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空的回報,優已經離真緒所在的教堂相當近。
只要再兩、三分鐘,她就可以抵達教堂,確保真緒的安全。如果月海已經回到真緒身邊更好,她就可以當面與月海提出合作的要求,一起保護大家逃出玄城。困難之處在於她必須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取得多疑的月海的信任。
眼看就快要到達,她內心的危險指針卻不知為何無法平靜,始終處在緊繃狀態。
優的「裘蕾能力」不但讓她擁有一個人打倒數十個暴民的能耐,更讓她獲得近乎「預知」的直覺,她可以在事情發生前模糊地感知到大致的發展,但無法操控預感降臨的時機,也無從得知具體細節,即使想預防壞事發生,也不一定能準備得面面俱到。
正如今日,即使直覺告訴她會有大事發生,她也沒想到「花園」會被暴民闖入,使她未能在空老師求救前就讓事情平息。
現在她的直覺發出越來越大的噪音,像一個喋喋不休的蜂鳴器,她知道即將有大事發生,卻不知道會在何處發生何事。玄城的混亂增加了辨識的難度,危機有可能藏在任何一個角落。
這一瞬間,直覺告訴她要盡快煞車。
幾乎在她扣住煞車的同時,前方升起一道屏障──那是一片骯髒殘破的網子,似乎是從網球場拆下來的東西。路口旁的兩個男人一左一右將網子張開,攔住她的去路。原來她早就被暴民盯上,若非她即時煞車,恐怕早就和機車一起被網子纏住,她的「能力」再次救了她一命。
她煞停在網子前方三米處,正想掉頭時,發現後方也被網子攔住,如果強行突破,很可能讓機車遭受嚴重的損傷。
暴民從四面八方包圍而來。
他們手裡拿著各種刃物和鈍器,眼神毫不掩飾地對她露出野獸般的飢渴,人數少說有二十人。
在這分秒必爭的時刻,和他們多糾纏一秒都是浪費,但看來此刻的她別無選擇。
「媽媽沒教你們怎麼追女生嗎?」
優立起側柱,跨下機車,從腰間取出防狼辣椒噴霧和警棍型電擊棒。
按下開關,電流發出威嚇的聲響。
「太黏的男人會惹人厭哦。」
月海終於回到教堂。
她氣喘吁吁,滿頭大汗,白皙的臉頰一片通紅。
即便她是擁有超人體能的裘蕾種,在各地之間頻繁且快速的往返依然耗盡她的體力,但在確認真緒的安危之前,她還不可以休息。她站在鐵柵外窺看,教堂外一片平靜,大門沒有遭到破壞,四周也沒有其他人的蹤跡,真緒應當平安無事,她不禁鬆一口氣。
但在放鬆同時,一股不祥的預感在她腦中揮之不去,彷彿她本能性地察覺到某種異狀。
她走向教堂大門,沒有放低警覺,輕輕叩門。
「真緒,是我。」
她的呼喚既溫柔又憂心,灌注了她離開之後的所有情緒。
可是門內沒有回應。
甚至可以說,靜得令她感到不安。
月海試圖推開大門,但門不為所動,似乎被某種重物擋住。她猜想真緒大概把教堂的長椅推到門後,儘管花點力氣就可以把門撞開,但這麼一來就白費了真緒的苦心。
她抬頭,看到二樓陽台。
她縱身一躍,踩踏牆面,翻上陽台。
陽台旁沒有繩索或爬梯之類的東西,沒有遭到入侵的跡象,除非有人具備和她同等的跳躍力,否則無法從陽台進入教堂。
確認沒有可疑的動靜後,她躡手躡腳地進入屋內。
她蹲在二樓看台上,小心翼翼地探出護欄。
在一樓,她望見那道熟悉的身影。
那道身影卻不是站著、不是坐著……
而是躺在地上。
少女躺在從彩繪玻璃照進來的光線中。
光線宛如五彩的簾幕,輕拂在少女的身上。
少女的身體癱軟無力,好似陷入深深的沉眠。
月海一時之間忘記呼吸,心跳彷彿也隨之停止。
──為什麼真緒會在那裡?
一個可怕的想像浮上她的腦海,但很快被她否定。
她試圖保持鎮靜,想跳下去,卻絆到護欄,跌落到一樓。
她在地板上摔出巨響,卻沒能吵醒沉眠依舊的少女。
她撐起疼痛的身體,站直發軟的膝蓋,拖著抗拒的雙腳,走向躺在地上的少女。
沉重的腳步聲在空虛的教堂中迴響。
每一步都讓她離少女更近一些。
每一步都讓少女倒地的景象更大一些。
她的心臟瘋狂跳動,心跳聲大到連自己也聽得見。
她渾身發抖,呼吸凝重,眼前的畫面暈眩而昏黑。
曾在逃生潛水艇中體會到的無力感,再次擠壓她的大腦。
在潛水艇中看著武被海水吞沒的景象,與眼前的景象互相重疊。
「真緒……?」
她用害怕驚擾其美夢的輕柔,呼喚少女的名字。
同時朝少女一動也不動的身體,伸出發抖的手。
那瞬間的觸感嚇得她縮回手。
少女的肌膚比原本更冰涼、更沒有彈性。
少女的身體正逐漸降溫。
──不會的,不可能發生這種事……
否定著,她用手探測少女的呼吸和脈搏。
少女的手腕沒有脈搏,鼻前也沒有呼吸。
那張純真的臉蛋失去血色,面無表情,半開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像是無法入夢的孩子,凝望著被阻隔的天空,半張的嘴巴好像想說些什麼,卻又發不出聲音。某種曾經能定義少女的事物,如今已經像雲霧一樣,從少女的體內飄散。
月海知道這代表著什麼。
但她依然不願意相信。
「真緒……醒醒……真緒……!」
她強迫腦袋運轉,強迫身體動起來,為少女施行心肺復甦術,她交疊雙掌,在少女胸前連續按壓,再抬起少女的下巴,用她的嘴蓋住少女的嘴,為少女的肺吐進空氣,然後再次按壓胸口、再次人工呼吸……她一再重複,一再重複,同時不停呼喚少女的名字,神情近乎發狂,可是不論她怎麼做、不論她再怎麼呼喚,不論她多麼希望少女甦醒,少女的面容都靜寞依舊。
發覺繼續下去會壓斷肋骨,她才垂下雙手。
少女依然沒有呼吸和心跳。
不論她為少女按壓再多次、作再多人工呼吸,都已經沒有意義。
她不得不面對逃避至今的事實。
和她約好要一起離開玄城的少女……
無條件接受她的全部的少女……
她在那天雨夜扶起的少女……
真緒,已經死了。
她在心裡嘲諷自己。
──開什麼玩笑,真緒才不可能會……
真緒沒有任何外傷,教堂也沒有被闖入的痕跡,不可能是被人下毒手。真緒一定是等她等到累得睡著了,這種事很像這孩子的作風。一定是她哪裡做錯了,才沒辦法喚醒真緒,說不定再等幾分鐘,再幾分鐘真緒就會醒過來,笑著對她說「月海姐上當了」。真是的,連在這種時刻,這孩子都還在為她添麻煩……等真緒醒來,她一定要好好說教一番。
矛盾的認知蒙蔽她的雙眼,荒謬的謊言讓她擠出歪曲的笑臉。
可是當她低頭,用空洞的視線再次凝視真緒半開的雙眼,她的謊言就被輕易擊破。
那蒼白寂靜的表情,是再真實不過的現實。
那張臉蛋從此被凍結在時光中,再也作不出豐富的表情。
再也無法對她展露活潑的笑容。
──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
她的思緒陷入沒有出口的迴圈。
她蓋住耳朵,不想聽自己的心聲。
壓抑的情感卻從胸口爆發,竄出她的喉嚨。
「……嗚……嗚啊啊啊啊啊啊──!」
黑衣女子的叫喊在教堂中迴盪。
可惜這座廢棄的庇護所既沒有上帝,亦沒有人能回應她的悲傷。
「不對!不該是這樣!開什麼玩笑!是誰做出這種事!這孩子……不該得到這種下場……我們還有約定……我們約好了要一起離開……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又剩下我一個人……」
憤怒的罵聲逐漸哽咽,化為無力的哭聲。
淚水溢出她的眼眶,滴在地板的灰塵上。
她跪坐在少女身邊,像一具故障的人偶……
一動也不動,唯能反覆抽噎著。
這幾天,她們經歷了許許多多。
她從孤獨之中救出真緒。
她也從真緒的話語獲得救贖。
始終與真緒保持距離的她,好不容易才接納真緒,正視真緒在她心中的份量。
如今,在失去武,失去雙子之後……她也失去了真緒。
她最重要的人再一次被奪走,她再一次被打落絕望的深淵。
她感到心裡有某種東西隨著真緒一同消逝,再也無法回復。
「如果我早一點回來……如果我沒有選另一個方向……」
如果她沒有離開,沒有去幫助任何人……
真緒現在可能還活著。
她無法不責怪自己。
真緒不該如此死去。
這女孩值得活得更加燦爛,值得在無憂無慮的世界盡情歡笑,值得擁有更幸福自由的人生。
可是這女孩卻選擇了她,堅持留在她這個罪人的身邊。
打從一開始她就應該拒絕真緒,永遠不要讓真緒和她扯上關係。
她有過無數次送走真緒的機會,卻因為自己的愚昧沒能下定決心。
──如果我們從來不曾相遇……
害死這女孩的不是別人。
她才是害死真緒的兇手。
她這個殺人兇手有什麼資格離開玄城,有什麼資格回去見她的孩子。
有什麼臉面對回憶中的武……
──什麼都無所謂了……
淚水流滿她疲憊的臉龐。
她已經連哭泣的力氣都沒有。
她的願望、她的情感、她奮鬥的理由、她保護的事物……全都失去意義。
她唯一應得的下場,是在這座廢墟都市裡腐爛。
就像遇見真緒之前,在陰暗潮濕的角落游走,靠殘餘的廢棄物茍且偷生……
矇矓中,一個小巧的影子引起她的注意。
她低頭看,在真緒身旁發現大頰鼠恰咪。
恰咪嗅聞著真緒的手,不知道真緒再也不能撫摸牠了。
十多年的逃亡,到頭來,她的身邊還是只有恰咪。
和她一樣,擁有不死之身的恰咪……
──不死之身……
就在這時,她驚覺到一個可能性。
她的雙眼再次湧現光芒。
那是她最大的禁忌,她無論如何都要避免的選擇。
正如同恰咪當年意外感染了裘蕾,從死亡中復活。
她也可以把她的血分給真緒──讓真緒也感染裘蕾病毒。
裘蕾病毒能治癒任何疾病和創傷,讓人獲得不老不死的生命。她不確定裘蕾病毒在心跳和血液循環停止的狀態下是否還能感染細胞,但眼下她也沒有其他的選擇。
月海從側背包取出刻有月女神之名的求生刀。
裘蕾病毒只要暴露在空氣中,就會立刻死亡。
要想讓真緒也感染裘蕾,最好辦法就是在真緒身上製造傷口,直接輸血至真緒體內。
想著,月海舉起求生刀。
但就在要劃開真緒的手腕時,她停下了動作。
──這麼做真的好嗎?
就算成功讓真緒復活,真緒也會和她一樣成為拉比利追捕的目標,從此以後不但無法暴露在陽光下,也不能再和任何人有聯繫,只能在黑暗的角落度過孤獨的人生,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又一個死去。
這可以稱為「活著」嗎?
她應該逼迫這個少女也成為「不死」嗎?
她應該讓這個少女也面對全世界的迫害嗎?
如果當年預見武的死亡,可以讓武也感染裘蕾病毒的話……她會這麼做嗎?
她沒有答案。
她握刀的手懸在空中,遲遲無法下定決心。
「不老不死」是多麼沉重的詞,她比任何人都瞭解。
如此沉重的命運,她無法強迫真緒也一起背負。
在「死亡」和「無法活著」之間,她該如何選擇?
啪、啪、啪……
某處傳來拍手的聲音。
教堂內除了她,理應沒有任何人。
她疑惑且警覺地抬頭,望向聲音的來源。
求生刀從她手中掉落,插在地板上。
二樓看台上,不知何時出現數道人影。
四名高矮不一、各作打扮的女性中間,站著一道亮白到搶眼的男性身影。
高瘦的身材、白色的西裝、金色的短捲髮……
還有那張她從不曾遺忘──因俊美而更陰邪的嘴臉。
「雖然晚了一天,還喜歡我送妳的生日禮物嗎?我的夥伴。」
男人張開雙臂說著,那低沉渾厚的嗓音令她打從心底作嘔。
他是殺死她無數次的人。
他是她一生最大的夢靨。
世界的虛偽救世主、披著人皮的惡魔……
艾倫斐德──就站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