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入山洞,光在她身後,她看不清自己的腳步從哪裡走過,也看不清會到哪個盡頭,缺失了方向感,困惑和擔憂攪亂了她的腦袋,強烈的壓迫感使她喘不上氣來,她抬手想扶牆,卻撲了一場空。
黑暗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出現在黑暗裡的東西。孤寂讓她想到死亡,死亡讓她想到解放,解放讓她想到殺戮,而為了抵抗那股惡意,痛楚從額際開始蔓延,迫使她好不容易挺立的膝,又再度跌了下去。
一陣風吹過,嗡鳴著,彷彿禿鷹盤旋,等候這場爭奪的終點來臨。
有那麼一刻,黛安娜想就這麼放棄,臣服於黑暗,是那聲水滴落臉頰的刺激,讓蜷著身子的她找回神智,抬起雙手扣在耳邊,阻擋聲音入侵,直到那眩暈感稍稍退離,才繼續順著風來的方向走下去。
岩洞底部上頭有個類似神廟天井的破口,使下方坐落著的水池,映著些微月光閃爍,她凝視著池底的花瓣,感受到自己的身軀彷彿被水包裹那樣變得清冷起來。
亞盧妮所言為真,而他們已經做了決定。
那她呢?
從鐘乳石落下的水珠在那池子裡開出漣漪,晃顫的水面中,她看見自己的倒影,看見紫羅蘭而非墨黑色的眼睛。
自星靈給了她力量之後,她就一直在為月環教奔波,甚至對讓月神掌控她的身體的舉動寬心,因為她以為這是身為幻月星靈必須肩負的職責:把月環帶回巨石峰。直到日全蝕那天,那對情侶讓她了解到,她之所以願意這麼做,還有一個藏在她心底更深處的意念。
為了完成那個畫面,她才必須重建巨石峰,創造一個平等的環境。
但,她很快就發現了,日月敵對的原因雖源自於深淵的黑暗勢力,可悲的是,即便她已擊敗源頭,那份憎恨依然沒有消失。而仇恨會長年流轉也不全然是日輪的錯,月環也參雜了一部分——所以,只要有兩派勢力,就永遠不可能有和平。
先不談論她跟雷歐娜之間好不容易成形的共識會因此而崩毀,所謂的革命的確會為這一切帶來轉機,將二化為一,帶來短暫的寧靜,但是,那消除的是隔閡?還是人命?
如果月環輸了,他們會隱遁山稜,籌備下一次的進攻,一切重新來過;那月環贏了呢?巨石峰易主,而她身為幻月星靈,必由她接管一切。
但實際上,那只是主角換了個人做,歷史不會有所變動,那豈不也算一種重新來過?
這種虛假的換新是月亮需要,黑暗想要,所以她更不該,也不能打這場戰爭。
再說,她不能接管這一切,她不是那個人選,因為她遲早會被其中一方吞噬。
刺痛的感覺再度襲上,黛安娜伸出左手食指,與深淵交戰後留下的詛咒使她的指甲如今附上一層骨骸,已不是人形。
可悲的現實闖入腦袋,使她緊急停下想摘取夜色花的手,轉而輕點水面,那波紋再度開綻,重現鐘乳石上的水珠,落入池中的畫面。
銀白色的倒影再度搖晃起來,並隨著她腦中的計劃逐漸成形而消失。
黛安娜沒有摘下任何一朵夜色花,而是帶著歉疚離開黑暗之境。
因為,她知道這個決定對月環不太公平,對雷歐娜更是,但為了要萬無一失地實現阻止這一切的目的,引導巨石峰迎來更好的未來,她必須這麼做。
她走出山洞,點了點背對著她駐守洞口的亞菲利歐。
「沒必要賠上那麼多人命,只要犧牲一個就好。」
看著她空無一物的雙手,亞菲利歐露出不解的神情。
「烈陽星靈。」她深吸了一口氣。「我已經決定了。既然要打,就是我跟她打。」
亞菲利歐的反應在她意料之內,對方睜大了眼睛,猛然搖頭。
「我會保護大家,你相信我嗎?」
說話的時候,她沒有直視亞菲利歐的眼睛。但就算亞菲利歐看透她的心思,也無法抵抗黛安娜的意志,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然後伸出拇指碰觸自己的嘴唇,在空中比劃出月牙的形狀,以他的祝福餞別。
前往拉克爾的路她熟悉不過,到了神廟大門時,太陽才剛從雲層中探破,駐守的傭兵見她想靠近神廟,不由分說就舉起武器想阻止她,但黛安娜無論是力量還是技術都遠遠在兩人之上。
用不上刀,她出拳將其中一人敲暈甩開,反手把另外一個扣進懷裡挾持。
也許是破曉,也許是騷動,人們從睡夢中驚醒,更多拉赫勒克現身在大門,他們排成人牆,形成屏障,因為她手上的人質遲遲不敢上前。
除了薩賓娜。
「離開!殺人兇手!」赭紅色的高馬尾從人群中間開出了一條裂縫,她衝了出來,舉著她手上的長矛對黛安娜喊。黛安娜並不知道她所指的是幾年前的過往,還是前幾日發生的慘劇,但她也沒心思理清或解釋一切,黛安娜很清楚,那只會是浪費時間。
「那妳就知道我可以把你們全殺了。」她壓低了聲音。「但我不是來殺人的。」
她甩過手臂,把箝制住的傭兵甩回給薩賓娜。
「雷歐娜在哪?」
接過那名同袍,薩賓娜先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確認他沒受到什麼傷才回應。
「雷歐娜不想見妳。」
黛安娜先是愣了一秒鐘,才發現事有蹊蹺——不可能,要是拉克爾發生什麼事,別說幻月星靈闖入,就是那場屠殺她也不可能不在場。
「別說謊了,她不在拉克爾,對吧?」冷靜過後,她將新月刃插入地面,接著坐下來。「沒關係,我等。」
女人的謊言被揭穿,神情變得氣急敗壞,而黛安娜一點也不關心,倒是那些帶著怨恨想殺死她的眼神更讓人分神。為了不讓那嗜血的邪惡被仇恨環繞的氛圍激起,黛安娜只得盤起腿,閉上眼睛,用月光魔法創造出一個圓盾,並專注在如何維持它的形體。
保護之下,弓箭無法穿透,刀劍不可能傷她絲毫,所有的聲音也被阻隔開來,彷彿禪定深海,難得的寧靜使她突然想起一段往事。
在她即將成為侍僧的那個日子,祭司帶著一個褐髮女孩出現在她的寢室裡,那時的她不算怕生,是那炙熱的眼神,讓她難忍。生怕沉迷,所以她不敢讓那道視線多停留在自己身上,就是少一秒也好。所以她帶著書,離開了房間。
她走了,卻也不知道往哪裡去,只好盯著自己的腳,漫無目的的亂逛,而後,就在她走過石壁隧道的時候,看見一個皮膚色,連初羽都沒長齊的幼雛躺在地上。
牠喘著氣低吟著,像是在呼救。黛安娜連忙轉了轉身,而四下無人,只有一個泥築巢穴孤伶伶地掛在岩壁上頭,於是黛安娜將牠輕輕的撈入掌心,然後不停的跳躍,直到將牠放回手足身邊。
她心滿意足地照看那個鳥巢,等到外出覓食的岩燕父母歸來,然而,在意料之外,牠竟然再一次被推了出來。
看著奄奄一息的幼雛,黛安娜不能夠理解。
後來,她去了圖書館查了書才知道,是因為牠沾染了人的氣味,才不被母燕所接受。
當下,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很難過,所以她躲起來,哭了好久好久,直到深夜才離開庇蔭回到寢室,並在睡過一覺之後,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
是長大之後,看著被人群簇擁的雷歐娜,她才知道為什麼會那麼難過。
悲慘的過去,絕望的未來,現實中,唯一讓她慶幸的是,雷歐娜的眼神,始終沒有變過。
在睜開眼前,她先感受到了那格外溫暖的氣息,之後才對上了那雙溫柔的視線。
「別去!雷歐娜!」
「沒事的,薩賓娜,我來處理。」雷歐娜拍了拍她的肩膀,輕聲安撫她,接著慢慢的接近那逐漸消散的圓盾。
「怎麼了?」不顧傭兵阻攔,她彎下身子,朝坐在地上的黛安娜伸出手。
黛安娜遲疑了一會,這可能是她最後的機會,但她最後沒有握住。她靠著自己的力量重新站了起來,不過在她身板豎直,將手接近新月刃時,剛剛被雷歐娜喝令後退的人群又靠近了一些,於是那股厭煩、不自在的感覺讓她的眉頭又緊鎖起來。
「去峰頂說。」
「不!雷歐娜!別相信她!他們一群人出任務!但沒人回來!」
「誰?」雷歐娜的視線在兩人之間來回擺動,不得已,黛安娜抓住了她的手,把她的目光留在自己身上。
「去峰頂說。」
黛安娜主動找她想要談話實屬難得,那股急迫更是讓她瞬間對兩人之間的關係失了焦,她們究竟是敵人?朋友?還是更多?
渴求真相的慾望,襲上雷歐娜的心頭,不知不覺,她又走上了一樣的道路,穿過雕著「紀念勇者」符誌的圓拱門,一切彷彿回到那個她極度想念的年少時代。
在走遠之前,她回頭看了一眼部落,竄繞的山霧無理的掩沒了半截建築,營造出斷垣殘壁的景象,彷彿有隻手,遮掩了聖地命運的走向。
濃霧退散之後,那處是否依舊會是那片她為之感到驕傲的美好景象?
她同樣跟隨著黛安娜,只是這次,她多懷著一絲希望攀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