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還記得在遇到莉立笠莉莉前一個星期，那時候才剛邁入慵懶的五月。五月是個慵懶的季節，什麼都不想動，什麼都不想做。除了熱辣的陽光之外，一切都這麼提不起勁。就連多睡一下都興味索然。
清晨六點多，天空已經白得差不多了。
那時候的我剛翻完放在房間角落的「日記」……那些胡謅空想、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寫的、內容中的人事物完全不記得的「日記」，也剛為日記中的內容而感到無力。就算這樣，我還是騎上國產的競速單車往學校徐徐邁進。
一慣的路途，出了家門、轉幾個彎、路過名校、公車站、火車站，接下來就會穿過陸橋。一切都是這麼理所當然地無趣。
不過，這只是表面。
我真的不知道我的腦袋構成發生什麼問題了。
總之，沒特別的理由，也不是什麼絕對的原因，不過是「老毛病」又竄出來了。
眼前的世界尬然停滯，四周渲染上白色的濃霧，僅剩意識彌留在半恍惚之間。在這整片的模糊間，我隱約看到自己的背影。
我看到了我並未直接路過陸橋，而是轉入陸橋右下方的工地，那是個沒鎖好的工地區，走到大柱與大柱之間用垃圾填充掩埋的地方，彎下身徒手把垃圾扒開──
扒著扒著，視線中的手似乎觸碰到了什麼東西，一個特定的東西，當一碰觸到那個東西，扒的動作立刻停住。
……是紙，我觸碰到的似乎是一張紙。
可是當我想更加深入去探查，一切又尬然恢復原狀。所有霧呀奇怪視線呀全都沒有了。
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老毛病」？是什麼樣的契機才……毫無頭緒。
只是當我真笨到溜進工地，除了垃圾堆旁的工地圍籬有個如在冰塊滴上熱水融化而出的大洞外，半點可疑的跡象都沒有，現場最可疑的恐怕只有私闖工地的我自身吧？
至於結果嘛，想當然地，就算洞挖到能埋進我半個人，那張在「老毛病」裡看到的紙片一點蹤跡也沒有。
「搞什麼啊！」
這種沒結果的愚昧行徑，真有種莫名的羞辱感。
我隨手一丟，把手上的垃圾殘片隨意往後扔。
「……」
但才剛這麼一做，心臟突然掠過一陣刺痛。
我不由得用手抵住心臟，大口喘氣。
「……痛！」
當我還未能反應過來為什麼會有這般劇痛，腦海又閃過「老毛病」的畫面──鐵籬沒有熔融大洞、我坐在成堆的垃圾上，攤開了一張接近A4大小的骯髒紙張，映入眼簾的字樣是……
從窗外探出，看到的是大樓。
很高很高的大樓，以及大樓。
穿刺在黑夜之中。
恍恍惚惚的黑夜中。
天蛾在耳邊低語
「今天不是個適合出門的日子。」
我把鬢角過長的毛髮像口香糖一樣塞到耳朵之中。
卻依然聽到天蛾喋喋不休的耳語。
是不是 天蛾的耳語是被我的鬢毛塞在耳朵之內，才不斷的迴盪？
可是那個有觸鬚的身影已經被門口等我了。
她的喃喃自語停不下來。
越來越大的聲音把收音機的聲音蓋了過去。
就算把書本闔上，也無法把她的話夾扁。
可是。
今天真不是個適合出門的好日子。
這是……什麼？
當我意識到這個疑問，意識倏然從「老毛病」中硬是被拉了出來。
這些內容在說什麼？
用手臂一抹額上的汗，靠在水泥柱旁，緩緩調節呼吸，也試著讓自己冷靜。
冷靜，冷靜一點。
雖然「完美事後論者」總是讓我看到「過去比較好的做法」的畫面，不過在垃圾堆中找到紙條這樣異端的事態，實在是想不到有任何隱喻。
或許這是被五月中的酷暑而悶壞的大腦出現的幻覺 又或許對未來只是個可有可無的選項，答案就算到了「現在」的我也並未知道。
這些瑣碎的記憶，也不知道是為什麼，都剛好在我逃避眼前事實的發楞中冒出來。這奇怪的回憶像是五月悶熱的天氣，全籠罩在整個腦內側顳葉。
我自怨自艾想著，大概是因為腦運轉到燒壞而出現的人生走馬燈吧。
「所以說呀──」
當清甜的聲音流入耳間，我的意識隨即像上鉤的小魚般從漫無目的日常回想中倏然拉出，回到了現實之中。
「這樣可以明白了吧？」
而這聲音的主人，正是雙腿套著黑色過膝襪的莉立笠莉莉，她正一手插著腰，露出自信的微笑。
「不……還是沒辦法。」
就算讓我心臟狂跳的美少女就在我的面前，我還是誠實地搖搖頭，畢竟我剛才不小心在無意義的回憶中閒晃。
「那麼……」
就在我想著下一句話要怎麼回應時，莉立笠莉莉猛然湊近。如此近的距離，我好像能在她青瓷綠的眼瞳中看到我錯愕的窘臉。
「我再重複說一次。」
莉立笠莉莉的指尖，戳在我的心窩前。
「──你是惡魔。」
「……」
我左右張望，這裡是電子街，來來往往的人不少，這樣奇異的對談想也知道肯定會被投射奇怪的眼光。
就算撇開對話不談，光是一位是S級外表的美少女外加一個S級身高的黑衣男人的組合，整個就已經夠顯眼了……然而不知為何，所有行人都會有意無意避開那個男人，似乎都將他視為一堵牆？
不過，這並不是當下首要先處理的問題。
當下最大的問題，是我被莉立笠莉莉指尖所戳、那不斷為了強調存在感而猛跳的心臟──為什麼會跳得這麼厲害，說不透。就算這樣，我還是試圖壓抑住這種悸動。
「惡……魔？」
我試著重複。
「嗯，沒錯。滌長振禹，你是惡魔。」
我聽錯什麼？或者是我純粹沒搞清楚這句話的意思？
頓時還真有種想裝作沒這回事的衝動，可是我卻沒有。
我只有保持一貫的蠢風格，直直地站在原地。
「那，走吧。」
莉立笠莉莉挑起那白瓷般的食指，指向前方。
去哪？這問題被我含在喉嚨之中。我的視線完全被她那隨著腳步而輕輕晃動的髮尾所套攏住，兩腳只是直直地隨她而走。
現階段，我只是認命地跟在一派輕鬆的莉立笠莉莉身後。
現在，大概想逃也逃不走了吧？
現在就算我想離開，一瞥到那男人的過長的手掌，也就頓時讓我有種就算想逃脫也會被一把抓住的預感。
一路上莉立笠莉莉似乎跟我講解些事情，可是我一點也沒注意。
不久，我被莉立笠莉莉還有那名高瘦憂鬱男人帶到靠近火車站的一間咖啡廳的後門。
要再做什麼，也都已經來不及了。全都被他們牽制了。
什麼惡魔嘛……我根本就是被抓住的小白兔嘛。
「剩下的事情，等我們進去之後再說吧！」
以此話作結，莉立笠莉莉便以視線引領我從後門入內。
順著莉立笠莉莉的眼神延伸所見，是以木質裝潢為主的咖啡廳，配上沉穩色系流線型裝置藝術，裡頭的客人並不多。
一見後門出現陌生臉孔，充滿肌肉的警衛瞪向我。
不過在我試圖解釋之前，莉立笠莉莉已先到我的前方，並向警衛問道。
「百穀播其始回來了嗎？」
警衛聽到那個名字，沉沉地搖搖頭。
「看來還是沒有……」
得不到期待的回應，莉立笠莉莉表情黯淡下來。
「百穀播其始？」
又出現陌生的名字，我不由得重複那個名字。
「啊，你遲早會知道是誰。」
似乎是看透我的疑問，莉立笠莉莉轉過身隨口淡淡說道。
這樣故作疑雲，我更是好奇了。
待莉立笠莉莉走進廚房裡、跟其他身穿女僕裝的服務生說完話，也就引領我們上了樓。
二樓的同樣是木質地板，擺設許多套主題桌椅組。二樓也有料理間，走過料理間，來到電梯口。我隨意看了下電梯樓層表，而後便在那名高瘦憂鬱男人的眼神示意下進了電梯。
「進去吧。」
在那個狹小空間裡，沒半個人說話，只能靜靜感受電梯徐徐上升，在電梯的密閉空間內不時能聞到莉立笠莉莉餅乾般的香味，從髮梢和裸露的肌膚表層散出的少女特有芬芳，讓我用食指扣在鼻頭其他手指輕掩住口鼻，想在不被發覺之下偷大吸一口氣。
這樣微小的幸福感和不知所措混淆在一塊兒成為一種異樣的矛盾，讓我同時把眉頭鎖了起來(忽然想起來有人說過我鎖住眉頭的樣貌看似相當嚴肅？)。
當電梯門一探開細縫，我立刻像急需氧氣的溺水者，噗地衝了出去，並大大呼了口氣。如果不這樣做的話，我大概會克制不住把頭埋進少女髮梢之中的衝動吧。
不過這樣的放鬆不到3秒，我的思緒又受眼前的空間所撼住。
電梯所到之處意外地寬敞。放眼望去，四面都是落地窗，擺設與布局充滿現代化，左邊放置了一組白色系的辦公桌，有著一張墊高的白色椅子，桌旁有一組白色的茶具組，右邊則擺著整列碰到天花板的書櫃，什麼書看不清楚。書櫃旁有簡單卻精緻的流理台，一旁有深色系的金屬茶具組。
只是當我想多走幾步繞繞時，先有個一個重大疑惑竄上我的腦門。
「你想說……這樣的空間大小不合邏輯。跟下頭的咖啡廳不成正比？」
樓下的咖啡廳頂多三十幾坪，可是這個空間卻是百坪起跳。當我還在思考這到底是何種超能力時，從我背後傳來這樣一聲低沉的男音。
發聲的是那名跟在莉立笠莉莉身旁、始終保持沉默的高瘦憂鬱系男人。
也因為他發出聲音，我才把視線轉至這名男人的外型上。
那個高瘦男人眼神看起來相當憂鬱，似乎沒什麼精神，好像使勁一推便會頹然倒下。四肢相當細長，深色長袖的衣著整齊不紊，頭上戴著一個像英國中世紀紳士所帶的帽子，胸前掛著一條逆十字架的墜飾。
「……對。」
對於這男人所說的話，我謹慎地點點頭。
「你又想說，我像Slender Man，對吧？」
那是什麼？我連聽都沒聽過啊。
「但如果你不問我是什麼，我大概還知道是什麼，一旦你問我是什麼，則我就不知道是什麼了。」
「……」
在腦海中反覆打轉兩便，還是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所以接不上話了。
「呵，罷了。言歸正傳。」
扶了一下帽子，憂鬱男人又說話。
「人類天生會對不明確的事物產生不安全感，所以大腦習慣不斷以各種單向度的價值標準來認知來建構世界，以這種普遍性認知來在這未知的世界中自我安慰，這種常態化意見的後果就是，忽略了事物與普遍性不相符的內容，看慣的事物，就不會有其他的臆想，好比面前有枝筆造型的東西，一般人不會聯想到那可能是把筆刀，或者打火機。」
「意思是一般人只會看外表是什麼，就覺得那個是什麼嗎？」
「很好。」
頓了半秒，男人繼續開口。
「也就是說，不會有人發現某一層樓的電梯的時間多了幾秒鐘，只要在外觀上做點修飾，這層樓在外表上等同不存在。」
當這句話說完，男人又陷入沉默。
他的意思。該不會是說樓與樓之間還有「夾層」。只要電梯上沒有「那一層」顯示、外頭也做點「調整」，一般人也不會認為其實有多了層樓？
看來這個寬廣空間……是把這整條的商店街的其中一層橫向包下來了嗎？
這樣誇張的作為，更是增添了我的不安。
為了讓精神繼續保持冷靜，在莉立笠莉莉拉張椅子、修長的小腿劃過一個圓翹腿而坐這個空檔，我往其他角落探去。
也在這個時候，我突然發現一張很有設計感的椅子上頭，蹲坐著一名少女……？
少女整個人縮在椅子內，個頭比莉立笠莉莉更嬌小，嬌小到似乎我一手就可以將她打包外帶。
身上穿著一件深色小衫，襯托出她膚色的慘白，小小的肩膀外露，外披著一件寬大的絨毛披肩，纖細的手指隱沒在披肩內，白皙纖弱到似乎雙手一折就會斷裂的小腿攤露於外，沒穿鞋子，腳趾很小心地往內縮。
頭髮映著和年齡不相符的灰白色、充滿打碎的層次感的中短髮勾勒出俐落的感覺，鼻子和嘴巴小小的，眼睛很大，瞳孔是特異的深紅色。
紅色的眼睛，正直直地洞探著我。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