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１．
將寒痕送到醫務室，等他暫時穩定下來，人睡著了，剩下三個人才回去將沾血的衣服換掉。
而後他們沒再聯絡彼此，像是各自都還沒從驚嚇中恢復過來。06坐在宿舍桌前，機械兔在她腳邊不斷繞圈，她也沒有心思理它，呆呆地面對著空蕩的房間直到晚上。
作為搭檔，寒痕醒來的第一時間她便收到了醫務組的通知。她猶豫再三，仍向他發出了訊息：
「抱歉，我聽說你醒了，我可以過去嗎？」
「嗯。」
寒痕這次倒是沒拒絕，06一收到他的回覆便匆匆地趕到醫務室。在病房中見到寒痕，她在門口無言地佇立了許久。
他的狀態彷彿回到了剛醒來的那時候。身上的管子連接著病床邊的儀器，就像是那些線路啃食著他。在這種狀態下，隨心跑動都成了奢望，他也就像一具安靜的空殼，靠在床頭一動也不動。
06走上前，在床邊坐下來。他只是微微偏過頭，沒有任何反應。
她怕關心的話只會讓他難受，可一直沉默也讓人受不了。06忽然開始想，不知道蒼伊是怎麼在病房待上那麼多天的？當時寒痕甚至還沒醒來，他每天面對的都是隨時可能死去的朋友。
「……不知道蒼伊去了哪裡，他告訴你了嗎？」
「不，他沒有說。」
寒痕的聲音有一半由電子合成的聲響構成，濃重的機械感教人心揪。他停頓了下，將臉轉向了自己的正前方。
「我也是今早突然得知他要出莊。」
「這樣啊。」
06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放在膝蓋上的手握成拳頭，病房陷入了安靜。她默數著儀器滴答的聲響，一聲、又一聲，規律而冷漠地計算著友人的生命，就像心臟一點點下沉。
滴答、滴答……她倏地聽見寒痕說道：
「我其實完全不懂蒼伊。」
字句幾乎融進機械音之中，她不禁愣了一下。等到回過神，又反射地想到，她聽說他們一直都是搭檔。
「那以前為什麼會組隊呢？」
06試探地問，寒痕面對著空無一物的地方，表情也是一片空白。
「妳好奇嗎？」
「……嗯。」
她怕自己回答得不夠清楚，於是又再點了點頭。然而寒痕停住許久，只是任由滴答聲繼續在病房內擴散。
時間久到06都以為他不願意說了。他忽然才以一種複雜的口吻開口道：
「我們還是預備者的時候，所有人都已經知道他。他和風意是真正的天才，從一開始大家就能看出他們的與眾不同……尤其是蒼伊，明明一樣是小孩，他卻能夠在訓練時和指導員打得不相上下。」
寒痕有些諷刺地笑了，他慢慢地捏緊了手，在床單上留下深深淺淺的皺摺。
「那麼安靜、卻又那麼引人注目……因為很強，總是有人找他對練，他從沒拒絕過。當然，也從來沒有人能贏過他。」
06愣愣地聽著，蒼伊是鎮月的「潛龍」，因為就像個完美的人，甚至無法精確地描述他擅長與不擅長的事物，所以只能用古老神話裡的生物如此比喻他。
她可以想像當時的情況，如果她是他們同屆的預備者，她肯定也會在意這個人。
「我成了找上他的人之一。我想知道，要怎麼做才能變得那麼強。」
寒痕繼續說了下去，又笑了一下，這次變成苦笑。
「但他就像個謎一樣。站在他對面，常常連怎麼輸的都不知道。可是我不甘心。我不斷地要求他和我對練，即使我知道我和其他死纏爛打的普通孩子沒什麼不同。」
「你明明很優秀。」
06微弱地說道，寒痕卻搖了搖頭。
「不管是學習或戰鬥，我都比不上他們。」
在天台上碰見的那一天，他好像也說過類似的話。只是如今再聽他這麼直白地陳述，06仍覺得心口一緊。
不是的。她想和他這麼說，當時在半月遺跡，若是沒有他，說不定他們都會死在那裡。
她還沒開口，又聽見寒痕接著道：
「這樣沒有任何過人之處的我，卻也日復一日地想像，如果我也能夠做到別人都做不到的事呢？例如，如果我能創造一片別人都創造不了的景色？」
06瞠大了眼，寒痕的話就像一記重槌，猛地擊中了她。她趕忙低下頭，眼眶卻不受控制地發酸，連寒痕說的話都有些聽不清楚了。
「然後有一天，我忽然看見永生能裡的色彩。除了藍色以外，看見了它構成投影的那些波長。我第一次釋放出幻影，在跟蒼伊對練的當下，他站在我的幻影中……他愣了一下。」
06開始掉淚，眼淚一滴兩滴地落在膝上，寒痕的聲音很遠，每個字都成了陌生的音節。
「他愣了一下，僅此而已。但我那時就知道，我想和這個人搭檔。」
他的聲調低了下去，彷彿喃喃自語般。
「我衝動地問他，說我們入莊以後能不能組隊？他答應了。或許他只是覺得我的能力很方便。」
「你很厲害，絕對不比任何人差。」
06終於擠出話，她抹了抹眼淚，只是淚水仍不受控制地湧出。她盯著寒痕擱在床上的手，憑著一股衝動拉住了它。手掌傳來冰冷的觸感，寒痕貌似頓了一下，她啞著嗓子斷斷續續地說道：
「我也想變強。以前、以前或許是為了別的原因，但現在……」
她握緊了他的手，頭垂得比床面還低，鼻尖都快要貼到膝蓋上。她不敢看他，話語就像眼淚一樣不受控制。
「我也希望我能做得到。我想保護你們……保護你。寒痕，我喜歡你。」
他沒說話，靜靜地由她拉著他。而06只是不斷哭泣，讓淚水在腳邊匯聚成小小的水漥。那些不合宜的話脫口而出後，她才後知後覺地感到懵懂，但她顧不上釐清自己的心情了。
如果也有她能做到的事……就不必隨時害怕失去這個人。
「抱歉。」
寒痕過了半晌才說道，06拼命搖著頭，手上反倒越攥越緊。
她記得這一晚自己一直在哭，明明她握著寒痕的手，手裡的溫度直到她離開卻都沒有暖起來。
２．
八強賽開始的前一晚，蒼伊回來了。
06是被風意喊過去的，當時她正在演武場練習踢腿。風意從通訊器裡傳出的聲音帶著少見的驚慌，背後有模糊的爭執聲，他支支吾吾了半天，連話都說不清楚。
「哎，總之，妳快來！在蒼伊的研究室！」
她以最快的速度跑了過去，一開門，便差點被迎面而來的光球擊中。寒痕和蒼伊打起來了──準確地說，是寒痕單方面地攻擊蒼伊。蒼伊佇立在爆裂的藍光中沉默地看著往他身上砸來的攻擊，風意一邊替他張開護罩、一邊試著勸住寒痕。
「你先住手……哇，你要是又倒下怎麼辦啊！」
「我要殺了他。」
寒痕昨天才穩定到能離開醫務室，風意怕他一來一往間又再次故障，不敢貿然碰他。寒痕是真的用盡全力在攻擊，靠近他們的研究台和牆壁已經被砸出了坑洞。
千夜明護著千日昭，護罩碎裂了好幾次。而他弟弟瑟縮在他懷裡，已經嚇得滿臉淚水。
「幫忙攔一下他啊！」
風意一見到06，便崩潰地喊道。06險險避開從身旁擦過的光球，咬牙催動綻蘭，「颯」的一聲，突破密集的攻擊網，她接近寒痕，一把拉住了他的臂膀。
「停下來……拜託。」
寒痕暫緩了手上匯聚能量的動作，卻沒有轉向她。她看著他被汗浸濕的頭髮，黏在因喘氣而不時發顫的臉上。
對面的風意悄悄地擋到蒼伊前面，一時間誰也沒有動作。他們以為寒痕總算冷靜下來了，06稍稍鬆開手，就在這一刻，腳下倏地升起了黑色的漩渦。
她一時還沒反應過來，等意識到寒痕做了什麼，一陣風從她背後擦過。
嗖！
視網膜只捕捉到黑影閃過，腳下異常的波動戛然而止。蒼伊出現在他們背後，速度快得讓人看不清楚。只見他抬手，一個手刀劈在寒痕後頸處，寒痕晃了晃，在他倒下以前蒼伊伸手接住了他。
寒痕失去意識，幻影的雛型自行散去。06呆呆地看著蒼伊，風意跑上前，緊張地確認了寒痕的呼吸，接著才扭頭說道：
「你為什麼……不是！哎，你真的把我們都弄得好混亂啊！」
轉無常飛了過來，蒼伊把寒痕輕輕地放了上去，自己則保持著一貫的默然。角落的千夜明確認沒有危險，才離開弟弟身邊，走到他們身旁。他看蒼伊的眼神也像是有許多話想說，但他忍了又忍，都吞了回去，只說道：
「要帶他去醫務室再檢查一下嗎？」
蒼伊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點了下頭。忽然聽見風意嘆了口氣，目光瞥向研究室裡側的檯子。
「蒼伊，我相信你有你的想法啦，但這個你真的得解釋一下。」
06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整個人倏地陷入呆滯。
檯子上靜靜地躺著一個「孩子」，缺失的五官、金屬構成的臉、半個被炸毀的身體……軀幹上還掛著枯萎的藤蔓。
這不就是那個讓他們差點無法離開半月遺跡的人偶嗎？
「到底是怎麼回事？」
06忍不住問道，所有人都看著蒼伊。此時他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平靜得令人憤恨，在回答時，他甚至沒有迴避他們的目光。
「為了研究。」
風意深吸了一口氣，想以此克制住自己的情緒。千夜明的臉色有些難看，他弟弟小心翼翼地躲到了他身後，望向蒼伊的眼神同樣充滿不解。
「啊──行吧。那就這樣了。」
仍是風意率先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比起接受了蒼伊的解釋，他的表現更像是放棄理解對方的想法。他逕直往門口走去，轉無常飛在身旁。而千夜明咬了咬牙，也跟了上去。
千日昭似乎在躊躇，可看到檯子上的人偶，便很快地做了決定。他小跑步地追上他哥哥，三個人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研究室。
06本來也想走的，那天聽寒痕說他不懂蒼伊，她今天才體認到這句話的涵義。可她實在沒有辦法就這樣走掉……她跟其他人都有著相同的困惑，而她不願意接受蒼伊那樣的回答。
「我記得你之前和我要了人偶相關的資料……你想研究什麼？」
她問。感覺光是和人偶待在同一空間內，呼吸都變得有些不順暢。
「你把那個東西都帶回來了。」
她找不到恰當的名詞來指稱人偶，它是個噩夢，可以說是如今他們身陷困境的罪魁禍首。06想著，如果蒼伊只是為了自己未來的研究計畫，她一定也會像寒痕一樣抓狂。
蒼伊並沒有直接回答，他挪動腳步來到了放置人偶的檯子邊。06遲疑了一會兒，跟著走上前。
從近處看，人偶應當已經徹底失去了活動能力。它的身體從腰際處斷裂、下半身不翼而飛。斷口的裂痕一直延伸到軀幹，帶著熔化的痕跡。
蒼伊輕而易舉地卸下了它胸前的金屬板，撥開碎裂的管線，露出底下的裝置。碎片從檯子邊緣簌簌掉落，代替心臟功能的儀器也已半毀，他把儀器轉到背面，炫目的藍光毫無預警地刺痛了06的眼睛。
她下意識地用手擋了擋，只從手指的縫隙看出去。一塊極其耀眼的石頭嵌在儀器中，表面的光澤流轉著，如同呼吸一樣規律地閃爍。
「這……」
「核心沒有風化，運氣很好。」
蒼伊的語氣缺乏起伏，似乎這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然而，這也許是有紀錄以來的第一次，人們能夠窺見人偶的心臟。
06慢慢地放下手，盯著那塊藍色的石頭難以移開目光。
「我把它稱作靛石──我想復原這個人偶，藉它的核心研究替代心臟的方案。」
耳邊響起蒼伊平淡的聲音，06花了好幾秒，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猛然轉過頭，愣愣地看著他，心裡產生了難以言說的複雜感受。
他們都想救寒痕。
這並不是個容易讓人接受的方案，他們好不容易才從半月遺跡離開，如今蒼伊卻要把那危險的人偶放在身邊。06不曉得這樣的作法是否真的可行，也許他的研究會耗費許多時間。
但若是為了讓寒痕好起來，無論什麼辦法都值得一試。
她看著眼前的人，鎮月的潛龍、天才中的天才……蒼伊整個人都如同一道謎語，直到現在，她才開始有些理解他。
「一個人返回半月遺跡，應該很困難吧。」
蒼伊不置可否。她終於注意到他制服上的磨損，能猜到是在莊外經歷了戰鬥，回莊後還來不及換掉制服。
06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地吐出。
「如果可以的話，請再告訴我你在遺跡看見的什麼，我也想知道那裡現在成了什麼樣子。還有……你和大家說清楚你的想法，我認為會比較好。」
她說道。蒼伊沒有回答，只是沉默地把儀器放回原位，又在「啪嚓」的輕響中闔上金屬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