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有發生意外是件好事。」莫卡斯咕噥。「不然我很討厭看到她楚楚可憐的表情，難看死了。」
在我們面前坐著的，是平靜的瑪提斯。起初我看到她時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直到我們都堅定心智為止。熟悉的聯繫頓時連結我們，此刻我不需要新鮮的空氣或是甘甜的水，我只需要這份連結。
「妳醒了。」我想。
瑪提斯微笑著，看來是完全恢復了，因為她的微笑充滿鎮定人心的親切。「妳沒事就讓我放心了，我是不會一覺不醒的，那樣會讓你反過來擔心我。」
「妳不會讓別人擔心妳？」
「尤其是你，卡羅。」她靠向我，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我們的身體緊靠著，互相分享溫暖的碰觸、緊貼彼此的感覺，還有念頭，我們的念頭隨時隨地都在交流，當一方的念頭不在時，另一方會感到驚慌不安，只有當我們的念頭結合時，心靈才得以平定。
「我不該讓你擔心。」她堅持的想法中帶著一分溫柔。
我不自覺微笑，彼此挨得更緊。
一個幾近於惱人的想法這時出現。「好了吧，我們還有正事要做。」莫卡斯惱怒地想道，一副想拋下我們自己走掉的樣子。
要不是找水的確是件重要的事，瑪提斯和我不會就這麼分開的，儘管如此我們還是不得不如此。我們三個心裡想著相同的事，要在漆黑的地下室找水不是件什麼容易的事，而且就算我們找得到，那大概也不是什麼乾淨好喝的水。可是我們四天不喝水會死掉，單憑心中的祝福是沒辦法生存下去的。現在也大概快兩天了，不管我們最後會不會找到水，現在就得出發。
瑪提斯再三向莫卡斯確認周圍沒人會注意到我們、也沒人會走向我們直到她不耐煩了，她才拿出藍色水壺。她先喝了一口，接著是我，再來是嫌水太乾淨的莫卡斯。水很甘甜，為我們的身體注入活力，但我們實在沒有心情細細品嘗。水壺的水剩下一半，瑪提斯將它謹慎地放進包包裡，提起燈籠前進。
我們決定先從找到地下室的牆。如果地下室有任何通往其他有水的地方，至少會先從一面牆開始。我拿在手裡的燃燒棍子沿途照亮不少人失去力氣坐在地上，那是太久沒喝水的結果。一想到我們剛才喝了幾口甘甜的水，而那些人卻要忍受使它們痛苦萬分的乾渴，瑪提斯和我的心裡湧上一陣酸楚，苦的難以下嚥的酸楚。但我們硬是吞了下來。要是在這裡被區區愧疚感打敗的話，我們就沒有辦法前進了；我們是在奉行善行，是為了其他人的生命才喝下瑪提斯準備的水。莫卡斯和我可以感覺到瑪提斯內心的強烈決心，那些受到乾渴折磨的人所露出的痛苦情深深烙印在她的腦海，成為她前進的動力。莫卡斯的心裡卻不同，這裡對她來說是個熟悉的地方，她卻有些不自在。我的心裡不禁想著為什麼。
然而莫卡斯沒有回應，只淡淡想了句：「我看到牆了。」
牆面平滑而高大，幾乎和這裡的黑暗一樣。我們沿著牆前進，我把手貼了上去，冷冰冰的牆與我的手摩擦，我很好奇會不會突然有一隻冰冷的手與我相握。
「你們要往那裡走嗎？」地上一個躺著的男子突然出聲，他的燈籠是橘色的。「勸你們最好不要。」
「為什麼？」瑪提斯問他。
男子沒有起身，但語調多了點怯弱。「很不自然，比這裡的黑暗還不自然。」
他是在害怕嗎？難道他已經去過那裡了，知道那是什麼樣的地方？
「你怎麼會有那種感覺？」瑪提斯帶我問道。
「我不想，別逼我開口。」
「這很重要！我們得找到可以喝的水！」瑪提斯懇求。
「你最好快點說，我們沒什麼時間。」莫卡斯附和，耐心流失的速度快得有些不妙。
男人在她們兩個同時威脅及懇求下終於起身，露出屈服的表情。「好吧，反正也不是我要去。」他一臉「反正也不是我要送死｣，充分說明了他的看法。「那裡有門。」
「門？」我問道。
「對，有門。那扇門不太高，整扇門都是灰塵，但是我可不敢開。我很清楚那股不自然的感覺就是從門後面傳出來的，可別再問我怎麼會有這種感覺了，你就算閉上眼睛把手靠近一團熱熱的東西，你也知道那是火堆。」男人躺回地上，似乎打定主意不再理我們。
「怎麼樣，」莫卡斯在心裡拋出問題。「要過去看看，還是去別地方找？」
「去看看吧。也許那裡面有水。」瑪提斯想。
「你呢，卡羅？」
我的直覺告訴我，那扇門後面有著水以外的東西，不好的東西。可是不冒點險如何找到水給所有人喝？於是我點頭答應。
「那就這麼說定了。」莫卡斯向著我們的目的地走了一步，突然又停了下來。「不過……既然那裡會散發那個人說的不自然的感覺，那扇門後面大概不歡迎你。」她指的是瑪提斯。
「我一定要去。」瑪提斯信誓旦旦地說道。
莫卡斯盯著瑪提斯的目光，像是在逼她屈服，然而瑪提斯毫無畏懼地迎上她的目光。
「隨便妳。」最後她想道。「只要不要妨礙我就好了。」
隨著我們越往前走，遇到的人也少了。他們的目光比一般人都要堅定，所以才能接近這裡。但他們也不會多接近一步。這裡確實不自然，穿越黑暗時彷彿有隱形的細絲勾上我們的身體，令瑪提斯窒礙難行、我感到不舒服、對莫卡斯則無用武之地。而且詭異的是我們完全知道那些細絲從何而來。四周安靜、沒有人開口，只有我們的腳步聲在地面樓下喀喀聲響，以及少許的人在我們面前經過時，打量的眼神隨著我們移動。當他們明白我們的目的地時，眼神就移向前方的黑暗燈籠映照他們的無神。
然後四周終於沒有人了，眼前剩下一道門。
那扇門不太高，表面布滿汙斑與灰塵，勉強看得出它是一扇木門。它的模樣像是一個站了數百年的死者，身軀雖已腐朽，卻仍散發令人窒息的屍臭味。木門也散發令人厭惡的氣味，並非屍臭，而是仇恨、怨念、忌妒的味道。這些味道竟只隔一扇木門，就有這麼強烈的臭味。我理解到為什麼那個男人不敢打開這扇門。這後面有著恐懼，村子裡的人最為恐懼的事物……
「你們看地上。」莫卡斯心想。
瑪提斯和我同時低頭，沒看到什麼特別的東西。莫卡斯在心裡對我們的無知感到不耐。瑪提斯抬高燈籠，藍光照耀原本的空無……以及周圍的灰塵包圍著那面扇形空無。我的心裡被寒意刺穿。
「有人最近開過這扇門。」莫卡斯平淡地說出。
瑪提斯堅定的心智被重重撞上。
「會是誰？」我的嘴巴上這麼說，其實心裏已經有底了。
「反正和我們不是朋友。」莫卡斯走到門前，將手貼在門上。「喔，或許和我是。」她喃喃補上一句。
「莫卡斯……」瑪提斯低聲說。她的心裡清楚自己被她救過一次就不可能再討厭她了。可是莫卡斯這次竟承認自己屬於莫勒村討厭的對立面，這樣的她還要幫忙找水給村子的人喝。瑪提斯的心裡充滿後悔，為她曾經害怕莫卡斯而後悔。
然而莫卡斯不發一語，將門一把推開。
那一瞬間，黑暗宛如死亡吹出的氣息直衝出木門，挾帶強烈而恐怖的怨念衝擊瑪提斯和我的心智。接踵而來的邪惡正面撲向我們。更勝於飢渴的巨獸。它們奔過我的身旁逃向身後，有人尖叫，聲音迴盪在地下室的四周。
我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瑪提斯卻瞪大眼睛，嘴唇發著抖，腦中完全被方才所見事物的恐懼盤據。我在心裡叫喚她好幾次，終於她也回過神來，瞪視著眼前深不見底的黑暗通道。
「我要去。」瑪提斯猛然吐出這句話。
她舉步維艱地走向通道，臉上掛滿恐懼。但她仍然奮力走著。我感受到她的心中全力反抗，為了那些受到乾渴折磨的人們，跨出了一步；她心中堅定的程度對上通道裡的怨念根本無能為力，卻還是鼓起一絲微弱的勇氣，跨出了另一步；她來到通道前，強迫自己正眼凝視通道裡的黑暗，她抬起腳，身體因恐懼而顫抖。
「夠了。」莫卡斯抓住瑪提斯的頭髮，將她拽向後。
「放開我！」瑪提斯痛得哭喊出聲。「我不能站在這裡！我要──」
「妳給我乖乖聽好！」莫卡斯突然大吼，原本掙扎的瑪提斯突然被莫卡斯的怒氣嚇到，整個人安靜下來。「我才不是因為妳心智不夠堅定才阻止妳，只是我說了不要妨礙我，妳這樣難道不會妨礙我嗎？」
瑪提斯露出不甘願的表情，嘴唇蠕動著，隨時準備要抗議。但她很明白自己連踏進通道都在猶豫了，和我們進去只會成為我們的絆腳石。儘管如此，她還是心有不甘。
「你的職責在那邊。」莫卡斯指著尖叫聲傳來的方向。「記得嗎？恐懼的人們、乾渴的人們。你的職責是保護他們脆弱的心智不受邪惡佔據。讓他們在這種黑暗中能堅持自我。如果妳辦不到，我會用刀子把他們殺了，而妳──」莫卡斯將臉湊近瑪提斯，良善與邪惡，相距不到一個拳頭。「──不會讓這件事發生的，對嗎？」
回應瑪提斯的莫卡斯，眼中只有決心。「絕對不會！」
她們兩個彼此相視了好一會兒，然後莫卡斯回頭走進黑暗。「跟上，卡羅。」莫卡斯說道。「她不需要妳無謂的擔心。」
我在走進通道前回頭看了瑪提斯一眼。她給了我一個祝福的微笑，那雙眼睛的溫柔與堅定依舊不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