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隔離區的居民──又或者諸位更喜愛「玄城」這個名字？諸位不需要知道我是誰，只要知道你們的「皇帝」已經逝世了。從現在開始，諸位不再受到權力與秩序的束縛，我想趁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和諸位玩一場遊戲。
『這幾天我在諸位的飲水中，掺入了一種奈米膠囊，這種膠囊不會被代謝，而且可以被特定頻率的無線電波誘發，誘發是機率性的，一旦誘發，膠囊就會破裂，釋放出裡頭的物質──那物質我稱為「ＴＢ－２４」，是否覺得耳熟呢？
『它是經過改良的「深藍」病毒株，玄城內並沒有它的疫苗。
『在諸位聽到這則廣播的同時，無線電波已經放送出去，換句話說，從現在開始，玄城內的諸位將隨時面臨「深藍」發病的可能，吐血而死的人會是你？還是你身邊的人？我也無法保證。不過我在此提供諸位一個自救的辦法。
『傳說中不老不死的女子，就躲藏在玄城中，但「皇帝」對諸位隱瞞了這個事實。要想逃過被「深藍」感染的命運，唯一辦法就是找到那個女子，掠奪她的體液，獲取不老不死的生命。至於要怎麼知道誰是那個女子？很簡單──
『拿起你手邊的武器，攻擊你身邊所有的女性，殺死她們也沒關係，只要有人活過來，就表示她是那個女子，你們必須不停尋找，直到找到她為止，或者你們也可以什麼都不做，祈禱自己不會中選。
『遊戲已經開始，不論諸位想或不想都得參與。想逃出城也沒有用，我已經在城市周圍布下封鎖線，任何人試圖逃跑都會被擊斃。來吧，誰要當獵人？誰要當獵物？請盡快作出決定，對諸位而言，「時間就是生命」這句話，可不是空泛的諺語──』
月海感到頭暈目眩，五臟翻騰。
儘管廣播是以ＡＩ合成的中文，但她確信沒有聽錯，那個嗓音無庸置疑屬於艾倫斐德所有。
「廣播不停循環播放，剛開始沒人相信他的鬼話。」老闆聳聳肩，「可是沒多久，到處傳來有人病死的消息，情況才變得不可收拾。不過一個晚上，玄城就成了地獄……」
月海雙腿發軟，跪倒在地，老闆想接住她，但杵著拐杖不方便，真緒看見，急忙跑來。
「月海姐，妳還好嗎？」
真緒憂心地扶著月海，但月海沒有回答，她的呼吸急促、冷汗直流、瞳孔失焦，眼中看著的不是現實，而是那個令人窒息的白色牢籠。八年──長達八年的痛苦、憤怒、恐懼、無力、絕望，像一團黑闇的海潮，自記憶深處湧現，漲滿她的大腦，衝擊她的理智，搖晃她的靈魂。
她逃離艾倫斐德這麼多年，如今他不但找到她，更控制了整座玄城。她該怎麼做？她要如何破解艾倫斐德的圈套？如何對抗整個玄城的包圍？要怎麼做才能逃走？帶著真緒，她又能逃去哪？她感覺艾倫斐德已經把她捏在手掌心上，那道巨大的白色陰影籠罩她的全身。
她想起艾倫斐德陰邪的笑臉，想起他在動手術時親暱地呼喚她的名字……
月海吐了。
真緒驚叫出來，但沒有被嚇跑，而是輕輕拍打月海的背，想讓月海舒坦一些。
「那個聲音，該不會就是……？」
她帶著敵意關掉收音機，扶著月海在地板坐下，同時沒有停止撫摸月海的背。她從月海的激烈反應猜出廣播者的真實身份，昨夜她才聽過月海的故事，她知道在月海充滿苦難的人生中，唯有一個人能對月海烙下如此難以抹滅的傷痕印記──那個她曾在雜誌上看過的、金髮碧眼的男人。
「看來你們心裡都有底。」老闆旁觀她們的反應，敏銳地推測。
「那個人是惡魔……」真緒代替月海表達憤怒，「都是因為他，害月海姐這麼痛苦，一輩子都要逃，沒辦法過快快樂樂的人生……我恨那個人。」
真緒儘管弱小，卻擁有面對邪惡也不會袖手旁觀的勇氣，數日前她為了冬晴挺身而出，老闆就親眼見證過這點。不過她從來沒有表示過對任何人的恨，即使在被月海救回來後，老闆也不曾在她身上發現如此陰暗的情緒。如今她明白地為月海感到忿恨，可以想見月海在她心中的份量。
「真緒妹妹，妳要好好照顧小町。」
老闆叮嚀著，同時把側背包打開。真緒認得它，它是月海與陸煌決鬥時背的那個側背包。
「這裡面有小町之前做的道具，還有我送她的刀。」老闆翻開背包，亮出裡頭的一枚土製煙霧彈，以及一把刻有「Artemis」字樣的求生刀，「還有一支無線電，是我本來用的，它用的是加密頻道，不會被蓋台。這些都交給小町了。」
真緒從老闆的語氣察覺到異樣。為什麼老闆聽起來好像要離開她們？
「叔叔要去哪裡？」
真緒抬頭望向老闆，老闆卻已經側過身子，撐著拐杖走向大門口。
「要發送涵蓋玄城的無線電波，需要一個位於玄城中心，而且有點高度的地方。」老闆間接回答真緒的問題，同時沒有回頭，「我從感染者分布的範圍半徑來判斷，鎖定了一個地方，只要去那裡中斷電波，就可以結束這場鬧劇。」
「要是叔叔也發病怎麼辦？」
真緒為尊敬的長輩感到擔憂，但老闆沒有停下他踉蹌的腳步。
「對了，沒跟真緒妹妹說過吧？」老闆感慨地說：「叔叔我啊，算是陸煌的乾爹，陸煌今天被外人欺負，我就算只是個隨時會死的跛腳大叔，也不能坐視不管。」
老闆推開教堂大門。
圍牆鐵門外不知何時停著一台黑色轎車，車門旁直挺挺地站著兩個穿黑西裝的男人，他們手持衝鋒槍戒備，恭敬地迎接老闆的到臨。
這些人是老闆的部下？老闆難道也是黑幫的一員？真緒心想，老闆擁有她不知悉的另外一面。在月海帶她來見老闆前，她對這個人有過無數戲劇性的想像，如今她驚覺，那些想像說不定不完全是幻想。
「惡魔交給壞人來應付，天使就待在教堂裡。」
老闆背對她，瀟灑地揮手，充滿磁性的嗓音說著詩一般的話語。
「記得把門關上哦，真緒妹妹。」
留下最後的叮嚀，那道背影頭也不回地走進遼闊的天空下。
他的腳步顛跛，姿態卻很從容，西裝下偏瘦的身材看起來像城牆一樣寬闊。看著他一拐一拐地走遠，看著他在黑衣人的掩護下坐進轎車，真緒的心底湧現一種哀愁的預感。
也許，她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
把門關上後，真緒回到月海身邊。
月海還沒有從崩潰中恢復過來，早前還能在衣不蔽體的條件下輕鬆擊倒數名惡漢的月海，如今卻像一叢角落的黑影，孱弱地靠著長椅癱坐，眼神空洞，全身無力。真緒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好抱住她，摩擦她的雙臂，試著溫暖她的身體。
「月海姐，不要怕……」真緒溫柔地說：「有我在哦。」
真緒半跪著，將月海擁進懷中，讓月海的耳朵貼在她的胸口，傾聽她的心跳聲。
宛如一個母親抱著她的嬰孩。
「壞人來也不用擔心，我們一定會想出辦法。」
心跳聲可以安撫人的情緒，她在網路上讀過這樣的說法。她慶幸自己曾投注大量的時間練習田徑，規律的運動讓她擁有穩定且平緩的心跳。她順著月海的長髮輕輕撫摸，月海躺在她的懷裡，原本失神的雙眼悄悄閉上，呼吸也緩和一些，宛如陷入寧靜的假寐。
也許真的有用……即使情況危急，真緒還是不禁為幫上月海的忙而竊喜。
「真緒，可以了……」
她的胸前傳來那道熟悉的清冷的聲音，可是她還不想放開。
她多麼想一輩子抱住這個人，讓這個人活在沒有痛苦與悲傷的世界。
多麼想告訴這個人，我會永遠陪在妳身邊，永遠不會再讓妳感到孤單。
可惜眼下的情況不允許她這麼做，她們必須先突破眼前的僵局。
等到月海稍微出力推開她，她才依依不捨地放手。
「謝謝妳。」
月海自她的胸前仰望她，那對漆黑的眼瞳尋回了生氣。
那是一對宛如黑曜石，既銳利又脆弱的眼神。
從那對眼神，她看出這個人在漫長的時光裡曾經以孤單又弱小的姿態面對過無數強大的對手，將能力發揮到緊繃的極限，將生命推至死亡邊緣，才一次又一次從敵人的手中茍延殘喘。這個人不會死，卻彷彿隨時會消逝在黑暗中。那堅強又惹人憐愛的模樣，或許正是她愛上她的原因。
「老闆去找那個惡魔了。」真緒簡短地交代，她知道現在不容許感情用事。
「嗯……我有聽到。」
月海一面回答，一面從地上站起來。即使大腦一團混亂，她依然聽見他們的對話。
「可是他沒有說在哪裡。」真緒跟著月海站起。
「他不希望我們插手。」月海翻找老闆留下的側背包，確認裡面的物品，「他是玄城的人，和陸煌也有關係，他認為自己必須扛起責任。」
「那……我們該怎麼做？」
「躲起來。」月海果斷回答：「我們這兩天喝的是『花園』的水，和雷宿幫來自不同管道，發病的機率比較低。」
「所以我們要在這等老闆把事情解決？」真緒有些失落。
「也只能這麼做……」
月海輕撫下顎，表情和真緒一樣無奈。玄城的百萬居民都因為她而面臨生命危險，如果可以，她也希望自行解決事端。一切因她而起，也該由她結束。可是她沒有足夠的資訊可供運用，貿然外出也只會成為暴民的獵物。目前除了躲藏，她沒有更好的辦法。
這時，無線電對講機發出喳喳聲。
真緒屏住氣息，不敢出聲，正當月海猜想是不是老闆時，喇叭傳出人聲。
『老闆，你在嗎？』
是空老師。
昨夜還溫婉地唱著歌的聲音，此時明顯掺入焦慮的雜音。
月海冒出冷汗，心裡有不好的預感。
『有好多人闖進「花園」，說要抓我們，要拿我們引「那個女人」出現，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我把大門封起來了，可是他們人很多，又拿武器，我們沒辦法撐太久……呀！』
通話傳來空老師的尖叫，玻璃被打破的聲響，還有孩子們此起彼落的哭聲。
每一道聲音都在敲打月海的大腦，光是想像有數十個手持凶器的惡漢正在搗毀洋房，威脅空老師和孩子們的安全，她好不容易平復的心情就隨體內的血液翻湧。
玄城的居民為何有把握可以用「花園」的人引誘她現身？難道艾倫斐德知道她和「花園」的關係，把消息散布給他們？還是雷宿幫的殘黨，把她數日前為了真緒和冬晴闖進夜總會的事，廣傳給其他人知道，才會讓他們判斷只要再次抓到她們，就能逼她出面？
墨雲說得沒錯──仁慈是她最大的弱點。她心想。
她在那天作出的選擇成為她的軟肋，危及空老師和冬晴、和孩子們的性命。
她該怎麼辦？怎麼做才能讓「花園」倖免於難？
老闆沒有回答空老師，顯然沒有接到這通訊息，就算她把消息轉達給老闆，據老闆所說，他是朝玄城的中心前進，而「花園」位在玄城邊緣，兩者的方向相反。
月海和真緒交換眼神，真緒眼中的迷惘說明她同樣不知所措。
「花園」離這裡有一段路，即使用她最快的速度，都需要近二十分鐘才能抵達，更別提現在玄城如此混亂，若帶著真緒在街道之間穿梭，必然會耗費更多時間。如果她要盡快趕到，就必須留下真緒，儘管教堂位在偏僻的巷內，不容易被暴民發現，但依然會讓真緒暴露在巨大的風險中。
『我要和孩子們躲進地下室，老闆，如果你聽到的話，可以幫幫我們嗎？老闆，拜託你……』
拘謹的空老師，終於也忍不住在句尾哀求。
月海在心裡責罵自己──眼下根本不容許她思考。
短時間內安全無虞的真緒，和隨時可能遭遇不測的空老師，將兩者放在天秤上，即使真緒在她心中的份量有多麼大，她也沒有選擇的餘地。
「空老師，請妳們躲好。」月海抄起對講機，慎重地囑咐：「我現在就過去。」
『是小町小姐嗎？妳們還好嗎？老闆呢？』即使在緊要關頭，空老師依然關心她們。
「沒時間解釋了，妳們躲進地下室後，盡量找東西把門擋住。」月海背起側背包，一面拿著對講機說話，一面快步走向教堂大門，「任何東西都可以，擋一秒是一秒。」
『好的，我知道了。』空老師盡可能冷靜回答。
「真緒，妳也要把門擋起來。」月海回頭，對跟在她身後的真緒說：「除了我和老闆，任何人來都不要開門。」
月海伸手拉開大門。
可是還沒把門全部打開，她就感到背後被人拉住。
她回頭看，看見一隻手卑微地捏住她的衣角。
那隻手的主人──真緒淚眼婆娑，畏懼又委屈地看著她。
月海發覺自己太過心急，沒有顧慮到真緒的心情。
她不想留下真緒，但空老師現在就需要她，她不能眼睜睜看著空老師和孩子們落入暴民手中。她對真緒感到歉疚，但她必須把握萬分之一的可能性，避免發生無法挽救的後果。
「月海姐，對不起……」真緒怯懦地說，淚珠滾落臉頰，「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不希望空老師和冬晴他們出事，可是……我更不希望你去冒險……」
墨雲挾持冬晴的那天，真緒之所以懇求月海出手救人，是因為她還對月海懷抱著不切實際的憧憬，可是在知道月海背負的代價有多麼沉重後，真緒再也不會一廂情願地要求月海，反而希望她一起留下來躲避這場風暴。然而真緒也知道，這一次若月海不採取行動，「花園」裡的人們……空老師、冬晴、田中、孩子們……都會遭遇不測。
矛盾的心情使真緒無所適從，該怎麼做才能讓大家都得救，真緒沒有答案。
「別擔心……」
月海安慰真緒。
用她記憶中的那句話。
用武曾經說過的那句話。
「我是不會死的。」
真緒希望她留下來，不是因為害怕，不是因為寂寞，而是不想讓她被捲入危險，這讓她感到窩心。在這混亂的時局，這瘋狂的城市，還能有一個人關心自己的安危，是再幸福不過的。
但她還是必須去，否則她將無法原諒自己，無法當武和真緒所愛的自己。
真緒似乎覺悟到無法改變月海的心意，鬆開揪住她的手。
她含著眼淚，乖巧地點頭。
「月海姐，記得我們的約定。」
真緒又哭又笑。
月海記得，她當然記得。
──我們要一起離開玄城。
「我和妳約好，一定會回來。」
月海打開大門。
黑煙四起的天空敞開在她們面前。
唾罵聲、廝殺聲、慘叫聲……玄城的悲鳴將她們吞沒。
月海踏出教堂，關上大門。
真緒道別的笑臉消失在門後。
然後她邁出腳步，用最快的速度奔馳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