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１．
那之後的比賽中，06一直感覺到來自評審台的視線。
明明身在場地投影內而看不見外界，偏偏她總覺得那道目光如影隨形。符英在監視她嗎？她不知道，時刻擔憂著那人把自己的一舉一動看在眼裡。她只怕她做了什麼錯事，讓她和她的父母被劃上等號。
「先把那張網撤了吧。」
「為什麼？」
「就是……寒痕不想被幫忙，而且我們應該還應付得來。」
她和千夜明撒了謊，提及寒痕，千夜明便不再多問。往後兩天的比賽再也沒有他暗中協助，所幸06和寒痕兩個人也順利地贏了下來。
然而──寒痕的狀況越來越糟了。
雖然身體部件脫落的情形並未再發生，可戰鬥的動作對他來說卻漸漸變得困難。在第二場比賽中有好幾次，他想防禦時手腳不聽使喚，06不得不更加注意地保護他。
寒痕沒說什麼，但賽後她看見他在後台，用那雙灰白的眼睛一直盯著自己的手掌。
她不敢私下詢問，他也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回到休息室，在友人們小心翼翼的祝賀中笑一下，始終蒼白著臉──在這種時刻，能夠面對他而毫無察覺地嚷嚷的，也只有風意了。
寒痕的問題就像一塊石頭，沉重地壓在所有人心上。他們背著這樣的負擔，卻依舊想盡力維護表面上的正常。
……十六強賽結束後，來到了為期五天的休息日。
幾人各自回到宿舍，第一天風意又來替06檢查了綻蘭。原先擔心的相斥問題並沒有發生，心臟的負荷量也控制在合理的範圍內。風意對自己的作品相當得意，只是看06心不在焉、才稍微收斂了自己。
「哎，妳覺得呢？綻蘭使用起來應該還不錯吧？」
他們在她的宿舍裡，06坐在椅子上，而風意便蹲在腳邊盯著她、同時不停眨動眼睛。
這是等著她讚美的意思嗎？06忍不住笑出來，隨後趕緊捂住了嘴巴。風意嘿嘿地笑，搔了搔頭，等到他停住笑聲，06端正坐姿，又有些嚴肅地低下頭。
「我不知道。」
「咦？」
風意發出不解的聲音，06垂著眼看他，移動視線便看見自己的雙腿。蘭花暗紋在陰影中幾乎與金屬的表面融為一體，平常不會注意，只有每一次催動能量時才在她腳上綻放。
「綻蘭很好。但因為這雙腿在我身上運作得太……順利了，我總是想到寒痕。」
她輕聲說道，風意因她的話而愣了一下。他撐著膝蓋起身，想到寒痕也忍不住嘆了口氣。
「他的情況不一樣。他替換的部位太多了，妳知道的，可以說鎮月莊從來沒有出現過改造率這麼高的人。現在就算我能複製像綻蘭一樣的機械部件給他，也只是增加他心臟的危險。」
他說完沉默了一會兒，06看見他黯淡下來的臉色，一時也無話可說。隨後，風意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表情，「哎」了一聲，便皺起鼻子。
「昨天比完賽之後，我和蒼伊問了問他的狀況。」
06猛然抬頭，風意頓了頓，難得有些猶豫的樣子。06緊盯著他，他又忍不住再次嘆氣，才接著說道：
「要我誠實地說，我覺得現在的作法也不過是讓他先活著而已。要真正恢復……需要時間。我指的不是等寒痕康復、而是等莊裡的相關技術提升到可以把他修好。」
06抿住了唇，將目光挪開。作為非研究員的自己，在這部分仍然一點忙都幫不上。
風意看她的表情不好，便試著安慰道：
「嘿，往好處想，現在莊裡還在協助他維持生命，就代表他們在他身上實行的技術是有價值的吧？呃，當然這個說法很討厭。但至少這樣比較安全？」
06依舊盯著空無一物的牆壁，說起修復，她便想到第一天比賽看見的那個人影。
她沒有告訴其他人，她在觀眾席看到了笛音。如果不是為了挑選試驗品的事，06其實想不出她為什麼要來看他們的比賽。
「話說回來，寒痕有沒有跟妳說，他想和我們約明早對練？」
「咦？」
風意的話讓06回過神，她愣然地望向他，風意見到她茫然的表情，看上去也有些無奈。
「他認為他必須熟悉現在身體，應對後面的賽程。」
「可是，應該已經沒有須要注意的對手了。」
「是啊！我也是告訴他，後面的比賽不用擔心。」
風意攤開手，在腦袋裡模擬之後的賽程，一邊思考一邊碎念著：
「你們八強和四強會碰上的對手實力都沒有第一天的那組強。等到四強賽結束後，今年的規則是和對面敗部的第一名再打一場……你們也只會對上我們或者蒼伊的隊伍。」
風意和蒼伊的小組在八強會碰上，輸掉的進入敗部，沒有意外就會成為他們那一側的敗部第一。
「這樣，再分別打贏敗部的人，進到決賽，我們都會讓你們贏的。不過，唉，寒痕很堅持。」
聽起來之後的賽程的確不必太過擔憂。然而對寒痕而言，重要的也許是自己在賽場上的表現。他們要贏，他也急欲證明他還可以戰鬥。
06能體會他的迫切，她也是一樣的。說起來冒險接受機械腿的改造，不也是為了變強這個目的嗎？只是她想保護他，而他並不願意被人保護。
偏偏這一點，06也理解。
「……他沒告訴我要和你們對練。你答應他了嗎？」
「啊，我答應了。我想了想，比起在賽場上出事，如果能先在對練時穩定下來，或許也好？」
「嗯，我知道了。我到時候再多注意他。」
風意看著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幾次張嘴，終究還是沒說出來。06不明所以地看他，她注意到，近日風意偶爾會表現得有些奇怪。
但他到最後也沒說什麼，他不說，06便沒問了。
２．
巨輪的破空聲劃過了演武場，綻蘭亮起藍光，一腳踢在轉無常的邊緣。隔著飛濺的火花，06看見風意倒抽了一口氣，她趁機在手上匯聚光球，近距離地轟向他的臉。
風意落在模擬冰面上，閃躲時踩碎了浮冰。06正要追擊，下方的能量線卻纏住了她的腳踝，她不得不釋放永生能將線斷開，忽然感覺肩膀沉了沉。一抬頭，寒痕借力越過了她，能量刃向著不遠處的千夜明揮去。
千夜明亮出刀鋒，有些狼狽地接住劈砍。他的體術是所有人當中最差的，但是──
「小心了。」
他特意出聲提醒，數條細線從身周射向寒痕，寒痕迅速地後撤，能量線也追了上去。就在這時，轉無常忽然飛至千夜明身後，在張開護罩的一瞬間，寒痕撤開的身影扭曲了下，再出現時仍在千夜明面前，一刀砍上了屏障。
「哇！我就說你不能光靠眼睛看啊！」
風意一邊防禦06的踢擊一邊喊著，千夜明放棄了光刃，手上重新拉出細線，頭也不回地回應道：
「吵死了！」
他的線用得比刀好上許多，護罩碎裂，他以線接住能量刃，反手便纏住寒痕的手臂。寒痕掙脫不及，眼看千夜明手上亮起的能量光就要轟上來，他以空著的那隻手釋放護罩，永生能在兩人之間「砰」地炸開。
腳下的冰面盡數碎裂，他們不得不分出一部分的能量製造立足的平台。寒痕從手背亮出了新的刀，截斷纏人的絲線，千夜明以線橫在身前作為阻礙，自己退後著拉開了距離。
寒痕皺起眉頭，刀鋒的尖端釋放強烈的藍光，他想追擊，忽然向前踉蹌了兩步。
「呃！」
腳下的平台消失了，他往冰冷的水面跌去。
「寒痕！」
06全程分神關注著他的狀態，第一時間便慌張地喊出聲。轉無常從空中調轉方向，「颯」地飛去，在寒痕摔入水中以前及時接住了他。
三人同時停下動作，近處的千夜明率先散去手上的絲線，踩著能量形成的平台跑到友人身邊。
「這……」
06將場地的投影取消，和風意一起靠了過去。轉無常降落在地面上，寒痕一手撐起身體，一手緊緊按著胸口。
他抬起頭，剛張開嘴巴，口中忽然湧出大量的鮮血。
所有人都被嚇到了。先是嘴，再來從鼻子、耳朵、眼睛，同時汩汩地冒出血泡。他的肩膀抽動著，放在胸前的手把制服捏皺了，他極力忍耐，可呼吸仍不受控制地變得越來越急促。
「讓我看一下他。」
風意推開了06和千夜明，在寒痕身邊蹲下身。他先講了一句「抱歉」，隨後用光刃割開寒痕的衣服。沾血的布料軟軟地垂落，露出底下的枯瘦軀幹。06第一次看見，寒痕的胸口開了個洞，將封住開口的金屬片掀開，連結著裝置與線路的心臟便暴露在空氣中。
「幫我扶著他。」
06和千夜明一左一右地跪下，千夜明伸出手，從背後托住了寒痕的身體。06手忙腳亂地拆下腰上的裝飾布，給他擦掉臉上的血，白色的布不用多久便完全染紅。
可怕的念頭自06腦袋裡一閃而過──她記得在哪裡讀到過，鎮月制服所配的這塊布，最早是改造人在戰場上給戰友裹屍用的。
她把令人發抖的想法趕出腦海，手裡是血液濕潤的觸感，隨著布料吸飽了血，越來越沉。風意快速地調整著寒痕心臟上的裝置，似乎過了很久，06不斷看見藍光在那顆微弱搏動的心臟周圍閃爍。
「……確實是過度負荷了。」
風意關閉了其中幾個裝置，寒痕的手腳便無力地垂落下來。闔上金屬片後，過了一段漫長的時間，他的流血才停住。
在等待的時候，06感覺自己逐漸麻木。好像疲倦感麻痺了手腳，連看著眼前慢慢變深的紅色，都失去了知覺。
寒痕、寒痕。
她在心裡念著他的名字，一遍比一遍絕望。
寒痕動了一下，06猛然回神，匆忙地拿開布，矮下身想看清他的臉。寒痕還有意識，只是在緩緩抬起腦袋時，不受控地抽搐了幾下。
他的肉身在崩壞，勉強修復的軀體遠遠還沒穩定。06緊緊地咬住牙，不敢在臉上表現出情緒。知覺重新開始運作，血漫上手套，在她手臂上變乾。
「我來聯繫蒼伊吧──呃？」
風意站起身，頓了幾秒鐘，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06和千夜明，兩人不解地望著他。
「他說，他不在莊內。」
「……那是什麼意思？」
千夜明睜大了眼睛，06也忍不住皺起眉。過了一會兒，不知風意私下和蒼伊說了什麼，他略帶遲疑地說道：
「臨時有任務，他今早離開的本莊。」
「競技期間有任務？」
面對06的質疑，風意搖了搖頭。寒痕似乎想說點什麼，勉強撐起腦袋，猛然又吐了一口血。千夜明及時扶住他，他才沒向後仰倒，他們頓時都沒心思再思考蒼伊的事，風意讓轉無常飛了起來。
「我們先送他去醫務室吧。」
幾個人匆匆離開演武場，而在場地的正中央，留下了一灘黑色的血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