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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ver17】月與海的子守歌 八章 煙(8)(完結倒數16回)

做白日夢的克里斯 | 2023-09-21 17:00:50 | 巴幣 2 | 人氣 76


  「上次見面,妳不聽我把話說完就跑了,真傷我的心。」
  艾倫斐德垂彎金色的雙眉,故作失落,隨即又揚起聲調說:
  「不過看到妳現在的表情,我就覺得一切都值得了,我的夥伴。」
  月海怔怔望著艾倫斐德的面孔。
  震驚、困惑、混亂、恐懼、悲傷、敬畏、厭惡、憤怒、仇恨……複雜又激烈的情感一口氣湧上大腦,癱瘓她的思考,使她沒有能力回應。她的記憶只矇矓浮現,二零一七年,她在LeMU的因賽爾.奴爾(零號島)上再次見到艾倫斐德的片段。
  她的雙眼瞪大,視線飄忽,牙齒打顫,滿頭大汗,心跳加速,渾身發抖,快要無法呼吸。
  望著那對邪魅的碧綠色眼瞳,她就像被掠食者盯上的獵物、被皇帝責罰的臣民、被父親訓斥的孩子,只能站在原地,動彈不得……艾倫斐德只是出現在她面前,什麼也沒做,在她眼中就宛如無法反抗、不容否定的權威,霸道地噤聲她的話語、打壓她的意志,撲滅她的氣燄。
  在研究所中反覆遭到折磨的八年歲月、和逃出研究所後被追捕的十多年時光……所有的恐懼、所有的創傷,全在這一刻被重新喚醒。
  月海把拳頭握到出血,用痛楚刺激自己,才能避免再次吐出來。
  「孩子們,見見『母親』。」
  艾倫斐德擺出浮誇的手勢向左右的四名女性說著,接著他像是交響樂團的指揮家,手掌比向留著紅色波浪捲髮、身著美豔舞衣的褐膚女子,示意要她帶頭開口。
  「二女,莎拉曼妲(Salamander)。」
  「見到妳真開心,媽媽。」
  莎拉曼妲向月海舞動手指,輕佻地致意。
  艾倫斐德把手朝向頭髮染成綠色、綁成馬尾,穿運動型服裝的少女。
  「三女,希芙(Sylph)。」
  「妳看起來沒有很強嘛,老媽。」
  希芙對她不以為然地嗤笑著。
  接著是瀏海切平,戴眼鏡的短髮少女。
  「么女,溫蒂妮(Undine)。」
  「……」
  溫蒂妮面無表情,什麼也沒說。
  「最後──還記得諾姆(Gnome)?」
  艾倫斐德朝向同樣不發一語,寬大帽子下留出幾縷金髮的矮小女孩。
  「妳們早就見過了,她出生那天,就是妳逃走那天。」
  聽見艾倫斐德的提醒,月海在恍惚之間想起逃出研究所的記憶。
  原因不明的強震、研究室深處的金髮女孩……
  造成震動的女孩,就是站在她面前的諾姆。
  距離那天已經十多年,諾姆的身高和外型卻完全沒變,月海知道原因只可能是一個。
  諾姆……不,艾倫斐德身旁的四個女性,全都和她一樣。
  「妳應該察覺到了。」
  艾倫斐德猜到月海的想法,得意地替她說出答案:
  「她們全都是妳的複製人,是妳和我的女兒──我稱她們為『戴爾法佛格』(der Verfolger,追逐者)。」艾倫斐德繼續解釋:「她們和妳一樣都是裘蕾種,和妳一樣不老不死,不過我作了一些調教,讓她們比妳更出色,同時不會受到紫外線的傷害。只可惜有一點無法取代妳,複製的副作用讓她們無法擁有生育能力。正如我說過,妳是特別的──妳永遠都是。」
  四個她的複製人,四個強化的裘蕾種,四個都站在艾倫斐德一方。
  原來她在研究所的八年期間,艾倫斐德就利用從她身上抽取的樣本,背著她製作複製人嗎?
  「啊──對了,妳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艾倫斐德輕拍額頭,故作冒失,對她笑著說:
  「妳喜歡妳的生日禮物嗎?」
  生日禮物──月海回頭看。
  真緒的遺體,依然靜靜躺在身後。
  「我本來想燒掉她的。」莎拉曼妲插話,「可是庫斯托夫說要讓妳認得出她,我就沒有用『貞德』,而是用『克麗奧佩脫拉』了。對了,你那沒有頭髮的朋友,我是用『瑪塔.哈里』讓他招出來的,妳可不要怪他哦。」
  莎拉曼妲說著不知所云的代號,非但無法讓月海理解,反而加深她的憤怒。
  她只能確信一件事──真緒和老闆都是被這女人用某種方式害死的。
  月海的雙拳握到不能再緊,鮮血滴落在地。
  「為什麼……?」
  她帶著深不見底的怨恨望向艾倫斐德,質問:
  「你要抓的是我,為何要對他們……?」
  怎料,艾倫斐德卻像聽見一則荒謬的笑話。
  「抓妳?」
  艾倫斐德發出嘲諷而詭譎的笑聲。
  「親愛的夥伴,這麼想妳就錯了。」艾倫斐德搖頭,說:「這麼多年來,聰明如妳難道不曾懷疑,我們握有數之不盡的尖端科技,為何派出的追兵都沒有可以制服妳的裝備?我們掌握全世界的政府,為何沒有對妳發動全面追緝?拉比利並非找不到妳──要找到妳,只要捏造妳的犯罪事實,將妳的照片刊登在全球新聞網上,不用三天時間,妳的目擊報告就會多到一年都看不完。」
  艾倫斐德指出的疑點,她並非沒有懷疑過。
  拉比利理當可以投入壓倒性的資源追捕她,可是十多年來,她不曾遭遇真正無法逃脫的困境,每次被拉比利發現,她總是能在奮力掙扎後勉強脫身,拉比利彷彿刻意給她能夠克服的挑戰,無意認真抓她,只想不時騷擾她,使她不得安寧。
  為什麼要這麼做?月海尋思。
  她的腦中浮現一個可能性,令她面色蒼白,渾身發寒。
  「看妳的表情,想必妳也意識到了。」
  艾倫斐德攤開雙手,宛如迎接孩子擁抱的父親。
  「我沒有要抓妳──相反的,這十多年來是我在保護妳。」艾倫斐德繼續說:「我用盡藉口,向董事會說明妳沒有想像中重要,說從妳身上採集的樣本,已經足夠推行次世代的研究,追捕妳只會浪費時間和金錢。妳從LeMU逃走後,也是我設法將追捕妳的任務,從資源豐厚的特務部轉介到毫無經驗的人事部,只為了拖慢他們的腳步。妳知道這一切是為什麼嗎?」
  沒有給僵在原地的月海回答的機會,艾倫斐德自問自答:
  「因為『韓賽爾與葛麗特』呀,我的夥伴。」
  艾倫斐德沒有直接解答,如演講般滔滔不絕地說:
  「妳知道嗎?我原本也是一個道德觀與普世價值並無二致的普通科學家,我乾乾淨淨,循規蹈矩,每日所作所為都力求對得起上帝和世人。直到二零零五年,瀕死的妳被送到我面前──妳既幼小又虛弱,既殘破又潔淨,童稚的臉蛋反映出母性的光輝,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如此美麗的事物,妳點燃我的慾火,燒灼我的靈魂,使我的心在善與惡、在天堂與地獄之間擺盪。
  「當我發現妳受到再大的傷害,都會復原得完美無瑕時,我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激情──妳知道為何藝術品總是充滿悲劇和死亡?難道不是在虛構世界,藝術家可以盡情探索他們的欲望,挖掘人性的黑暗面,而不用承擔任何道德責任?被作者以營造戲劇高潮和宣揚人性價值的名義百番剝削的主角,難道可以跳出作品向作者控訴?我在妳身上領悟到的,亦是同樣的哲學。
  「妳對我,就是一塊可以盡情創作的畫布。我可以切割妳、拆解妳、玩弄妳,將最下流、最見不得人的欲望塗在妳身上,即使稍微過火也無所謂,不用多久,妳就會變回一塊純白的畫布,彷彿我從未犯下任何罪行。在那白色世界,上帝或人類的律法都無法審判我,我感到無與倫比的自由。
  「妳是永遠不會達到結果的過程,妳證明人的快樂在於過程的冒險與嘗試,人的靈魂在於轉瞬即逝的火花中,妳證明道德和常識只會妨礙人追尋自我,妳是存在主義的真理,妳是我的謬思,我的莉莉絲(Lilith)──妳完成了我,我才是妳創造出來的科學怪人。」
  說到此處,艾倫斐德稍作停頓,他的面色消沉,語氣亦隨之低落。
  「可是隨著時間過去,普通的創作漸漸滿足不了我,妳也習慣了痛楚,我再也無法透過妳的身體獲得靈感,我開始渴求更高的激情。我需要更多的變因,更豐富的素材,更寬廣的世界,我想要的不止妳的身體,我要妳的靈魂──可是要怎麼做?要怎麼做才能將妳的靈魂製作成崇高的作品?我苦思許久,終於得到答案。
  「我一面孕育諾姆,一面展開『計劃』,我在諾姆誕生的前一天,懷著道別的心情在妳身上留下紀念。計畫很成功,諾姆製造出巨大的混亂,正如我所料,妳趁亂逃出了研究所,妳在舊金山重回人群生活,這點也在預期中,我開始第一次嘗試,卻發現妳這顆果實還未熟成,還不到採收的時機。在那之後,每當妳躲藏起來,我就會派人逼妳遷移,期盼妳找到適合生長的環境。
  「二零一七年,我的計劃終於有了突破,LeMU發生進水事故──先聲明,Tief Blau洩漏純屬意外,不過它是一樁美妙的意外──當我發現妳也被困在其中,我興奮得無法言語。我並不想困住妳,這和我的用意背道而馳,沒想到後來我卻發現這是計畫成功的契機。
  「或許妳會質疑,當時的LeMU不是與外界斷絕聯絡?就連LeMU的人工智慧都再三聲稱,任何通訊手段都發生物理性的故障,我怎麼可能知道妳在裡頭?但妳別忘了,即使是人工智慧,畢竟也是軟體,只要對它偵測到的數據作一些小修改,它就會被輕易欺騙。
  「這麼說妳該懂了──LeMU不但打從一開始就沒有通訊故障,你們在LeMU七天的一舉一動更被監視器攝錄下來,供我即時觀賞。包括妳和那個男人──Herr倉成經歷的每一分、每一秒,他接近妳、軟化妳、進入妳的心,他證明我的假設──妳依然擁有和人建立關係的渴望。妳渴望被關懷、被理解、被接納、被人所愛,渴望找到一個珍視的人。
  「這時我知道,是採收的時機了。在他為妳而死後,我出現在妳面前,只為了親眼欣賞我創造的藝術品──妳那滿面淚水,既疲憊又悲働又絕望的表情,真是世上最美的事物,就連上帝都無法比我創造的更完美,光是想起當時見到妳的模樣,我就感到飢渴難耐。」
  莎拉曼妲在這時嬌媚地撫摸艾倫斐德的胸膛,像在助長他的欲火。
  「妳從我面前逃走後,我設法複製LeMU的成功──要怎麼做,才能再次在妳臉上看見那種表情?才能再次讓妳與人締結『羈絆』(Kizuna)?我利用Tief Blau引發的混亂,在世界各地打造擬似LeMU的封閉環境,為的就是引誘妳逃進這些牢籠,給予妳重新連結他人的機會。這個上海隔離區──玄城──就是最早的成果之一。」
  「那是我第一次出任務呢。」莎拉曼妲又插話,「中國人比想像中還懦弱,所以我稍微鼓勵了他們。我當時殺的好像是那女孩的爸爸,父女倆都死在我手上,真美妙。」
  「我根據妳最後一次被發現的位置,推測妳最有可能藏在這個隔離區內。」艾倫斐德重新主導發言,「我在一個月前派莎拉曼妲進來臥底,沒想到事情比預料的還要順利,不但找到妳的下落,也發現妳身邊再次有了珍視的人,甚至重要到值得為她奮戰。這讓我確信,妳這顆果實再次熟成,又到了採收的時機。
  「有部電影說過一句話──『當她遇見你,她就註定要死。』我覺得說的對極了。」
  月海再也站不住。
  她的雙膝墜地,在片刻的沉默中撞出悔恨的迴響。
  艾倫斐德是對的。打從一開始,她和真緒的相遇就是一場錯誤。
  「說了這麼多,妳應該懂了。」艾倫斐德露出滿意的笑容,「從離開研究所到現在,妳的生命都在我的創作之中。玄城──不,整個世界都是我的『糖果屋』。包括那女孩,包括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滋養妳的靈魂,等待妳再次信任他人,再次與人締結『羈絆』,再一口氣全部奪走,激發出妳深藏在心裡的情感。
  「偉大的藝術是不計成本的。耗費十多年、用數百萬條人命完成的妳的表情,美得連我自己都忍不住落淚,此刻的妳該讓頂尖攝影師拍攝起來,放到羅浮宮供全人類欣賞,直到文明的盡頭。如果妳認為我是瘋子,那只會是讚美,瘋子與藝術家往往是同義詞,只是世人缺少感性理解他們的視野。」
  發表完長篇大論,艾倫斐德深深吸了口氣,再呼出。
  「啊──有一個最重要的環節我沒告訴妳。」
  艾倫斐德一手遮在嘴上竊笑。
  「妳該不會到現在還相信──逃生潛水艇會電力不足──這種荒唐的笑話吧?」
  艾倫斐德以嘲諷的口吻,緩緩道出一個月海不願相信的事實。
  「待命多時的逃生潛水艇,怎麼可能突然耗盡電力?正如我說過,欺騙程式是很容易的。我透過海底網路操控,讓逃生艇『誤以為』電力用盡,本來想把你們困在海底,享受你們慢慢失去希望的聲音,沒想到那個男人竟然犧牲自己,換取讓妳上浮的機會。我對Herr倉成的騎士精神致上最深的敬意,但很可惜我必須說──」
  艾倫斐德刻意停頓,等待月海抬頭的一瞬間,朝她咧嘴笑說:
  「他死得毫無意義。」
  月海的腦海一片空白。
  那一天,逃生潛水艇中的記憶,支離破碎地浮現在她的腦中。
  ──只要活著……就活下去吧……
  甩開她的武、把她鎖在艙門內的武、溫柔叮嚀她的武、被海水吞沒的武……
  犧牲自己,只為讓她活下去的武……
  在沒有希望的漫長日子中,在心裡支撐她的武……
  所有破碎的畫面交疊、重合……
  匯集成一道無法抵擋的洪流──

  「──艾倫斐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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