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停課?」
「嗯,下午艾多納要搭船去艾歐尼亞,要去送他。」雷歐娜將擦拭得光亮的頭盔放到桌上,站起身想去擁抱剛進門的她。
「他要去艾歐尼亞?」在雷歐娜碰到她之前,黛安娜搶先戳了她的額頭把她定在面前,替她整了整鎧甲後無視她朝自己開展的手臂,逕自走到她的書桌前拿起頭盔。
「這個嘛,拉克爾的動植物他都研究的差不多了。」雷歐娜回答道,接著不顧她的意願,將她的背影納入懷抱裡面。「他一直都想寫一本全新的圖鑑,不過,我還真沒想到要到這麼遠的地方去……」
「他只是去一下而已,很快就會回來。」黛安娜扭著肩膀,艱難地轉過身來。
「我知道……」
黛安娜很清楚雷歐娜為什麼如此不捨,畢竟她曾失去過一個親人。
「妳也沒想過妳會變成歷史老師。」她不希望雷歐陷入在別離的情緒便轉了話題,順道拍了拍搭在腰際的手命令雷歐娜:「頭低下來。」
「倒是。」女人安分地彎下身,讓黛安娜為她戴上象徵烈日的頭冠。「我今天遇到薩賓娜,她跟我說她也想試試看教課是什麼感覺。我覺得,或許我們也可以讓其他有意願的人來教課,妳覺得怎麼樣?先設一個考試之類的……」
她的手摸了摸下巴,又抓了抓頭髮,再隨著腦中逐漸成形的想法不停比劃,與為她戴上頭冠後靜止不動的黛安娜形成強烈的對比。
「黛安娜?」她伸出手,在她眼前揮了揮。「又來了,妳有聽到我說話嗎?」
好一陣子,她才像剛睡醒一樣,緩緩地回應。
「她今天也來找我說話。」
「哦?什麼時候?」
「剛剛,在食堂。她問我為什麼手套只戴一邊。」
「那……妳有跟她說嗎?」
「只說一半。」
那個版本裡面,只有保護瑪拉族、點亮月石以及擊退深淵怪物的部分,像極了繪本童話的風格。
唯一知道真實版本的女人將手套卸下,接著執起手到唇邊,親吻變形的指節。
「會沒事的,等我回來,好嗎?」然後,她將手套遞回給她。
「嗯。」她接過了,卻沒有馬上戴上,彷彿是在回味剛剛輕輕落在手背上的觸覺。
離開之前,她特地回眸了一眼,像是信最後的附註。
她不知道,門關上後,黛安娜馬上就癱軟在座位上,與這個世界短暫失了連接。說實在,那個狀態對她而言極度奇妙,自己與椅子貼合的程度、材質反饋的力度以及溫度她都可以感知得到,是那種不可控感讓她感到痛苦,好比靈魂誤入了某個不屬於自己的軀殼,無論好壞,只得被動地接受這一切。
她必須很努力、很努力地拒絕被掌控的感覺,才能將自己從出神的狀態艱難的拉回,而那一瞬間,也是最不舒服的時刻。
「唔——」她好不容易撐起身子,伸展繃得死緊的肌肉,拾起因失神而落地的手套。
隱瞞確實不失為一種方法,只是就她的經驗來說,那對於事情的走向沒有益處,甚至還會錯過解決困境的最佳時機。
她用手扣住額頭,彷彿試圖擠掉想要奪去她心智的那股勢力,可是那還是扎在那裡,牢牢地,就算是求一點喘息的空間,都不同意。而要是她無法成功抵禦,幻月之力恐怕會像之前那樣,與其爭執並摧毀這個世界。
而她明白自己的極限在哪邊。
於是,黛安娜抽起雷歐娜的鵝毛筆,寫了兩封信。
其中一封,是給亞菲利歐跟亞盧妮的。主要的內容圍繞在她自身的狀況以及她有所預測的未來,提醒他們做好準備,獨自面對接下來的一切。
而另外一封,則是寫給雷歐娜。趁著這個機會,她寫下她們第一次見面、第一次親吻、第一次爬上峰頂還有第一次重逢時出現在她心裡的感覺。
然後,她在結尾註上「妳摯愛的月光」,將其偷偷藏進抽屜裡面。
在前去寄信的路途上,她刻意繞去了很多地方,廣場、訓練場、圖書館,還有那個她們曾一起觀星的角落,直到她再也負荷不了之後,才回到房間,躺上床緩解疲憊。
她又做夢了,場景帶她回到海邊,這次,她半身入水,而雷歐娜在岸邊,她想走過去坐在她的身邊,卻連個步伐都踏不出去,更被緊緊地攫入更深的地方,任水淹過她的唇、她的臉。
雷歐娜看見了,連忙跑過來拯救她,而她不斷掙扎,慌張擺動的臂,居然帶她一起扯入深淵。
黛安娜驚醒過來,發現雷歐娜早已回到她的身邊,伴她入眠,顯然噩夢已持續了好一陣子,而她的左手,卻在女人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極度靠近她的頸邊。
看著附生在手上的紫色骸甲,她一下就明白了那是什麼意思。
她身子驚慌一震,雷歐娜也因此驚醒。
「怎麼了,黛安娜……」
一開始,她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還想勸她躺下來繼續睡,是黛安娜推開她,並起身拿取放在架上的太陽聖劍,雷歐娜才厭惡起自己總是這麼後知後覺。
「妳記得我跟妳說過我做的夢嗎?我現在知道為什麼場景總是在海邊了。」
「黛安娜……」
「牠在,牠一直都在。」
「我也在啊!」
她不甘的抗議,可是,黛安娜仍舊硬生生地將劍塞入她的手裡。雷歐娜可以感覺到自己身上的魔力正緩慢的透過劍柄往劍峰流去,像顛倒的沙漏,無理奪去了應是要屬於她們的時間。
她有多希望自己沒有那個能力召喚聖焰。
但她是烈陽星靈,所以她扔下那把劍。
但現實讓黛安娜做出了抉擇,在她的擁抱與為戰爭寫下結尾,選擇了後者。
她知道太陽也能為聖劍注入魔力,所以她拾起那把劍,不顧雷歐娜追趕,快步走向曾經發生過奇蹟的龍岩之巔,因為她無法拿雷歐娜與她所愛的巨石峰做賭注,永遠不會。
她奔跑起來,一路衝向岩脈的最高處,那個一破曉就會出現陽光的地方。
「拜託!不要這樣!黛安娜!」
看著雷歐娜,黛安娜感覺自己的胸口就像凍傷的掌心突然接觸到能夠悶紅雙眼的熱氣那樣,在意料之外刺痛起來。
她是深呼吸了好大一口氣,才有辦法說下去。
「雷歐娜,妳還記得妳做過的承諾嗎?」
接著,她脫掉手套,扔向懸崖。
「妳說,從妳一次,之後要怎麼樣都可以。」她閉上眼睛,憶起星靈降世那天,她們相互對峙的場景,和她同樣緊皺的雙眉。「妳還說,為了和平妳願意犧牲任何事,還是說,妳都在騙我?」
而後,她睜開雙眼,在下方,雷歐娜仍舊朝她伸出雙手,像是一個無助的女孩,祈求著蒼天,請祂再把這個早就該來的結局,再往後拖一點點。
再一下、再一下下。
她還不想結束這個美好的時光。
「信守妳的承諾,雷歐娜。」
四周沉靜著,天卻變得更白,於是黛安娜再度閉上雙眼,藉此為接下來的路程做好預備。
當她的掌心隨著劍柄傳來的溫度越來越暖活時,她開始想,再倒過去一點,就會墜下深淵,那自己是否會感受到墜入懸崖的痛楚,抑或是在那之前,早已沒了意識?
對此,黛安娜沒有答案,因為雷歐娜卻在一切發生之前,放下了那雙掌心向天的手,擁上了她。
彎身靠在黛安娜的胸膛上,她可以聽見女人的心跳聲。
「雷歐娜……」
這次,她贏了。
雷歐娜低著頭,而她高仰向天,她們都做好了準備,迎接破曉。
「對不起……我累了……」頰貼著頰,她能清楚的聽見雷歐娜抽動鼻子的聲音。「我真的累了。」
「我、我知道,妳不喜歡說謊。」她的聲線破碎,同她應要抱緊她的雙臂一樣無力。「所以我也會遵守我的承諾,只是,只是……我不知道……」
即便再怎麼痛苦,她還是接過了劍,同時,黛安娜感受到幾分冰涼沾濕了她的衣襟,於是,她覆上那隻手,像是要把所有溫柔都給她。
「沒關係的……」然後,她捧起她的臉,踮起腳尖吻了她的額頭。
再來是鼻樑。
「這不會痛的。」
再來是唇。
「好嗎?」
「妳保證?」
「我保證。」
然後,她推動她的手。
劍鋒沒入,血隨而出,黛安娜癱軟下來,體溫從雷歐娜的掌縫流過,黑褪下她髮中的銀白,像那隻擦掉她眼淚的指頭,抹掉所有。
雷歐娜的顴骨被留下了一紅,小小的痕跡。黛安娜半瞇著眼睛,似是質疑她為何哭泣。
她可以感覺得到聖劍的烈陽之力正在減除她的魔力,讓聖體回歸凡驅。
雷歐娜只能顫抖著,儘量讓自己更靠近女人的身軀,抓緊還沒逝去的體溫。
「別……」
她的額頭貼著她的,被捻熄的火焰變成細煙,吹向她的唇邊,在那燭火的餘溫從黛安娜的眼角滑落前,眼神早已將雷歐娜整個意志都奪去,剝離她的魂魄,一同墜入深淵。
「對不起,黛安娜,來生……」
也許是歉疚讓她不認為自己可以有這種奢求,她完成不了那個句子。
「我愛妳……我愛妳、我愛妳……」
過去,她曾墜在她的懷中好幾次,只是現在,黛安娜不會再站起來,也是現在,雷歐娜才知道,她比自己想像的還要愛她,並頭一次,為自己的私慾提出要求。
——別離開我。
雷歐娜以心中最美麗的夜晚為代價,換來巨石峰人民心之所向的和平。
她沒有跟黛安娜討論過生死,但她知道,她應該把她埋在看得到月亮的地方。
夜幕之下,雷歐娜闔上信,摘下自己的項鍊,放在大地之上,那個給予她深眠的地方。
「等我。好嗎?」
她問,那一環完整的同心圓躺在那裡,默默地映著星體撒下的光芒。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