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Nostalgia Ein
Sun Dance
David Michael Tardy｜2021
「新年快樂！」
絲路廣場上，央城居民們熙熙攘攘。攝影機的前方，套裝女性手執麥克風對鏡頭說話，旁邊攝影助理的視線在人群中穿梭，物色著下一名值得採訪的獵物。
「今天是央城創立的三週年！」女記者很有精神地說：「雖然去年未知帶給我們非常慘痛的經驗，但我們依然撐了下來，迎接嶄新的開始！我們都相信今年會比去年更好，懷抱這樣的心情，我們中央新聞決定做一個特別訪談！」
我認得她，她其實是負責某一棚的主播。除非有重大專案，這類人通常不會親自現身街頭，他們偏好待在安全的棚內，大多數時候顯得穩重、高不可攀的樣子，用略顯憂心的語氣講述來自八卦狗仔半真半編的所謂獨家故事──然後，他們把時間施捨給在現場迫不及待連線的後輩，任由後者用過於做作的語氣猜測著希莉卡變了的服裝品味、文森其實不存在的寵物、或是芭絲特私下神秘的作息時間。
真的，他們實在好喜歡六座議院的花邊。我曾經甚至看過有人在vlog中猜亞提．貝瑞爾會對小朋友飼主推薦哪牌子的犬類乾糧……嗯。記得那時我一邊忍不住偷笑，一邊清除那些垃圾影片，一邊布置違紀懲處，還要一邊猜想，不知特拉希爾會不會把苦主本人再次請去喝茶。
我得承認，儘管很厭煩，他們偶爾確實能帶來……一些樂趣。中央新聞小丑般地形象深植我心，以至於他們認真起來做件有些意義的事時，我反而不知所措。
「……即使只剩下這麼小的一座城市，依然會努力生存下去……」記者仍在滔滔不絕。事實上，這位主播人不錯，今天的特別企劃也意義非凡，但、但她好像正在干擾我與愛人難得的約會時光呢。從剛剛開始他便一直盯著她看。
「曙葉。」
「……」
我牽起他的手，拉到胸前，順勢側過身幫忙擋住攝影助理的視線，但曙葉不怎麼配合。他仍在看那裡。
「曙葉？」
「他們的企劃挺有趣的，會公開播送給所有觀眾吧？陪我去看看。」
「唔嗯。」我咬了咬下唇，瞥向記者，結果居然與攝影助理對上眼。他笑瞇瞇地朝我們招手，而曙葉也揮手回應。他今天心情似乎特別好，摟住我的手臂朝那兒走去，不自在的人反倒是我，面容緊繃，腳步變得虛浮，缺乏平常作為政務官發言時呼之即來的自信。
怎麼搞的亞茵……？幾個記者而已，妳在怕什麼？
「我們應該少接觸記者。」
「妳不一定要說話啊。」他拍拍我肩膀。還好他不是摸摸頭，不然那台攝影機已經轉過來了，那助理也已因為認出我是誰而面露驚訝之色，要是被錄到次長阿爾西亞女士小女孩般被男人呵護地模樣，我在文化部裡好不容易維持的清高就──
「那麼，請問這位路過的央城朋友！」專業素養極高的女記者興高采烈地把麥克風遞過來：「你們是為了什麼，才從三年前的苦難堅持至今呢！？」
「我是正規軍R&D營的營長，曙葉。」我的男人整整衣領，堅定又溫和地答道：「我相信未來會好轉。」
我看到攝影師和助理忍不住面面相覷。就連專跑八卦的媒體人都很少見到在大街上不打自招報上名去的受訪者，更別說曾身為義勇軍的曙葉也算個名人。但我也注意到，他們都專注於他身上，暫時沒人看破我極力隱藏的窘迫。
曙葉繼續說：「未來希莉卡會越來越強，有天會強到所有的仿災都不是她的對手。我們正規軍和各部門開發人員也在積極針對空殼做準備，目標是最後所有平民都擁有對抗空殼的能力。」
「不久後的某天我們會把空殼當球踢，剷除四災遺留的危害，希利卡也可以休息。接著有一天我們會解決目前的限制，突破現在的困境。」
他始終看著鏡頭，可我感覺……說那話的對象應該是我。
記者跟著講了些什麼，但我沒仔細聽，因為曙葉再次挽起我左臂，要把我帶開。那攝影助理知道我是誰，而他大概不敢把我攔住吧，只要轉過半圈，多走幾步，一切就會結束，我們就將安全地融入絲路廣場熙攘人群之中。
就在此時，腦海裡忽然浮現一段回憶，是個似曾相識的畫面。當時的自己似乎在照鏡子，我深知沒那麼簡單，卻又一時想不起來發生在哪兒……亦或它真的發生過？
「唔……等等。」
「亞茵？」
我經歷過太多、太多，有時會分不清夢魘或現實的界線。四災，已在心中留下無法磨滅的焦黑痕跡，記憶遍體麟傷。我努力回想，卻總是徒勞，這就像是鼻子癢想打噴嚏，卻如何也辦不到地心癢難搔，氣死人了。
然後我轉頭瞧那個主播，本想是確認他們沒在偷看我的笑話，誰知就是這麼一眼，忽然間，我什麼都想起來了！
曾經我也是主播。
更正。是另一個「我」，她來自裡世界的阿斯嘉特，在飄著小雨的夜裡，商業區第九大道噴泉小廣場邊的液晶電視牆中，我第一次見到她。
──終於來到令人期待的LOHAS晚間新聞環節，我是主播亞茵，豐富你對情報的求知慾──
那位年輕、敬業、有著精緻臉蛋的銀髮女主播，想必不在人世了吧……早在戰爭之災現身以前，已知通往平行世界的通道就已全數斷絕，謠言說那些世界徹底毀滅，事到如今，央城也沒有人會去證實傳聞的真假。他們完全失落了。
但我還記得她！
就在這一刻，我想起她的聲音，回憶她的容貌，她播報名叫「終焉審判輪迴」的都市傳說之時，憂心忡忡的神色。我想起來了，因為那正是我會有的表情。
那麼，要是我現在選擇沈默，會不會就此扼殺了未來的某人記得我的機會呢？人會在被遺忘時真正的死去，那麼，畏於上鏡的我，是不是等於在慢性自殺？
「亞茵，妳不走嗎？」曙葉說。
「⋯⋯」
我做出決定。每次到了這種時候，我就變得好勇敢。反過來牽起他的手，帶著找回自信的體面，轉身走向一臉欣喜的女記者。
「陪亞茵再去看看。」
曙葉不再說話。他明白他的女人，用懂我的體貼守護著我們倆。
「我是一個念舊的人。」我來到鏡頭前挽起銀髮，束成喜愛又美麗的側捲馬尾，左手置於胸口，認分地微笑。
「我曾流離失所過，深刻體悟到失去身分、甚至記憶的痛苦。那份傷痛不在於忘卻時的迷途，而是終將憶起時，認清現實的晴天霹靂，認清到我永恆地失去重要事物，而過去以為對自己好的逃避，則躲在夢魘的陰影中嘲笑我。」
「我活到現今的目的便是竭盡全力保全過去發生的事。記住他們、寫下他們。在未知的荊棘中前行，以過往為糧食，即便偶爾它難以下嚥，我都要記住那些事，為了我、鏡頭前的你、和我深愛的人。」
我右手勾住曙葉的手臂，相信自己的表情既幸福、又雋永。
我的內心突然一陣空曠，卻也滿足，像阿斯嘉特被疏通的運河河道，水流潺潺，輕盈又真切。它必定匯流進滾滾江河中，順著時間往前行，去到遙遠彼端。無論我是否能看得見，它一定⋯⋯
⋯⋯會被你記得。
－ CAST －
－ PLACE －
絲路廣場
－ MISSION －
| 【終章．之三】 |
| 希莉卡不斷努力、不斷努力、不斷努力拯救世界的結果，是看著所愛的人事物一點一點消逝，隨後再變成敵人被她手刃。她其實早已經明白自己無法扭轉這個頹勢了，但抱持著人們的希望她還是堅持下去，其結果就是希望與絕望平衡的醒悟。 |
－ IMAGE CREDITS －
| Commons | ｜ | Pixabay |
| Avatars | ｜ | RinmaruGames |
| 亞茵 曙葉 |
｜ | 幽零（zero0813） |
| 夜臨婕 | ｜ | 可拉斯尼格拉斯（maxeggq2000） |
－ WORD COUNT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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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記者提問，我直接在鏡頭前拿起手機操作，打開時下很夯的聊天型人工智慧，看看它怎麼表示。幾秒鐘後，演算終了，快速瞥了一眼那回答，它讓我噗哧一笑。
看向一旁，像是惡作劇到一半自己先笑場般地，用有點頑皮的語氣坦承：「『總之，人們能夠堅持下來，往往是因為他們有內在的動力和信念，以及相互之間的支持和幫助。』這年頭，機器居然比人還要正面積極呀。哈哈～」
我收起手機，拉拉軍服的領帶，「而我，得盡全力戰鬥，冒著粉身碎骨的危險，今天才能在妳面前嘲笑它。不過我不介意繼續冒這種險。我喜歡開心地笑，與我喜愛的人一起。」
結束後，我跟採訪小組互相道謝，重新戴好帽子轉身離去。我今天用來笑的額度已經用掉太多了，我得為唯保留一些，才能在從後面叫住她，給她驚喜之際，顯得真誠。
（完｜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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