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卡美隆
「喔，又來了。」
要不是手上捧著一大疊厚重的磚頭書，莫傑一定舉手遮住耳朵。他到底要被強迫聽幾次這刺耳的笑聲？女生總是這樣，有說不完的笑話，過不完的好日子。好像都沒人想想他得掃教室、清廚餘換學費，困在這討人厭的學校裡，永遠看不到出路。
嗯，也許不是永遠，了不起再過三年，頂多留級一年。這將近他四分之一的人生，和他毫無記憶的幼年一樣長。
聽聽那些笑聲，多刺耳。
莫傑把手上的東西摔進書櫥，努力把手舉高過頭，將那些活該作古的硬殼書塞進狹小的空間。書櫥上的灰塵落下來，刺得他不住噴鼻子甩頭，歪脖子把眼睛嘴巴往肩膀上揩，想把落在臉上的髒東西弄掉。他不小心鬆開一隻手，年代古老的書架立刻鬆脫滑下來，打得他滿頭滿臉。
不！這次休想！
搶在書掉下來之前，莫傑往後跳開一大步，屁股撞開講桌躲開攻擊。
「啊哈！」
他大聲嘶吼，對著煙塵未定的教室地板吐口水。休想，他才不會每次都上當，想整到他還早得很。
還早得很。
咖搭，隔壁文藝教室的老爺鐘又往前一步，時間不早了。空蕩蕩的數學教室裡只有莫傑一個，灰塵沙土四散飛揚。樂器教室那邊傳來音樂聲，是他始終聽不懂，一直重複旋律的爛音樂。跳舞和讀詩朗誦也很糟，但是演奏樂器，特別是吹管最糟。像傻瓜一樣含根管子，鬥雞眼瞪著自以為靈巧的手指，蠢透了。
莫傑拖著些微外翻的腳，左手摀著頭彎腰撿書。書沒有打到他，可是墜地的打擊聲聽起來很真實，讓他的頭不由自主痛了起來。就跟訓練小狗一樣，多搖幾次鈴，想不流口水都難。
「小莫？」
莫傑抬起頭往後望，惹人厭、五官俊俏、高頭大馬的亞瑟人就站在教室門口。除了墨一般濃的黑髮之外，莫傑實在看不出來兩人之間有什麼血緣關係。
「是你呀。」莫傑說，亞瑟挑起眉毛。「舅舅。」
「是我，我的好外甥。」亞瑟說：「為什麼又自己一個人躲到這裡來了？」
「你才大我兩歲，別說得好像你什麼都比我強一樣。而且我不是躲到這裡，我是來打掃。我可不是王宮裡的王子，什麼都有人主動付帳。我們這種普通老百姓是要工作賺錢的。」
「如果你母親願意讓我——」
「她說不願意，記得嗎？」莫傑打斷他。「我們不會拿老傢伙任何一毛錢。」
「如果你堅持的話。」亞瑟聳聳肩。「但她確實說過要我好好照顧你。」
「你別來礙事就是照顧我。」莫傑說：「我做的都是馬僮、廚工、農奴的粗活，潘德拉貢公爵嬌貴的小兒子一點忙也幫不上。」
亞瑟舉起手抓抓頭髮，那疑惑的樣子誠懇到令人心痛。莫傑最討厭他這個樣子，活像是隻被人欺負的狗，對人露出疑問的表情。或者更慘，活像一個疑惑的好心人，不知道該怎麼對路邊的癩痢狗付出關心。
可惡、可惡、可惡！
「如果你堅持的話，我也不勉強。下午時如果要找我，我人會在球場上。」亞瑟說：「記得來找我，我的文藝作業需要你幫忙。要是冬至節過後我還沒辦法完成作業，薛爾教授不會輕易放我畢業的。」
莫傑隨口嗯了一聲當作回答，低著頭假裝撿書，躲開和亞瑟告別的時刻。謊話連篇的傢伙，如果連他都不能畢業，雅戈泰學院的其他學生也休想走出校門了。亞瑟是最好的，令人胃痛的完美。莫傑恨他。
有人說愛是推動世界的力量——去他的！莫傑很清楚恨意才是。靠別人過日子如果不抱著一點鄙視和憎恨，很快就會像那些軟骨頭的下等人一樣，沒了主子什麼都不會做。像亞瑟那種貴族一點都不了解，私底下僕人們多喜歡嘲笑這些光鮮亮麗的先生小姐。莫傑都偷聽到了，好幾個夜晚他都是靠這些笑話撐過去。單人宿舍也許矜貴了一點，但有時候日子還是挺難熬的。
莫傑把書擺好，再拿起抹布和掃把，挨著一張張桌子清理。他對教室再熟悉也不過了，數學教室靠窗那側有個老鼠洞，填上了沒過兩天又會被挖穿。文藝教室的蠹蟲最多了，每年香料用上一包又一包。音樂教室最怕濕氣，要是他沒多加注意，德爾菲女士走進教室時扭兩下鼻子，他就有得瞧了。
年復一年，從他踏入雅戈泰學院開始，彷彿已經過了幾百年的光陰，這裡的景致始終沒有移動分毫。就像現在，莫傑可以精確地用掃把揮中那個剛結好的蜘蛛網，甚至不用抬頭多看一眼。有隻忘記要飛去過冬的傻鳥，會在亞瑟走後站到窗前唱歌。
黃色的傻鳥，就算莫傑不理牠也自個兒亂唱亂叫。牠把莫傑當成誰了？
莫傑繼續掃地，灰塵在冬陽中變成金黃色。他猜這隻傻鳥說不定也知道明天就是冬至節，才會四處向人唱歌報喜。牠找錯人了，莫傑聽牠唱歌一點都不高興，偷偷墊腳尖不能代表什麼，只是腳痛而已。
要不是怕有鳥屎，應該開窗子讓這隻鳥進來破壞一下。莫傑能看見後果，到時候會一團亂，然後他會挨罵。
就像他說的，雅戈泰沒有驚喜，再擦兩張桌子會有人在中庭大笑，抹布開始變乾時，有個好管閒事的留級生帕帕迪諾會跑來嚇跑傻鳥。關好書櫥後莫傑獨自離開，前往正在準備大餐的廚房。那裡會有分意外的驚喜，甜滋滋的布丁沒人看管。
莫傑舔舔嘴，少一個布丁不會有人發現，他把整個吃完冬至節還是會平安過去。
只要——
念頭才剛出現，彷彿他念了什麼魔咒召喚惡魔，金髮碧眼的藍斯洛無聲無息站在他背後，笑臉能讓冬陽失色。莫傑腦中頓時一片空白，這下好了，他趕走了撒旦，這下路西法親自上門了。
「你一定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藍斯洛大聲說：「我們今天我們缺一個人當後備！」
莫傑連眨兩下眼睛，這和他有什麼關係？
「亞瑟要我告訴你，他把辛德利也叫到球場上了。」
喔，該死！如果辛德利在場，那凱薩琳也會——
「你一定要加入我們，這會是完美的一天！其他人都等著看你呢！」藍斯洛大手一撈，不顧莫傑高聲抗議，硬是把人扛出數學教室直奔球場。
「一切會非常完美，你找不到比今天更好的節慶前夕了。聽聽音樂教室裡的樂聲，連德爾菲女士那個頑固的老處女也在為我們伴奏呢！」
德爾菲女士，有人喊你老處女呢！
莫傑快瘋了，在腦中吶喊求救。這個大個子的腳步居然還配合夏康舞曲的節拍，圍著樂聲一上一下震得他頭暈噁心，怎麼需要這些老師和教授的時候，老傢伙一個人影都看不到？無奈的莫傑只能任人擺布，讓那頭黃毛瘋狗一路扛著他直奔球場。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這頭黃毛狗到底為什麼這麼開心？在藍斯洛停下腳步讓路給一群女生，震盪稍緩時，莫傑趁機鑽出他的掌握。
「你到底在發什麼——」
藍斯洛臉上有淚水，發生什麼事了？
「夏綠蒂沒事了。」又哭又笑的瘋狗對莫傑說。事到如今，莫傑只能翻一個白眼，讓人繼續扛在肩膀上往前跑。他只能祈禱時間過快一點，撐過球賽、晚宴、晚安告別，然後這學期就正式結束了。
新的一年即將到來，一切都會沒事的。
至少莫傑如此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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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