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會⋯⋯」
饕餮的笑聲裡盡是嘲弄與戲謔,笑著任鈴指尖殘存的餘熱都是枉然。事主本人更加錯愕,才覺自己好似第一次觸上了召喚限界的門檻,卻還是少了臨門一腳,僥倖都救不了她。
「小鈴!」
在短時間內過度消耗法力的下場就是全身脫力,幸虧任鉉即時上前接住了她,急忙之中召出的青鴍正圍繞著他倆拍翅。
怎麼會?看任鈴剛才那架勢,他當真以為要成功了,這之前從來沒那麼盛大過,難道還是不夠嗎?
「看來交換條件破局了。」
他聞聲抬頭,玄武和姚流已分別一前一後擋在了他倆與饕餮之間,他只能從那二人之間的縫隙瞥見饕餮因發笑而抖著的肩。她周遭似有幾道亮銀,一閃而逝,姚流正瞇起了眼瞧。
「既然你們交不出白虎,奴家也不客氣了——」
她勾唇一笑,吹響了聲口哨,大團瘴氣頓時間匯聚、凝集,不一會兒地上、屋上、天空裡,各種走的跑的飛的爬的,瘴氣凝聚後構成了模樣千奇百怪的妖魔鬼怪、牛鬼蛇神,各個張牙舞爪、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們。
熄燈的紅鶯園在饕餮一聲口哨下,轉眼變成了魔窟,群妖的遊樂場。
「見不著白虎就要大鬧一場,妳還真迫切。」
饕餮並未阻止任鈴他們帶姚家作為援軍下來,自然也不可能單槍匹馬地上。雙方各懷鬼胎,互不相讓。
「你還敢說大話呀,靈龜凝雪?我就不信你一個人要拖住我,還能保得住兩個復祖。」
她說得很對,若單論「保」,他比誰都行,可要拖住饕餮、不讓她與其他山海師對上,則勢必得主動攻擊,那是他的弱項,難保饕餮不會趁隙襲擊姚流與任鈴,最貴重的兩位。
玄武不愛說打腫臉充胖子的場面話,只惡狠狠地緊盯著她。他身後姚流架起了弓,壓低了聲對任鉉道:
「任二公子,您快帶著任姑娘離開。那柄劍能夠找到大公子?」
「能是能,您和玄武大人呢?」
「我們會盡力拖延時間,這次作戰以救回任大公子為優先。」
任鉉蹲著讓任鈴趴上他的背,將她雙手環了自己脖頸後托著她膝窩,將任鈴背起。
「知道了,您凡事小心。」
「您也一樣。饕餮有兩個,一個在這兒,另一個八成就押著人,務必仔細。」
他聽見「兩個」時蹙了蹙眉,還不信是不是自己聽錯了。但眼下情況危急,任鉉頷首就扭頭狂奔起來,趁大量湧入的妖魔還沒將他的後路也淹掉。
「青鴍,開路!」
讓背上任鈴自己抓緊他,任鉉右手拔出傷今,見誰上來就砍誰,朝著傷今與懷古共鳴最為強烈的那個方位跑去。
何羅魚的聯絡網已經在他們耳裡炸了。所有山海師在瘴氣量急增時開始行動,如今到了各人的待命位置,分隊長們的呼喊此起彼落,當中掺雜著分別身為前線與後援總指揮的姚汛和清唱。
那頭的饕餮見復祖之一跑了,卻連眼睛也沒眨一下。她抬手憑空化出了一把朱紅的琵琶,上頭鐵弦閃爍,正似她周身條條橫空的銀絲,條條都是殺人轉眼間的弦線,活像個毒蜘蛛的盤絲洞。
「殺了就能吃,別客氣。」
她只一句,早已望眼欲穿的妖魔們像開了閘的猛獸一般狂騷,自這位處妖氣中心的戲樓湧向四面八方。
姚汛那一聲急而快的「進攻」落下,山海師們帶著各自的妖魔與手裡的符衝向前線,耳邊是他們同伴堅決而不帶迷惘的嘶吼。對頭的妖魔多得成了一片黑鴉鴉,明月本就羞見人的今夜快暗得眼前無光。
「願賭上姚家千年名聲,誓守洌水!」
其中一個分隊長帶頭喊,得到聯絡網裡百來句的高喊回應。
只要一個失誤,紅鶯園的結界被突破,妖魔們進到滿是百姓的洌水城,必定傷亡慘重。這一役不只賭上姚家,還賭上了北方第一大城的百姓們數以萬計的性命。
姚流從腰帶下皮革套裡抽出兩片刃,分別在兩端弓弰上安好。弓身更修長了,這是他的戰弓「新月」完整的模樣,正如月初月末夜天中那一道細彎的白月眉,永遠指向象徵黎明、東方日出的一把弓。
「願黎明速來。」
任鉉背著任鈴,在青鴍護送之下朝傷今所指示懷古的位置趕去。好不容易找到一條妖魔少點的路,沒了那些鬼東西難聽的號哭叫喊,才聽見任鈴在他耳邊弱弱地道:
「鉉哥哥,對不起⋯⋯」
她聲音聽起來有點哽咽,也許正努力著別哭出來。
「妳別道歉,都還沒看到鎗的人呢。他一定還活著,別亂道歉。」
「可是⋯⋯」
「沒有可是,聽話。」
任鉉很少說這種強硬的話,任鈴立刻就住了嘴。
「失敗一次不代表之後的每一次也都會失敗。只要我們活著堅持到最後,在看見結果前都沒有什麼好道歉,知道嗎?」
她在哥哥背上而看不見他的表情,心裡暖得真要哭出來了,趕緊咬牙忍著。
「還是妳先跟我說的呢,這就自己忘了?那我記這麼牢算什麼。」
「沒有,你記得很好,我差點就要忘記了。」
差點就要被自責、絕望、愧疚給淹沒,卻忘了那些負面情緒是妖魔最好的食糧,心差點要被吞噬了。
好險身邊總有人拉她一把,任鎗任鉉、清唱,還有白虎。
任鈴用袖口擦乾眼眶邊的淚珠時就聽青鴍一聲長鳴,任鉉順著看去,果然見前方街區的屋頂上一抹婀娜身影,身邊還吊著團東西。
她立刻認出了那些看著美麗柔軟,實則削鐵如泥、似毒蛇又似蠍尾的恐怖紐帶。那身影正是一身輕紗舞衣的饕餮,紐帶吊著的東西想必是任鎗,竟被捆成了顆似繭的異物。
「鎗!」
「鎗哥哥!」
兄妹二人嚇得直喊任鎗,那顆紐帶纏成的繭回應著他們似的扭了扭,看來還活著。
「你們⋯⋯怎麼來了?」
饕餮處在屋頂上而聞風不動,一張冷臉上的藍眼珠大而圓滾,在複雜華麗的蝴蝶刺青之上直盯著他們,看得任鈴心裡發寒,又想起了那晚白虎在她眼前被萬千貫穿那景。
「這傢伙是⋯⋯玄武提過的?」
「對,第二個饕餮⋯⋯」
任鉉臉色慘白著,一個饕餮就夠他們受了,居然有兩個,還千真萬確。剛才的那個饕餮和現在這個饕餮只有五官看著像,衣著不同,表情也不太相同。
捆著任鎗的饕餮臉上那刺青令任鈴從當晚的夢魘中稍稍清醒過來。她不全然是當天的那個饕餮,同樣的慘劇也不會再重演了。任鈴說服著自己。
「我不是第二個。」
「啊?」
任鉉劍都握好了,正打算砍上去,那邊饕餮卻還靜靜說著話,一個眼神都沒分,好像他拿沒拿劍都對她沒威脅。
⋯⋯他感覺自己受污辱了。
「我和姐姐是一個,也是兩個。饕與餮,是一則為凶獸饕餮,是二則為我二人⋯⋯」
說到最後反而像她說給自個兒聽的嘟噥,倒是給了任鈴答案。她心裡閃過一個念頭,當即靈光一閃地喊:
「鉉哥哥!攻擊那團紐帶,快!」
她都還沒說完就拔出無別,踏踩著牆壁躍上屋頂,氣勢十足地直刺那還在扭動、裡頭裝著她親哥的紐帶大繭。
「攻擊?那裡面是妳哥,也是我哥!」
任鉉快以為他妹妹瘋了,提著傷今跟上也不知是想阻止還是助她一臂之力。
但任鈴不只沒瘋,還清醒得很,記得先生怎麼跟他們介紹的四凶。混沌、窮奇、檮杌、饕餮,皆惡獸名,取以為四凶之號。
「哥!四凶講集,四章二節!」
「貪財為饕,貪食為餮!」
小時候太皮、被罰抄過太多次的下場就是像他這樣,聽見書名和段落就可以立刻背誦內文。任鈴也可以,但那是她用功才聰明,不同於雙胞胎的聰明是被抄書罰寫逼出來的。
不管怎麼樣,任鉉這時在心裡把所有讓他罰抄過的先生都讚美個一百遍,天花亂墜地捧。要是沒他們,他現在哪知道該這麼做——阻止饕餮進食,特別是眼前這一個!
「是妳吧,貪吃的!妳是餮!」
餮漂亮的眉皺了下,又撥出兩條紐帶來分別防下任鉉與任鈴同時間來自不同方位的劈砍。
饕餮是以「貪」著名的凶獸,一個貪財一個貪食。他倆估摸著知道饕餮能一分為二的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所以這推論有待考據。既然餮象徵貪食,也許能將被吃下肚的人轉化成妖氣的其實是她,只是當饕與餮二者為一,一命雙生時瞧不出分別罷了。
心裡雖沒底,卻知道一個道理:貪食就別讓吃!
於是他二人契合地揮出一連串細密而快的攻擊,劈斬刺砍樣樣來,怎麼讓餮難受就怎麼上。
餮一邊護著巨繭還要一邊擋下他倆的攻勢。被靈劍砍一下是不至於死,卻也得花費體力復原傷口。這對美食當前,餓得凶性大發的餮來說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她能感受到纏繞著任鎗的那幾段紐帶受到不少損害,一對二終究不那麼有利,更何況他二人竟進攻得毫無顧慮,絲毫不怕傷著裡頭人,餮卻得護著她的大餐。餮的紐帶看著柔軟,在重要的時刻卻堅硬如鋼甲。何謂重要的時刻?例如攻擊,例如護食——
她從兄妹倆砍的力道感覺得出,這倆崽子就是知道她護食,怎麼砍都不會傷到裡頭的人,還只會讓她受傷才毫不客氣地砍!可折騰她!
餮一察覺便改了紐帶攻擊的軌道與方式,不想著弄傷而是揮飛他們。任鈴跟任鉉分別被往兩個方向打飛了出去,直直墜下屋頂。
「糟了!」
任鉉惡咒一聲,召青鴍過來做通風報信的哨兵,又聽牠一聲哀慘的急鳴。他心裡直叫不好,幾步一個翻身再上了屋頂,對面那頭任鈴也剛登上來,看見了這活像心臟被捏著般惴惴不安的一幕。
餮纏成那顆大繭的紐帶正逐漸收緊,緞面間的縫隙開始滲出鮮紅,不停滴墜。
「本想收拾了你們才要吃的,但你們讓我很生氣,所以我改變主意了。」
她依舊冷著一張臉,不同於起先蠟梅臉上會有的戲謔與妖媚,那些表情大概都屬於饕,餮就是那張木臉更令人發寒。
「我最討厭的就是餓肚子,所以我要先吃掉他。」
饕早就說過她能吃了,群妖的騷動就是許可,得到許可就可以開飯,姐姐不會罵她,是姐姐要她這麼做的。
「青鴍!」
任鉉卻似乎早就猜到她會被他倆逼急,急了就會想先把任鎗吃了再解決他們,拉開距離就是為此。一聲令下,青鴍振翅向前,繞著餮就是一頓撕抓啄咬。
青鴍體型幾乎與任鉉上半身差不多,雙翼全開能同一人身高,發動攻擊時的鳥鳴聲還能致聾。餮被鳥羽遮了幾乎全部的視野,又還得舉著雙手防著青鴍的喙與爪,山海師法力加持下的鳴叫更令她耳朵生疼。
視覺與聽覺都受干擾的情況下,她自然看不見任鉉和任鈴正雙雙從不同方向攻來,甚至連呼吸都配合上,踩著相同的步伐,舞起劍留下別無二致的銀白軌跡。
這是任家教習的一套雙人劍法,自古至今少有人修煉,名已失傳。雙胞胎也只有少年時心血來潮練過一會兒,任鈴則是本著書無不讀的精神研讀了一遍那本秘笈,想不到真有派上用場的一天。
雖然沒配合過,但也只能相信了。
舞到了最後一式,青鴍拉開點距離,雙翼扇出一陣最猛烈的疾風,逼得餮閉上了雙眼。青鴍再一聲鳴封了她的聽覺,同時也是給兄妹倆的信號:現在的餮全無防備,要攻擊就趁現在!
任鉉與任鈴齊步上前,分別舉起傷今與無別,完美重合的呼吸節奏令他倆無比踏實,在同一時間朝紐帶大繭的兩側揮出斬擊。
鏗鏘一響,鐵甲般的紐帶應聲裂開,裡頭竟還有一層層綢布牢牢包裹著任鎗,破了繭還得抽絲。
不過他們沒有為難太久,那些綢緞很快地也裂開,金屬劍尖從中刺穿而出,任鉉手裡傷今的劍柄瘋了似的不停振動。
「啊啊啊啊!噁心死了!」
「鎗!」
「鎗哥哥!」
人還活著!兄妹倆驚喜地叫出了聲。
劍尖起初還只反射了個小光點,而後整把穿出時,懷古修長的劍身在月光下熠熠生輝。任鎗再把這整顆包了他許久的絲綢紐帶砍得碎些,見一旁弟妹們不只沒事,似乎還英勇地將自己救了出來,不禁一笑:
「好久不見,我的好弟妹。」
他搭上任鉉朝他伸出的手,一把被拉起。
「歡迎回來,好哥哥。」
「你好哥哥差點要變成肉醬了,時機抓得真好。」
任鎗只有四肢上有些血跡與細小傷口,似野獸留下的咬傷,萬幸只傷了皮沒傷肉。
他兄弟二人都對那晚救不成、真成了肉醬的葉公子那副慘樣心有餘悸,說到時都打了個冷顫。
「鎗哥哥,幸好你沒事⋯⋯」
她大哥要是因為救了她而不成人形,任鈴怕是真的會愧疚一輩子。任鎗只衝她一笑,還想誇她居然只讀書就學會了那套雙人劍法,那邊餮卻未留時間供他兄妹三人團聚。
餮費了好大的勁才終於重振旗鼓,站了起來。任鉉一向機警,他朝方才那團紐帶看去,竟然滿地血跡,可他哥哥身上的傷應不至於失血成那般。
既然有血,那只能是餮的。
「你們⋯⋯為何要搶我的食物⋯⋯」
「傻子才想當妳的食物!」
「就是!誰會眼睜睜看著自己哥哥被吃掉啊!」
終於重獲自由的任鎗這下又有膽叫囂,還拉著救回了人安心不少的任鈴一起。
「不可以,姐姐要我殺了他,我就得殺。要聽姐姐的話!」
餮雙手一抬,掌心裡化出兩把鐵扇。唰一聲地展開,扇面上正是兩幅硃砂所繪的地獄變相圖。
她拿出妖器了。
「要糟。」
任鉉罵了一聲,把上一秒還罵得很開心的哥哥和妹妹拉回來,速道:
「鎗,你能打吧?立刻去戲樓那裡找姚二公子他們。」
「另一個饕餮⋯⋯饕在那裡?」
「對。玄武纏得住她,但缺乏攻擊的手段。你帶著開明獸去給他當攻手。」
接著又轉過來對任鈴道:
「小鈴,我們留下來對付餮。我需要妳再召喚白虎一次。」
「再、再召喚?」
「對呀,既然我是被你們強行救出來的,白虎不在這裡吧?」
任鈴嘗過太多次失敗的滋味,她都快對召喚神獸這事起心理陰影了,額頭又開始冒冷汗。
他仨還說著話,就聽那利器劃破空氣的風聲響起,三人警覺地跳開,餮已經舉著那兩把鐵扇殺過來了。
「我不管了,我要把你們全部都吃掉,全部!」
任鈴知道那鐵扇曾經貫穿過白虎的肚腹,領教過其厲害,更知道眼下情況危急。饕和餮既然同樣位列四凶,姚流他們那裡的情況想必不會比這兒好上多少。
於是她豁出去了,朝任鎗大喊:
「我知道了!我會留下來想辦法,鎗哥哥去幫姚二公子的忙!」
「你倆小心點,死了我不會饒你們!」
他趕緊趁著餮剛結束一波攻勢,還在重整旗鼓時揮了張符,喚出開明獸後翻身跨上。
「你也許久不見,好夥伴。」
任鎗撫了撫開明獸的毛皮,得到夥伴心情頗為愉悅的呼嚕聲回應。開明獸並未逗留太久,這就後腿一蹬,很快就將餮和任鉉任鈴拋在後頭。他心裡還有些不安。
「很高興看見您平安無事,任大公子。」
「清唱?」
明明不見她的人,她的聲音卻在耳裡響起,任鎗嚇得差點沒從開明獸身上摔下去。
「是何羅魚嗎?這池塘真厲害。」
「過獎了,我就長話短說地讓您理解現在的情況。」
她快速地把今晚的攻擊行動說了一遍,任鎗聰明又冷靜,自然理解得很快,清唱語畢後他便道:
「原來如此,讓姚家其他山海師對付饕餮引來的妖魔並保護洌水,由我們幾個對付饕餮。」
「饕餮是一分為二、二者為一的妖魔,平均一下戰力,讓玄武、姚二公子和您對付饕,餮那邊則暫時由任二公子和任鈴負責。」
「讓我去補足玄武不足的火力,很好的考慮。不過這樣聽下來,餮那邊要想沒事,關鍵只有一個了。」
「您說得很對。」
清唱緩緩地道:
—————
我又忘記設定定時發文了,而且總覺得我寫得好長,覺得拖戲拜託告訴我(
認真想了一下,《江某》的風格對我來說相對輕鬆好寫很多,加上最近《山海》到了一個我覺得需要多花點功夫的段落(大戰嘛,哼)
估計之後幾週可能會週三更《江某》,週日更《山海》,不好意思啊大家(捂臉)
我繼續努力產文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