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伊斯杜卓拉－
人類是視覺動物，可惜夜視力奇差無比，黑夜中說算瞎了，也不為過。在幾乎無光的環境裡，他們見不到五米外的距離，光是辨識出簡單的螢光蟲至少就得花去半分鐘的時間，更別說其他跑得更快的生物了。
也因此，人類的心理產生對黑暗無止盡的恐懼，他們看不透深黑，於是本能地為其加諸想像。黑是未知的、危險的，在黑暗中，當極大的威脅進逼到眼前，無從抵抗的人類只有待宰的份兒，為了避免被吞噬的命運，人類於是保留、甚至屈服於對黑暗的恐懼，並留傳給下一代，又下一代。
人類的後裔終於學習運用火焰驅逐黑暗，克服了恐懼。他們點燃整座山頭，將大地照耀得比擬白晝，潛藏猛獸與魔物被看得一清二楚。勇氣膨脹的同時，人類認識到自己只要掌控火焰，似乎就能征服自然，於是他們往外擴散，建立燈火通明的城市、要塞與港口。當人類所見一切都是光明，那無用的夜視力變得更加無用，黑暗對他們而言只是加倍地漆黑。
這算哪門子的克服啊。
若把他們丟進一個點不著火的環境，比方說水裡，在施加沖水的力量，接下來會發什麼事？
「──喂！人類！亞茵！用魔法，用光！快施展妳的光亮！」
答案是：她會被嚇得環抱四肢，蜷縮成球狀，好似驚慌失措的犰狳。
「亞茵──！」
真該死，她被水流沖得高速遠離，儘管能在黑暗中視物，但這條裂隙內的氣泡多到擋住視線。我手腳並劃，閃開那些氣泡，要是一股腦兒的衝進去，就會瞬間喪失浮力，落得跟她一樣下場。海底氣泡的成因非常多，我只希望不是最糟的那種──火山噴發造成的。
為了躲開兩股氣泡串，我不得不往它側邊游去，在這短短的延遲間，她旋即消失在裂隙的一邊冰壁之後。我大吃一驚，生怕她直接撞在堅冰上，追上前去，沒幾米便接觸到那水流。它極度強勁，觸感好似某種黏濁漿液，扯住右腳蹼鞋朝下猛拉，我雙腿狂踢，拼命往反方向游，好不容易才掙脫它，退到裂隙之上。緩過勁來，才發現那水流兇猛地灌進冰壁上一處孔洞，她被水流沖進洞裡，因為壓力的關係。
「……」我停在原地喘氣。
她會被帶去什麼地方？
瓶裡氧氣存量還夠嗎？
就算她在一連串的翻滾中能保持清醒，就算她沒撞到山壁而受傷昏迷，唯一能確定的是，她沒有我，必死無疑。
那我還在這裡浪費時間和氧氣幹嘛？
心念至此，我解開潛水腰包，手一撒，把剩下的定位符文全往那水流處送。但願後面進來探勘的人發現此地異狀並請求援助。接著，緊握起短槍，雙腿併攏，身體呈流線狀，我撲進洶湧的深淵。
「亞茵，等著我啊！」
| ❉ |
－亞茵－
天旋地轉，我噁心，卻連嘔吐也做不到。
臉上皮膚直接接觸刺骨海水，頭罩早已脫落，使勁閉上眼，護著頭，閉著氣。剛才氣瓶撞到某個硬硬的表面，從身上解開，我被氣體洩出的衝力甩進更強的水流裡，轉過好幾個急彎。
「嗚……咕……」
肺憋的極度難受，氣管嗆的發疼，四肢不受控的顫抖。我要死了，死在冰冷、黑暗的地底，屍體永不被發現。或許，我接下這委託根本是個錯誤，或許我不該輕信朵倫絲的屬下，或許當我的意識離開後，將在鳳凰神殿的石板上甦醒，又或許永遠不會。
曙葉……對不起。
「嗚……嗚嗚……咳……咕嚕……咕……嗚……嗚……」
我真的沒力氣了，身體俯仰著，雙手垂落，眼前依舊一片黑。我被一股力量往上頂，持續往上，這種感覺與上回在加達里基山村作戰，撤離時升空的體感好像。但是這回，沒有直升機會來接我的……
不會來的──
下一秒鐘，我爆烈地衝出水面！相對暖的空氣撲呼到臉上，破開口鼻裡灌滿水的阻礙，我大口吸氣，猛吐海水。
「哈啊──！」
我從來不曾覺得空氣如此甘美，這一刻若需得拿最貴的珍藏交換片刻的呼吸我也願意，什麼黑暗洞窟、什麼強力水流，都沒它要緊。
「哈──哈──呼哈──哈──」
終於緩下勁來時，覺得全身軟綿綿的使不上勁，索性放鬆，伸展四肢自由水母漂。儘管四周漆一片漆黑，卻不妨礙我聽見不遠處傳來的落水聲。背部那向上推的力量亦不曾減少過，我猜測，這座洞穴的水位應該正在上升，我就是乘著下頭湧進的水流來的。
伊斯知道我在這裡嗎？不，他是否也被捲到其他地方去了？暫時沒有溺斃危險的我煩惱起同伴的現況。搞不好他跑得快，已經游出去討救兵。無論如何，得撐下去到得救才行，身在水中，用作抗寒的體內魔力遲早會燒完，到了那時，絕對會被凍死的。
我發覺自己比以往都希望伊斯那討人厭的傢伙在身邊。
就在稍微放鬆之際，某種東西毫無預警地，猛然環抱住我的雙腿，它箍的死緊，使勁往下拉！我無法抵抗地又被拖進深黑水裡，冰冷的鹹意再次灌進仍然燒灼的肺！
「什……哈……咳咳──咕──啊……不要……」
放開我……
放開我啊！
絕望的呼喊，眼前白光驟亮──
| ❉ |
－伊斯杜卓拉－
幾乎是在前方亮起的同時我剛好看見她，也意識到那陣光芒是火焰魔法的爆閃光亮。失去氧氣筒的她不停地掙扎，銀髮披散著，雙腿又踢又蹬，我這個角度看不見亞茵的頭，大概是露在水面上吧。既然有水面代表著有空氣，她不會即刻溺死，看見此景我心裡稍微放鬆。
然而，危險還在。
有一個黑色的人形就在她身邊翻滾，形狀不自然的長臂往她身上又劃又刮！牠全身慘白，表皮腫脹，像極了沉在水底的溺死屍體。牠似乎是被剛才的魔法驅逐開來，暴躁地想奪回脫逃的獵物。
我看清楚了，那是隻「溺魂」。
時不容緩，我猛踢雙腳蹼鞋往那兒衝，雙手緊持短槍，全身成為一支在水中飛行的利劍，就在那傢伙即將劃上她的脖頸之前，「噗」的將之從前胸刺穿！
溺魂張開可怖大嘴，手伸來想要抓住我，我猛踹牠一腳，藉此抽槍，從牠身上破口帶出白花花的稀爛團塊。我往後撲水遠離，調整姿勢，然後再度往前衝，掠過牠維持平衡的手臂，朝牠嘴裡又是一槍直刺。
「唆──嘶──」
可憎的敵人蜷縮成痀僂狀，耳邊都是牠磨砂般的嚎叫，我將武器抽出，催動尤彌爾之力吞噬那傢伙周身殘餘的熱，將牠凍成冰塊，緩緩上浮。爾後，我也往上穿出水面。
她仍在拍打著水，不時呼喊，非常驚慌。我皺皺眉頭，靠過去抓住她的手，喊道：「嘿！是我。」
「放、放開亞茵！放開我！」她憤怒地叫喊，壓根兒沒意識到我是誰。雖然，我承認她驚懼的神情有些……美感，可她就要開始施咒，我怎麼樣也得阻止她放火燒掉我半邊長髮。
於是，我大力搖晃她肩膀，外加一個巴掌，吼道：「亞茵，人類，妳給我醒醒！」響亮巴掌啪地一聲中斷她的叫喊。
「啊……呃……」
「我把敵人做掉了，妳跟我在一起很妥，妥的不得了，知道嗎？」
「哈……哈……」
「先別亂拍水，妳讓我很難維持平衡。」
她終於認出救星是哪位，劇烈喘息，攀上我雙肩的手逐漸用力，死命地抱著。我輕踢雙腳，維持浮力，充當這飽受驚嚇的人類少女於黑暗汪洋中臨時的救生浮木。她把臉埋在我肩臂之間，微幅顫抖，低聲抽泣。
我苦笑。
生命在未知之中迎接死亡，是她最恐懼的一瞬間，再勇敢、堅強的生命也一樣。人類不愧是夜視力差勁的種族，黑不見物，是他們永恆的最大天敵。
－ NOTE －
| 註一｜潛水位｜water table，即地下水的水位高度，水面所在的位置。通常與地表河流水體的高度相同。潛水位同時有水和空氣，加速水蝕洞穴的侵蝕，當地表河流往下切割山谷，或海平面下降時，潛水位會跟隨下降，留下乾燥的水蝕洞，形成喀斯特地貌。 |
－ PLACE －
加達里基邊境
－ IMAGE CREDITS －
Pixabay（title）
－ WORD COUNTS －
3,731
－亞茵－
說、說起來慚愧。
是的，我又哭了，在我最不願承認的時機，在最不願傾訴心事的人懷裡。
唉……
伊斯杜卓拉摧毀那隻「溺魂」，將我從險境中救下。他說那是長久以來死在海中的怨靈聚合體，牠們潛藏在諾爾斯夜晚或漆黑的海底，集結水手溺死時心中無限膨脹的恐懼，並以此詛咒獵物。我嚇成那副樣子，與溺魂有絕對的關係，事後推測，正是那鬼東西將我拉進深淵的暗流中。
至於那暗流本身，倒不是猛鬼作祟，而是上方的建港工程團開鑿地基時，挖破喀斯特溶洞上層的水室，迅速釋放極大水壓所導致，不難想像工地被突然噴出的海水噴泉延宕到何種程度。
可說是不幸又或者必然，我被那壓力帶到接近壓力釋放完後的潛水面（註一），也就是我呼吸到空氣、伊斯與溺魂戰鬥之處。當上層水噴出地表後，下層的水自然經由暗流回填空穴，直到與外頭的海平面相同高度為止。於是，伊斯和我在不知不覺中，乘著漆黑、冰凍的「升船機」一路升到接近地表的位置。後來，他怎麼用通訊盧恩求援，我們如何被北海水手裝進乘員籃裡吊上去的細節，我……就不多贅述了。
我傷的不算輕，溺魂在我身上劃出好幾道痕，多虧伊斯的局部冰凍阻止出血，又壓抑疼痛，我才得以撐過去。這些糟糕的感覺最後怎麼在我們倆回到北海人的船上時爆發開，疼得我直抽筋的細節，我也不想多講。
事後證明，喀斯特溶洞的存在對海港工程的影響不大，狂戰士的威壓更是一回事。
至於溺魂呢？朵倫絲聽完報告嗤之以鼻，因為「那鬼東西不是到處都有嗎？」。
哎。
算、算了。
你繼續笑吧。
（完｜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