這一點,也很懂得利用。她最常用的藥方是溫水和檸檬,有時再加上一點蜂蜜和熱毛巾。好些苦到連惡魔都甘拜下風的藥方,與其說是治療方法不如說是嚇唬手段,警告學生下次做傻事前想清楚。

不過如果是外傷就比較麻煩,特別是愛逞強的高年級小男生。八歲和十八歲在薇薇安眼中並沒有差別,一樣哭哭啼啼,一樣粗心大意不知悔改。這時候潔白的窗簾,色調溫暖的畫作就派上用場了。

比如說眼前這個,他怔怔望著牆上的畫,畫中的女孩子穿著典雅的希臘長袍,在深秋的金黃色山林裡漫步。

「喜歡我的畫嗎?」薇薇安問,坐在病床上的男生趕忙回過頭,像隻受到驚嚇的野兔瞪大雙眼。
「威、微微……」
「連話都說不清楚啦?」薇薇安對他微笑,隨手拉過推車走到他面前。「我剛才還在想,你這次會不會等到不耐煩先離開呢!」
「我、我、會不會……」
「把手伸出來。」薇薇安托起他年輕寬厚的手掌,突然有些呼吸困難。相較之下,她的手宛如枯枝紮成的耙子。那些好歲月都去哪裡了?

「我、我也、不知道、就流血了……要出門時,我滿手是血……」那個男孩支支吾吾地說。
「有人知道嗎?」薇薇安沾濕棉布,幫他擦掉半乾的血塊。
「我沒有室友……」他說:「告訴其他人我打破杯子……」
「很常見的意外,沒必要四處宣揚不是嗎?」薇薇安對他微笑。「我猜你可能昨晚睡覺時打破什麼東西,然後糊里糊塗就到了早上。你們這些孩子睡覺的時候,總是會做出好些不能解釋的事。」
「是、是這樣……」
「昨夜入睡的你,大概沒想到明天會有另外一個困惑的你。」薇薇安說:「我現在幫你擦掉血跡,再弄上一點金縷梅調的藥膏。包紮不要弄濕,兩天後過來讓我檢查。」
「是的、女士。」
包紮好傷口,他看起來總算鎮靜一點,蒼白的臉恢復些許血色。薇薇安輕輕嘆了口氣。
「別動,你把血沾到頭髮上了。別動,我來幫你——這樣好多了。」薇薇安放下染血的濕棉布,又拍拍他的肩膀。「下一次晚一點來。我老了走不快,你一個人在這裡發呆也不是辦法。」
他眨眨眼睛。
「瞧瞧我這老傻瓜,到時候你早該全忘了。算了,別在意我說的話。」薇薇安說:「離開的時候幫我把門關上,老骨頭受不了風吹。」

那徬徨的年輕人離開床位,輕手輕腳的樣子好像傷到的不只是手。薇薇安目送他離開,在夕陽餘暉中幫自己倒了一杯冷茶,站在窗邊望著西風蕭瑟的校園。
不,不對,現在是春天,是陽光惡作劇讓她誤會了。

真奇怪,她老是覺得自己被困在秋天裡,聽著德爾菲的琴聲懷念過去。那女孩彈得一手好琴,薇薇安從沒承認過嫉妒這回事。多年過去了,這一點小小的壞心眼一點也沒有淡化的痕跡。她又開始彈琴了,這次是什麼?迴旋曲嗎?薇薇安從沒弄懂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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