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冷清的陋室一角,書寫著秀逸筆跡的信紙散落於桌案上,歸人佇立在半掩的門前,凝望著那一紙紙無法傳達的思念,眼前的墨色已不知輪迴過幾次氤氳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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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訣】第九章
那是還在伊達家宅邸時的事了。
小泉流水般清澈婉轉的笛聲,四季流轉、悲歡離合,無一不揉合其中,思緒繁複交錯卻並不凌亂無章。
瀟瀟雨下,暮色蒼茫,那抹白髮白衣的身影依然憑欄而立,任憑雨水打濕他的肩膀而不自知,手中的玉笛在巧妙的操弄之下奏出一段段悠揚的音色,未曾止歇。
「怎麼樣,這是政宗公的愛妾吹奏過的曲子喔。」
「……不知道。我沒興趣。」
大俱利伽羅撇過頭去,不回應鶴丸國永一臉的得瑟。
「那再換另一首吧,這次是我幾天前才聽到的曲子──」
「……說起來,在光忠和貞面前,你似乎從未有過此刻的沉靜。」
見鶴丸國永執起笛子欲繼續吹奏,大俱利伽羅神色淡淡地開口。
「……嘛、在他們面前,我不想表現出這副樣子。」
他笑著搖了搖頭,燦金色的眼眸中見不著一絲陰霾,卻不似以往浮動著明朗的笑意。
「既然過去的自己無法被理解,那只要以另一個模樣繼續活下去就好了。」
斂去鮮明歡快的表象,殘餘的是走過久遠歷史的沉穩淡然。
而今已成陳年舊事。
方才撿起血跡斑斑的劍刃,手臂驀地被一雙顫抖的小手死死抓住。
「……」
──不要去……
蒼白著臉色,薄唇因恐懼而輕啟,不言而喻的哀求既懇切卻又自相矛盾。
漆黑中猶帶著一抹銀白的細長劍刃,意欲斬斷她的生、斬斷與她的所有牽絆。獨留她一人,緊握著虛無縹緲的誓言,無法做出將他斬殺的覺悟。
「……若是敵人,就只能殺了他。」
粗暴地揮開皊的手,大俱利伽羅站起身,舉刀指向近在咫尺的漆黑人影。
「……呵。」
興味盎然地泛起一抹嗜血的冷笑,鶴丸國永橫執起刀刃,箭步上前朝大俱利伽羅壓斬而下。
「唔……!」
眼見面前的人嘴角滲出鮮血,鶴丸國永陰冷地咧起嘴角,放棄了與其對峙,退後幾步便輕盈地縱身一躍,生生地將腳下的法陣斬成兩半。
「啊啊,真無趣呢──」
在飛散的光之碎片中,他嫌棄地甩開刃身上新染上的血跡,居高臨下的眼神從大俱利伽羅的身上移開,停留在了皊的身上。
「殺了她的話,這傢伙一定會徹底崩潰吧。」
殺了……?
那夜,她哭著對青年舉起刀,敵意之深卻藏不住卑微的渴望。
霧雨之下,他笑著對她舉起刀,了無猶豫而掩不住純粹的愉悅。
她以為的別無選擇,卻是因其為情所困。
忘不了銘刻於心的回憶,而無法成為他那樣,手起刀落間不帶任何留戀。
只聽得刀刃沒入血肉的聲音,卻沒有預期的疼痛。指尖輕觸臉頰,
毫無預兆的熾熱頓時喚回了她幾乎被啃蝕殆盡的心神。
「……不錯嘛,這可真是令我驚訝。」
「……」
一陣劇烈的咳嗽,大俱利伽羅已無力擦拭嘴角的血跡,抵著鶴丸國永脖頸的劍微微顫抖,左手緊握住刺入胸口的刀刃,鮮血順著手臂緩緩流下。
「……別……動她。」
流盡的鮮血,染紅了雪白的和服,如似妖冶綻放的彼岸花。
感覺不到懷中之人的呼吸。
甚至是一點微弱的心跳。
「嘛、多少是有點嚇到我了。」
注視著少女帶著淚痕與血跡的蒼白臉龐,他心滿意足地一笑,隨興地操起手中的劍刃──
鏗。
「住嘴。」
漆黑的刀刃彈開他的刀,對準了他的咽喉。
「呵,幾年不見,就已經忘了我──忘了鶴丸國永了嗎?」
「……鶴丸他、絕對不會傷害自己的同伴。」
刀光劍影,淚斷殘夢。
止於淒然決絕。
「──再往前一步的話,我會立刻殺了你。」
──真正的、對著過去的戀人,產生了冷酷的殺意。
劍戟的彼方,乃至與君訣別。
即便那份代價,是死生茫茫、再也無法相見。
淚雨交相墜下,順著那緊閉雙眼的冷峻臉龐無聲滑落。
──若能換得他的生,捨棄故人舊夢,亦無怨無悔。
「……妳還真是,變了不少啊。」
不變的明快嗓音,如同過去在調笑她時一般若無其事。
是她所熟悉的鶴丸國永。
「這附近有個隱秘的村落,妳帶著小伽羅一起──」
話未說完,他的聲音戛然而止,眼中驟然閃過一絲血紅。
「……已經、到時間了嗎。」
見眼前的刀刃依舊沒有放下,他反手一握,掌心頓時湧出血來。
「──別忘了自己所說過的話……吶?」
漆黑羽翼翩翩落下,連帶著最後一點溫情,化為飛灰逝去。
「主上!」
當眾人趕到的時候,看到滿身是血的兩人,一時間竟說不出任何話來。
「你們先回本丸,我會聯繫其他審神者送你們回去。」
「那麼,主上和大俱利伽羅呢?」三日月宗近問道。
「……關原一帶有個隱秘的村落能暫時藏身。大俱利的傷勢太重,我得在那裡為他治傷。──在此期間,也能暗中偵察敵情。」
心底劃過方才鶴丸國永所傳達的思緒,但她卻不願再多想。
那是她的責任,從他離開自己身邊那刻起,便已無從選擇。
『……若是敵人,就只能殺了他。』
明明如此說過,最終卻選擇擋下了那一劍。
她自知是自己負了他,卻不知那分從不明言的溫暖是這般沉重。
不願還未傾盡一生,便已來不及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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杳無人跡的庭院,瑟瑟冬風拂掠而過,宵雪在花葉上遺留淡淡雪白,荒涼而寂寥。
自從降臨到現世以來,大俱利伽羅已許久未再見過這個夢境了。四顧身旁木造的房舍,竟與本丸正殿有幾分神似。
思忖之際,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至,被和傘掩住面容的小小身影出現在視線彼端,最終與他擦肩而過。
「雪還沒有停啊。」
憐愛地撫去山茶花上的積雪,清朗的女聲歎息道,緩緩抬起手來,任憑雪花落入掌心。
和傘微微後傾,少女的容顏在粉雪掩映之下,藏不住寂寞,卻是綻出了明媚的笑容。
「鶴丸,一個人活著的痛苦……如果連你也不能一笑置之的話,為甚麼卻──留下我獨自活下去呢。」
遙望蒼茫天際之時,山茶花驟然凋零,如似首落。
瞬間,純白的景象消逝殆盡,落花化作紅蓮之焰蔓延至少女和服的裙據,終而燃盡了她的燦然笑顏,餘燼漸漸被黑暗吞噬──
「──哈、哈……」
猛然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破落的天井。
──在他記憶裡,不曾在本丸見過這樣的地方。
他環視破舊腐朽的室內,卻見不著皊的身影。
心頭突突一跳,無暇顧及自己的傷勢,他拿起放在身旁的刀劍,一推開虛掩的門,漫天的衝殺聲穿透雨勢鋪天蓋地而來。
視線所及之處,德川軍與石田軍的旗幟交錯,終至折斷。
關原的戰火還未停止──。
第十章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