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迴摯愛終是時過境遷,相守的誓言再也不會由故人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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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訣】第十四章
幾日朝夕相伴的濃淡情緣,恍惚如同時間靜止不前。
鶴丸國永撩起眼前一綹銀色髮絲,手執黃楊木梳熟稔地梳理起來,偶而望見鏡中少女的容顏,梳髮的手指漸趨輕緩──似乎還有些淡淡的睡意,沐浴在斑駁的冬日朝陽下,皊不禁微瞇起眼,半夢半醒間的迷糊模樣有些可愛。
此刻,他們不再是審神者與付喪神,僅僅是一對再平凡不過的戀人。
──沒有戰場的喧囂與死亡的陰影,真正平和的世界。
奈何終究是白日一夢。
橙色髮帶緊繫成結,略長的緞帶末端順著高高束起的馬尾滑落,襯著如瀑銀絲格外鮮明豔麗。
「總算一次就綁好了,可惜還是不怎麼漂亮啊……」
「沒想到你也會被這種小事難倒。」聽出鶴丸國永話語間的苦惱,皊慵懶地笑了笑,不忘輕觸他停留在絲帶上的纖瘦手指。
真好啊,能夠這樣感受獨屬於他的溫度。
其實她向來都是自己梳妝打扮的,之所以這樣任性,不過是希望兩人相處的時光能久一點、再久一點……。
「嘛、畢竟這可不是刀劍該做的事呢。」
他清晰地看見了彼此在鏡中的倒影──他輕摟住她,燦金色的眼底有抹不易察覺的黯然一閃即逝,而她,那滿懷的幸福溶解在了脈脈含情的笑顏,繾綣深長。
朝暮微暖時,君侍紅妝為伊人,伊人情待為君卿。
靜靜地,將這片刻的永恆印入眼底,銘記。
然後,轉身離開。
「今天差不多該把萬葉集讀完了吧。」
「嗯──」她沉吟半晌,輕輕搖了搖頭,「萬葉集先放一邊,我想先聽聽古今集裡的和歌。」
「也好。」他了然地笑笑,將身旁的萬葉集放回書架,取下早已泛黃陳舊的古今和歌集;若非皊提起,他自己是許久未曾翻閱過這些書籍了。
時光太匆匆,戀愛如飄零無寄的緋櫻、如朝來即逝的白露,總在彈指輪迴間嘆息著曇花一現。
五卷戀歌,吟詠著萬紙惆悵。
「……先從冬歌開始讀起吧。」
這幾日,他由著她對自己任性,只是望著她開心的笑臉便再無所求──而他,也再不能希求些什麼。
悄然放下欲觸碰懷中人兒臉龐的手指,陰翳的金色雙眸抬眼望向廊外的無盡蒼穹。淡淡的粉雪飄渺散落,在明朗晴空下寂然而逝。
這個冬天,已經要結束了啊。
『冀雪默消融,未解之間復降積。
一旦春霞立,皓雪美景難復見,豈不惜冬珍此景。』
或許,不論半年前許下的承諾是短暫、是漫長,只嘆今生緣淺,都只能換來此刻離別。
『秋菊綻芬芳,未散之際折其枝,髻首祈長壽。
誰知身命何時終,或花未謝已逝乎。』
『何時之間春已過,夏日皐月矣來兮。
豎耳傾聽者,足引險峻山間者,時鳥杜鵑今鳴啼。』
早春的腳步近了,櫻色的花苞在枝椏上點綴嫣然的粉紅。
可他已再也看不見那怒放的花咲了。
『櫻色無限美,深染其色於吾衫。
他日花散時,能為追憶憶昔往,睹物思情花盛時。』
「鶴丸、你……在哭嗎?」
狂風吹起,書頁倏然闔上。他恍然垂眸,看見她衣領留下被淚打溼的痕跡。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已不懂得將自己的傷感一笑置之了。
「吶,和我做個約定吧。」
少女纖細的小指微彎,輕輕勾住他的。
「等到時空不再發生異變,我們就一起離開本丸,踏足我們未曾知曉的世界……去尋找最美麗的皓雪美景、深秋之菊、夏夜流螢以及早春之櫻──」
她自顧自地說道,述說著每紙字裡行間流轉的四季。
她笑得那樣燦爛,對所愛之人必定會實現承諾感到深信不疑。
「只要你在我身邊的話,即使看不見任何事物,我也一定能理解……那些景色,有多麼美好。」
已經,做不到了。
「……約定好了。」
銀鈴般的聲音洩漏出一絲輕笑,哼唱著久遠的歌謠。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若要撒謊,便要吞下千根針──
縱是吞下千根針,也不過是咎由自取。
他已再也不能對深愛著的她坦承。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古今集應該有多達五卷的戀歌吧?」
微微上揚的語調彷彿傳達著,想要一直聽到你的聲音啊──
翻飛的書頁恰恰停止在戀歌之始,他心底翻騰的痛楚隨風平息。
曾經渴求著被理解,最後仍是自己埋藏了無解之結。
「笛子借我吧。雖然吟誦詩歌也不錯,但還是吹奏樂曲對妳來說更有意思吧?」
「說什麼借,這本來就是你的東西啊。」她解下腰間繫著的玉笛,薄唇因過往的回憶而泛起淺笑。
……
那是在皊來到本丸一個月後發生的事。
除了葦月、三日月宗近以及鶴丸國永,當時的她對誰都不甚親近,總見她獨自瑟縮在遠離人群的地方,聽著眾人的一言一語、愣愣地摸索著其中的任何情感。
『喔、今天是躲在柱子後面。』
碰地一聲,她的額頭重重叩在柱上,不禁發出一聲痛呼。
『妳沒事──』
鶴丸國永上前察看,卻正迎上她微慍的面龐,臉頰比起方才撞傷的額頭更紅上幾分。
『為什麼不嘗試和其他人搭話呢?』
『……這樣就好。我、只是……』
像是在自言自語般,她緩緩說道。
『不喜歡太安靜的地方。』
那會令她回想起時間溯行軍營中的死寂。
『那,我就教妳這個吧。』
微暖的雪白玉笛被交付到手上,她卻猶疑不定地頻頻搖頭。
『可是,這是你一直很珍惜的東西吧……?』
『那不是正好嗎,這樣一來,就像是我陪在妳身邊一樣呢。』
……
一句無心之言,鶴丸國永卻未曾想過,有天他當真只能寄情於此。
即使沒有任何詞彙,樂曲的所有段落,也道盡了苦澀無果的戀情。
──幾度出而返,戀心己哲稍不減。即便隔他鄉,心猶白浪寄沖邊,輒置慕心總向君──
越是想留住永恆的時光,越是稍縱即逝。
那天邊黃昏日落,遙望宛如血泣。
鶴丸國永凝視著膝上睡去的少女,久久不能離去。
可是,他終究不得不走。
「鶴丸國永。」
在傳送陣前方,深藍色狩衣的男子彷彿早已預料到鶴丸國永的到來,沉吟聲阻住了他的腳步。
三日月宗近緩緩抬眼,那一身白衣因鮮血而溼濡,恍然如同浸染艷紅的鶴鳥。
「我等並肩作戰數年,對於你的異樣,我早已有所察覺。」
「是嗎,真不愧是三日月。」
他無謂地舔舐嘴角的血紅,不去看三日月宗近深沉的眼神,只是目不轉睛地望著本應空無一人的長廊。
他沒有忽略,本該熟睡的她、悄悄跟隨在自己身後的屐齒聲。
「……白色,是可以展現其他所有顏色的唯一色彩。」
輕緩地訴說,似乎與周圍的一切毫不相干,卻又像是在說與誰聽。
──那是白色的直率,純粹而不造作。
「主上那邊由我去通報。」
「多謝。」
喀噠、喀噠、喀噠……
他清晰聽見忙亂的屐齒聲遠去。
她不會明白,也不需要明白;所謂可以展現其他所有顏色的唯一色彩──
……也是白色最變化萬千的面具。
「主上,您在房間裡的吧。」
「……」
皊緩緩推開拉門,如同玻璃珠的眼眸中,依然不斷滾落出淚水。
空氣中飄盪的血腥味、質問的聲音、如同告別的話語……
他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為什麼……她一點也沒有發現,還兀自與鶴丸國永許下約定?
「鶴丸國永所做的一切,是為了保護您。」
「……即使是會對我造成傷害嗎?」
夕幕時分的空氣那樣安靜。
她執起腳邊遺落的玉笛,再次想起了那句溫柔的話語──
就像是陪在我身邊一樣……嗎。
那我還是能相信,他並未從我身旁離去。
「他一定會回來的。畢竟,約定好的事,他就必然會盡全力去做到。」
少女的容顏在模糊夕色中顯得虛幻,無畏的笑容中,不合時宜地殘存著那抹純白身影的餘韻。
必須試著去笑,試著裝作無所謂。
試著藉此不忘記鶴丸國永的所有。
「我……想要相信他啊……」
那時,她的所有世界在瞬間分崩離析,而她無可逃避地走向崩壞。
但世間緣分終歸是難以預料。
相識、相戀、生死離別──
在百轉千迴間,又與另一人結下深刻的緣。
而她不悔。
第十五章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