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我實在改不掉動不動就胡思亂想的習性，坦白的說吧，我喜歡這麼做。
哪怕是在傑拉溫寒冷的山道途中、在耶阿特肅殺的戰船甲板、甚至在被大砲轟炸的城鎮火海裡躲避時，內心深處依然浮出些淨與周遭不相干的念頭。曾嘗試認真檢查過它是否屬於思覺失調、創傷症候群、甚至人格分裂的徵兆，不過冒險者公會的心理諮詢師曾笑著告訴我，這沒什麼，多愁善感罷了。於是我苦惱，又無法克制地習慣。
就連想這件事的現在的我也是。
「……人類，聽得見嗎？」
我問自己，為什麼要到這裡？為何要搭上搖搖擺擺的快艇，忍受海風與暈眩，前往觀看加達里基的海岸？明明在我之前，已有幾位雷厲風行的冒險者先行來此，又是狂風與海嘯，又是共振效應，甚至還出動了天基武器，「調整」海港的預定地。原先在那兒的奇岩峭壁，已經大致屈服在冒險者淫威之下，成了溫和緩坡，既然如此，我還來幹什麼？
不。往更深處想，就算上述一切行動我一概不知，又為何要放著在傑拉溫的工作不管，千里迢迢跑來插一腳貝武夫口中，前海王朵倫絲「無理」的要求？
「喂，人類，我在叫妳──」
我不想面對這問題的答案，好想簡單地說，「旅居港口鎮與矮人交涉的期間得知這委託，按耐不住好奇，所以就來了」。不過，要是在諾爾斯每個阿斯嘉特冒險者的終極理由都是心癢難搔，不管管閒事渾身不對勁的話，也難怪那些保守的當地族群會懷疑、仇視我們了吧。
哎，好煩。
我似乎又掉進思考的漩渦。就在此時，一個極度冰冷的東西驀然貼在我臉上，經不住「啊」的尖叫，並趕緊退開！
「妳終於醒了，人類。」一把中性的低沉嗓音透露無奈：「妳發呆的症狀嚴重到我們一致認為得把妳推進海裡才能治，雖然妳待會就真的要下海。」
我摸摸臉頰。那冰冰的東西是伊斯杜卓拉的手，這位來自傑拉溫的黑暗精靈正與身旁幾位北海水手交換眼神，相視微笑。
「亞茵我……在思索任務的細節！」我倔強地辯護。「還有，亞茵潔身自愛，請別用『下海』這個字眼。」
結果這話令他們面面相覷，我感到臉上一陣發紅發熱。難道諾爾斯沒有這種說法嗎？
「你們阿斯嘉特的人類思想真詭異。」伊斯說：「總之，想夠了吧？前置說明已經講完，行動要開始了，拿好妳的頭罩和氣囊，準備出發啦。」
「……」真不知道誰才是助手呢。我不過是請教他的意見，結果這精靈比我更心癢難搔。聽說他成為工匠以前當過傭兵，參加過幾場戰役，會不會是因此而對找加達里基的麻煩特別感興趣呢？
拉緊緊身潛水衣的拉鍊，確定每一個扣環皆正確安裝，背上沉重的氣瓶，角穿進蹼鞋裡。我束緊頭髮，盤成小小圓髻，再戴上頭套。伊斯也已做好整備，他會與我一起下水，還帶上慣用短步兵槍。我們兩人的能力屬性一火一冰，幾乎是絕對互斥，不過最大的共通點是皆能長時忍耐冰冷海水。
這艘行動補給船側拉主帆，緩緩靠近那岩石岸。前幾名冒險者在其上留下的暴力痕跡清楚可見。
「船不能再靠近了，你們必須從這裡下水！」水手逆風喊道，風吹的他頭髮胡亂飄盪。「這個盧恩信號符給你們，當它發光時，你們就要快速趕回！」
「明白。」伊斯說。
我和他坐在甲板邊緣互望，接著同時轉向沿岸。朵倫絲的先遣建築隊已經登陸，物資與簡易的營地已經搭建起。我們瞧向未來的軍港，直到任務開始的信號響起，我往後仰去，短暫的懸空，撲通一聲，沉入冷冽的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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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爾斯地處北方，終年寒冷，鄰近陸地的海水受到寒帶大陸型氣候的冷心低壓影響，海面時有結冰情形，一年反覆數次。這解釋了海上旅人的主航線一般離沿岸較遠的原因，除了可避免來自海岸的敵人騷擾外，開放海域少有大面積結冰現象，故保證航線的穩定。
也因為近海時常結冰，與陸地上的冰川交互作用、融合的情形，岩質地表被冰川侵蝕的碳酸鹽團塊因而融入水中，進而又被海冰鎖在離岸不遠的海底。當這些富酸性的海水在壓力作用下，倒灌進大陸棚地下水出口的涵洞，就會反過來侵蝕地下的石灰岩，若是涵洞密度較高，或是與局部地熱活動相交，侵蝕規模將更加擴大。千百年持續下來，造就獨特水底喀斯特融洞。
我們對北面海岸線的理解不足，手裡資料僅隻字片面地提到融洞可能性，難以確定它們的分布範圍。然而融洞──無論乾燥或被水淹沒──皆會為建築帶來極大威脅，所以謹慎的委託方建議冒險者，無論如何都要調查其規模，為地表上的工程團提供可靠參考依據。
所以就有了身著潛水服的我和伊斯，我們是第一批做這事的人。
我們游進一道管狀涵洞，它的存在間接證明了水蝕作用。以固定在手臂和頭罩上的盧恩探照燈（註一）尋路。涵洞非常大，粗估直徑超過30米，地勢大致水平，深處地面往上抬升，洞壁上布有藻類形狀痕跡，大概是某種化石。這裡是地下暗河的出海口，與它在地表上的同類一樣，越下游水流越緩，算是好事。
「伊斯，麻煩你帶路。」我對他發送魔法神識，它就像無線電波一樣，當被我給他尤克特徽章吸收之後，伊斯就會聽到我的聲音，實現水中有效的溝通。
「知道了，妳別又開始發呆，搞到迷路我也救不了。」
嘖。
跟隨他的指引，我們經過自入口算過來第一個支洞穴。探照光中，見到一條窄小的洞穴，通道水裡飄著許多棉絮一般的小團塊，遠看彷彿水母。光照的盡頭是一面冰壁，通道轉往右下深入山體，整個轉彎處呈扭轉狀，不排除更往深處有更多類似結構。伊斯拉住我的手潛入，要我在那片冰壁上以熱魔法融出小凹槽，安裝定位指向盧恩符。
附帶一提，我還沒機會研究這玩意的原理，只知道它會忠誠地指示出附魔時設定的方向。若把它的功能強化，在蒐集一大堆布置在野外，盧恩波動的接收者就能得知該區域立體地形，在軍事領域裡被用於戰場環境偵查。北海人在船上在等的就是同樣的波動。
「我們一定要從這裡下去嗎？」我盯著那扭轉水洞，問道。洞內深處是完全漆黑，探照燈照不進去。
「怎麼，人類，難道妳怕了？」
「亞茵才、才不怕。只是覺得一開始就進入支洞穴，有點……嗯……鑽牛角尖。」
「奇怪的人類思維。」他聳聳肩，把我拉過去，在冰壁底部、漆黑邊緣的位置又安裝一枚指向器增加其感應強度，爾後退出這令人不安的結構，回到主線上。我們接下來又探勘了第二、第三和第四條支洞，它們的結構都差不多，幾個扭轉後往地底深處延伸，分出更多岔路。我們在這些岔路路口設置指向符文，設置完後毫不停留地離開。
不知是否屬於錯覺，我在主涵洞裡感覺到水的流動。那時，我還不明白那跡象代表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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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誇張，居然有這種結構。」
我和伊斯停在進入第六條支洞五十多米內之處，腳下是一條漆黑的裂隙，長度超過主涵洞的寬度。裂隙不寬，大概不超過10米，但深不可測。若非有連串氣泡從底下往上冒，提醒著這是水下，我直覺得自己漂浮在深淵的上空，一個不察，就會被拖進去。
「你還要觀察多久？」我不安地問道，「這地方令人窒息。」
伊斯注意的焦點是裂隙邊緣的穴壁，那裡也結了層厚冰，冰裡頭摻了很多石灰岩灰燼，因此整塊冰又髒又黑，決不像外頭海面上的白色冰山那樣。
「看來這個洞穴以前是乾燥的。」伊斯接過我遞過去的符文，順道拉住我的手，雖不想承認，但他這麼做讓我略感安心。
「我就在想，光靠水底水流不可能沖刷出這種結構的洞穴，水面以前肯定比現在低，壓力改變產生的波浪沖刷，擴大洞穴。妳看上方有鐘乳石。」
「原來你的副業是地質學家嗎？」
「人類，妳不會認為諾爾斯原住民，滿腦子都是戰爭吧？」
「亞茵以為精靈們講起話來，都會……嗯……引經據典的，就像詩人，像山巫露娜小姐那般。」我小聲道。儘管這麼做沒意義，感應符文的聲音是在聽者腦海裡浮現的。
伊斯哈哈笑，帶我以游弋之姿，往裂隙遠方移動，途中設置好幾個指向符文。就聽他語氣輕鬆地說：「放下那些種族成見吧，人類。傭兵是最無制約者，適應人類社會對我們而言，簡直是本能。還有我是黑暗精靈，別把我跟白膚尖耳朵偽善者混為一談。我比他們老實多了，哈哈──」
我不多做表示。這是個聊天的好話題，可我實在沒心情搭話，就連胡思亂想的習慣也被壓抑。我只覺深淵越瞧越黑，迫不及待的想吞噬在上頭挑釁他的獵物，耳朵裡充斥的都是氣泡翻滾的躁音，它們通過耳塞，變為沉悶的擠壓聲，從深淵底部傳來，試探我的勇氣。
噗波──噗波波──
終於，我們在深淵周圍布置滿了十個符文，容器裡剩下八件，氣筒裡的空氣含量還有五分之三。伊斯與我一致認為這道裂隙與地熱作用也有關，因為它的漆黑不僅只是深，裂隙內兩側的垂直岩壁上是一層黑色的火成岩殼，其顏色之黑，吸收大部分照明光線，若非伊斯的夜視力驚人，是難以觀察出的。火成岩的存在亦支持這座支洞穴以前在水面上時有個活躍的裂隙火山的假設，熾熱岩殼遇水後快速冷卻，蓋住兩側山壁，並與上方堅冰在冷卻與融化中交互作用，使得後者摻進大團大團的石灰。
總而言之，是是時候回主涵洞了。裂隙彼端雖有許多支洞穴，就把它們交給指向符文探測就行。
我好奇屆時朵倫絲的手下建造深水軍港之時，要拿這些溶洞如何。伊斯緊拉我的手離開裂隙。就在這時，我聽見一連串奇怪的爆裂聲！
噗啪──噗啪啪──啪啪啪啪──
就像是遙遠處的人群在拍手一般，密集的程度令人害怕！我忍不住轉頭，就見黑暗中的氣泡量增加了好幾倍，股股往上翻滾。
伊斯也察覺異狀，慢下速度，警戒四周。那是很正常的反應，可不知怎地，我內心深處不願他停下，反而我們該離開，立刻撤離！這念頭驅使我用力踩蹼鞋，把自己往前推。
「妳……？」伊斯轉過頭來。我彷彿可以看見面罩下他同樣戒慎的臉。
「快走，伊斯！」我大喊。
說時遲，那時快。四周原先緩緩流動的水猝不及防地高速流動，瞬間衝開我們互握的手──
「啊！？」
某股巨大力量把我往後吸，眼角捕捉到一個黑影掠過左側，接著我向後衝進泡沫裡，並且往下掉！掉進全然的黑暗。
「喂！人類！亞茵！用呵──用──」
我看不見伊斯。
甚至接收不到他後面想說什麼……
我上下左右，前後來回地翻滾，腦袋暈眩，呼吸急促。我四肢環抱，頭埋進手臂中，蜷縮成球狀，保護要害。不清楚自己正往哪裡，地下水流太過強勁，無法停止。
我想叫喊，卻發現自己叫不出聲。
（續｜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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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達里基邊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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