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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ver17】月與海的子守歌 七章 雪(9)(七章完)

做白日夢的克里斯 | 2023-07-27 21:37:25 | 巴幣 2 | 人氣 49


  『好了,請您試試看。』
  『啊……可以戴了,妳好厲害!』
  他接過她遞回來的眼鏡,戴在臉上,發現不會掉下來,不覺發出驚嘆聲。
  她把肩上的絲巾撕下一部份,再用牙籤當輔助,將眼鏡鏡腳的斷裂處綁紮起來。
  『您過獎了,我在家裡常常對東西修修補補的,所以會一點技巧。』
  『可是這樣不是浪費了妳的絲巾嗎?應該很貴吧?真的很抱歉,我會賠償的。』
  『不會,這是感謝您出手幫助,請不用在意。』
  稍早之前,她感到身體變冷,於是提議找個溫暖的地方說話。
  她帶著人生地不熟的他去她最喜歡的咖啡館,這家店會營業到午夜。一進店,咖啡的香氣讓她全身放鬆,牆上貼著老電影的海報,她找了最角落的座位,和他面對面坐下。她一如往常點了一杯白咖啡,他點了黑咖啡,說「咖啡就是要越濃越好」。
  她問起他是來上海觀光還是辦公,他說是來出差,原本對夜總會沒有興趣,可是在同事的強烈邀請下,出於應酬考量才勉為其難答應,沒想到第一次去就深受她的歌聲感動。同事被他留在夜總會裡,恐怕會被興師問罪,不過他也只能事後再向對方致歉。
  他和她年紀相近,人有一點古怪,或許該說是不修邊幅吧,但同時讓她感到很純真、很可愛,比方說,他會邊說話邊作出打鍵盤的動作,他說這是他的職業病。
  『您從事電腦相關的工作?』她問。
  『是、是的,可以這麼說。』他靦腆地回答,隨即揚起豐沛的熱情,『我剛加入公司的研發團隊,正在開發最新型的人工智慧,距離可以正式運作可能還需要十幾年,不過只要完成了,就會是劃時代的革命──想想看,一個高速自我學習的電腦系統,可以像人類一樣思考和對話,會給世界帶來多大的變化。未來要是面臨少子化的問題,一定會需要人工智慧的存在。』
  談起工作,他的雙眼放出活力的光芒,滔滔不絕地談論起來,儘管她不是很懂他說的話,只能側頭傾聽,不時點頭應承,卻覺得他好像舞台明星一樣耀眼。
  『啊,對不起,我一頭熱聊工作的事,害妳很無聊吧?』他驚覺沒有體貼女士,急忙住口。
  『不會,我覺得很有趣。』她發自內心回答。
  『我很喜歡中華文化,尤其是易經。』
  或許想讓她感到親近一些,他轉換話題,同時拿出一支黑色簽字筆,在衛生紙上書寫起來。
  『易經用「陰爻」、「陽爻」組成六十四卦,和電腦用「零和一」來寫程式,道理很相似,只要參透易經,對製作人工智慧一定有幫助。』
  他不知不覺又談起工作,她同樣不是很懂,但就是記得他說的話。
  『我的名字「陽一」,就很像說「一個陽爻」,所以我才……』注意到自己又開始一頭熱,他把焦點放回對座的女士身上,『對了,司空小姐,可以請問妳的本名嗎?茜茜應該是藝名吧?』
  『我的名字不是很好寫。』
  考慮到名字的筆劃和發音的難度,她面有難色,可是在陽一的堅持下,她還是接過簽字筆,在衛生紙上用正體字寫下「鳳曦」二字,繁雜的筆劃讓他兩眼發直,像發現全新的物種。
  『這不是很厲害嗎?』他拿起紙,在眼前仔細端詳。
  『你不覺得我的名字……很奇怪嗎?』她羞澀地問,從小到大,她從來不對名字感到自豪。
  『奇怪才好,名字這種東西就是要像密碼一樣,讓人一聽就懷疑「這是什麼意思?」,才會想進一步瞭解這個人。』他接著說:『像我的姓名就很普通,才會想尋找特別的解釋方式。』
  『那要是將來生了孩子,田中先生會取什麼名字呢?』
  才剛說出口,她就感到羞愧。他們才認識不到兩個小時,問起私人的生涯規劃未免太過失禮。再說提及生兒育女,不就顯得好像她別有用心嗎?她捧著臉,雙頰燒紅。
  『哈哈,那麼遠的事我還沒想過,現在連妻子都還沒有呢。』他抓著頭髮,似乎也有些害臊,『不過我一定會取很特別的名字,說不定會有六、七個字之類的。』
  聽見他超乎常識的想法,她吃吃笑了出來。
  『田中先生真的很有趣呢。』


  接下來的一整晚,他們像打乒乓球一樣你來我往,暢談任何話題。
  他告訴她很多,她也把她當歌姬以來的心情都告訴了他。
  聽他神采奕奕地說起她從沒聽過的知識,她覺得世界變得新奇又開闊。
  就這樣聊了一整夜,直到咖啡館打烊,店員多次提醒,他們才依依不捨地走出店外。
  當時是午夜時分,她和他站在白雪飄零的上海街頭,想著還有哪裡可以去?店裡的人正在找她吧?他的同事應該也很著急,是不是該道別了?她反覆猶疑,卻又說不出口。
  想要跟這個人再待一下,想要再多說一點話的心情,比任何聲音都還要清晰。
  街上的店家都關門了,但是霓虹燈還亮著,五光十色的招牌在鋪滿路面的白雪上反射出鮮艷的色彩。她和他一起漫步在大街上,尋找任何還有營業的店。
  他們走進喧騰的酒吧,儘管兩人都不擅長喝酒,也都不喜歡熱鬧,依然享受在球賽轉播的加油聲中對彼此大聲說話的新鮮感;或者因為他說想好好聽她的聲音,於是找了一間KTV的包廂,專程唱歌給他這個唯一的聽眾;又或者在感到疲倦後,找到通宵營業的麵攤,共享一碗溫暖的湯麵。
  然後他們坐在外灘的長椅上,彼此有默契地不說話,在緩緩降落的雪中,靜靜看著今年十一月才剛落成的東方明珠塔,燈光在黃浦江面搖曳閃爍,直到太陽在塔的輪廓描上金邊。
  『我訂了今天的機票。』看著日出,他輕吐這句話。
  一晚的冒險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他們遲早要別離,回到各自的世界。
  她看了看時間,心裡有一個念頭。
  她帶他到附近一個以中國園林聞名的觀光景點,現在差不多是開園的時間。她在園區裡找到專為觀光客拍照的收費攝影師,對方以人造池中心的古亭為背景,為他們拍下一張照片。
  拍照時,她下意識挽住他的手,他的臉立時通紅。
  攝影師將兩張拍立得交給她,她拿了一張,把另一張送給他。
  『今晚我真的很開心。』她把照片按在他的手心,像要蓋下一個無法磨滅的印記,『未來看著這張照片,請你想起今晚的事。』
  『這樣不中用的我,竟然能認識司空小姐這麼好的人……真的再感謝不過了。』說著,他起霧的鏡片背後流下兩行眼淚,『我們還能再見面嗎?』
  在那個年代,跨國聯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也並非做不到,只要有心,她和他依然可以保持聯繫。可是她知道,隨著時間推移,隨著兩人的距離拉遠,很多事都會改變,總有一天,他們會無法同理對方的際遇,交換的話語將越來越少,直到再也無話可說。
  與其讓時空淡化他們的關係,不如……
  『我們明年的同一天,也在那個咖啡館見面吧。』
  按著他的手,她如此提議。
  頻繁的聯絡只會讓彼此感到習慣,甚至厭膩。
  那麼不如將他們的會面,昇華為一年一度的儀式。
  如此一來,才能讓他們意識到見面有多麼難得,多麼值得珍惜。
  『我一定會回來。』
  握著她的手,他如此約定。
  他們互道再見,卻都不願轉頭,看著彼此一步一步退後、退後……
  直到飄雪模糊他們的輪廓,才終於別過雙眼,轉身離去。
  她對他抱持的是友情?還是其他的什麼呢?她不知道,也不認為有必要去區分。
  她只知道,他對她而言是一個很特別的人。
  她直到現在,都珍視著這段回憶。


  「車禍那天……空老師就是要去見那個人?」
  田中想起空老師說,她是在赴會路上被車庫裡的重型機車撞到的。
  她說肇事的人後來成為她的丈夫,究竟是怎麼回事?
  「是的。」空老師點頭,「當時我昏了過去,醒來已經是隔天早上了。我想趕緊去見陽一,可是右腿骨折了,沒有辦法下床。撞到我的人說他會負所有責任,我請他幫我捎個訊息,可是他在咖啡館沒有找到陽一。」
  「所以空老師就放棄了?」
  田中試探地問,卻害怕知道答案。
  她不希望空老師就這麼放棄,不希望他們的故事到此結束。
  「我沒有陽一的聯絡方式,只能待在醫院,請那個人代替我每天都去咖啡館,一週過去,都沒有見到陽一。他問我為什麼那麼堅持,我才把那晚的事告訴了他。後來他對我展開追求,可是我一直放不下陽一的事,隔年同一天也去咖啡館等。兩年後,我知道陽一不會來了,才答應了他。」
  空老師的丈夫,也就是「花園」這棟洋房的前主人。能在上海市擁有一棟古蹟豪宅,想來不是簡單的人物,空老師卻不為所動,連續拒絕他三年……這證明空老師對陽一抱持的情誼多麼堅定。可惜,兩人終究因為命運捉弄而無法再會。田中感到惋惜。
  「車禍讓我留下後遺症。」空老師捏著右裙擺,但沒有拉起,「我的左右腳長度變得不一樣,有時候不太能保持平衡。」
  原來如此。田中想,這就是為什麼空老師走在平地上也常常絆倒。
  聽空老師說到這裡,田中有許多疑問得到解答,唯有一個問題依然沉在胸口,讓她感到不吐不快。空老師背對她站在機車旁,留下刻意的沉默,彷彿在等待她發問。
  「空老師為什麼要和我說這些呢?」
  她接收到空老師的暗示,於是決定鼓起勇氣。
  田中有預感,空老師接下來要說的,才是她來此真正的用意。
  「田中小姐,從妳申請志工的那一天起,我就想問妳這個問題。」
  空老師轉過來,眼鏡後的視線射向田中。
  「妳是陽一的女兒嗎?」
  空老師的問句像一顆筆直飛來、既不快也不慢的躲避球。
  田中即使預測到球的軌道,早已站穩腳步,作好接球準備,卻依然被球正中臉部。
  果然,空老師早就察覺了。
  她一直想隱瞞的事實,她一直想確認的真相……
  「請、請別開我玩笑了!空老師。日本姓田中的人有幾十萬呢。」她連忙搖手否認,起伏不定的聲調卻出賣了她,「再說我的名字『雪江』很普通,不像妳說的人會取的名字,對吧?對吧?」
  「是這樣嗎?」空老師維持和她相反的冷靜,一臉質疑地盯著她,「那麼,手機裡那位和我很像的小姐是?」
  為月海急救的那晚,田中把手機交給空老師,好讓手機裡的空可以透過鏡頭診療月海。當時空老師和空就已經見過面,兩人的長相如此相似,不可能不引來空老師的懷疑。
  「那個只是巧合啦!巧合。」田中發出幾聲假笑,像是讀稿的拙劣演員,「那不是人工智慧,是醫療顧問程式,可以自己設定造型,我趁妳不知道捏成妳的臉,就只是這樣而已。」
  「我並沒有說那是人工智慧唷?」
  空老師簡明地戳破田中的說詞,田中頓時全身僵硬,想不出其他的藉口,只能像一台跳針的唱片機,不停發出「呃、那是……」的聲音。
  「也許我真的誤會了。」
  看著田中昭然若揭的誇張反應,空老師沒有追問,反而輕輕抿唇,若有所思地微笑。
  彷彿田中的否認早在她的預料之中。
  「我之所以一直沒有問妳,是相信妳總有一天會告訴我。」
  空老師兀自說完,轉身走向車庫的出口。
  田中呆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踩著不平衡的腳步,直到門被打開。
  「離開時幫我把燈關上,好嗎?」
  回頭留下這句話,空老師掛著微笑離開了。
  等到門關上數十秒,確認空老師走遠後,田中才悄悄從口袋拿出手機。
  手機螢幕裡,少女面容的空正嬌柔地擦著眼淚,卻不是因為悲傷。
  「空,妳都聽到了嗎?」她對空欣慰地笑。
  「是的,田中小姐。」空吸著鼻子,回以相同的笑容。
  當空老師面色凝重地說要帶她到別的地方時,她就有預感,空老師要說的一定是她和空都想知道的那件事,因此進入車庫的那一刻,她就偷偷把手機解鎖,讓空也能聽見她們的對話。
  「空老師沒有忘記爸爸呢。」
  田中壓低音量,但語氣依然興奮得飄揚起來。
  田中雪江不是她的本名。
  為了她和空和桑古木遠大的「計劃」,她在母親過世後,將本名改為母親的名字。
  她的本名是田中優美清春香菜。
  那個愛取奇怪名字的父親──田中陽一的女兒。
  因為對這破天荒的誇張名字感到羞恥,改名前她總是對外自稱為「優」。
  她手上的空,則是田中陽一耗費一生心血創造出來的人工智慧──被命名為茜崎空。
  優是陽一基因(Gene)上的女兒,空是陽一精神(Meme)上的女兒。
  她們有同一個父親,也視彼此為姐妹。
  優很早就與父親別離,空直到陽一逝世前才第一次見到他,兩人都沒有關於父親的記憶。陽一死後,她們互相扶持,不時討論父親是什麼樣的人,也對在他皮夾內發現的舊照片充滿好奇。
  發現空老師就是照片上的女士後,她們一直想找機會確認空老師與陽一的關係,卻遲遲開不了口,沒想到今日空老師主動告訴她們答案。除了她那隨處可見的姓氏,她不認為自己有讓空老師聯想到陽一的線索,但或許人的直覺是最瞞不住的。
  她們不知道陽一對當年的空老師──司空鳳曦抱持什麼想法,只能猜測陽一是依照她的外型和談吐,依照他們相處的那一夜的回憶設計出空。或許沒能與司空小姐重逢,始終是陽一在家人之外最大的遺憾。
  這樣算是精神出軌嗎?爸爸。優在心裡嘟噥。
  ──可是沒關係,我原諒你。
  陽一在優出生的隔年,被他隸屬的公司──拉比利製藥宣告因事故落海而下落不明。
  多年後她才調查到,儘管弱小,卻看不慣不合理的事的爸爸,是因為發現拉比利秘密研發生物兵器的黑幕,才被軟禁在深海研究所長達十七年。在那段暗無天日的歲月,他繼續進行空的開發作業,支撐他的或許除了對優和她母親的思念,唯一的依歸就是皮夾裡,那張舊照片上的司空小姐。
  優從口袋拿出那張發黃的照片。
  ──希望有一天……
  看著照片上幸福的父親和司空小姐,優許下心願。
  ──希望有一天可以大大方方向妳承認,空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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