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１．
06和風意是被蒼伊一個背在背上、一個抱在手上帶回去的。千夜明在研究室中，聽見門開的聲響而回頭，見到友人們的慘狀，他僵硬了下，就像明瞭了事情的結果，很快地別過臉。
「我沒事……可以了。」
蒼伊無言地讓風意從背上爬下來，同時放下06。兩人試著站直身體，忠誠指令留下的壓迫感卻使他們有些腳步不穩。蒼伊拉了風意一把，06則扶住身旁的研究台，用另一隻手按住胸口。
即便懲罰早已解除，體內仍殘留著那股恐怖的戰慄。他們緩了好一會兒，才得以直起身體。
「妳……為什麼會被植入忠誠指令？要是知道妳身上也帶著那個東西，我就不會──」
風意說到一半便咬住牙，06放下手，視線落到自己的腳尖。
「我不知道，在接受入莊的基礎改造時……好像就被植入了。」
砰！風意一拳捶在研究台上，隨後又是「咚」的一聲，靠在檯子邊的半月人偶因晃動而摔在他腳邊。幾個人同時安靜下來，室內剩下玻璃艙周邊儀器細微的運作聲，規律得幾乎逼人窒息。
「忠誠指令到底是什麼？」
06率先打破沉默，風意似乎啞了下，第一次張口時沒能發出聲音。他閉上嘴，用力地吞了口唾沫，隨後用略帶憤恨的語氣說道：
「那是一個裝置，會接收屬於莊主權限的命令，只要符英想，可以隨時攻擊被安裝者的心臟。在莊內他能調度防禦機制中的永生能使用，所以效果會更強。」
他捏緊了雙拳，用力到指關節嘎啦作響，和06對上目光後，又沉重地搖了搖頭。
「那機器會寄生，跟心臟融為一體。我有很長一段時間在試著破解它，但一直沒有成功……抱歉。」
這當然不是風意的錯。事實上到了此刻，06已經疲倦到沒有辦法憎恨或指責任何人了。
他們徹底失敗，這樣的認知使她有些茫然。恍惚想起當時便試圖問過紫名有關忠誠指令的內容，可現在她才明白為何對方不肯解釋。
即便那時她完全不可能有背叛鎮月莊的念頭，他們依然為她植入了保險的裝置。是恐懼她身上流著她母親的血液、或提防她有朝一日得知冬萊紗被處決的真相──06無從得知。唯一只能確信，他們的命運一直被來自高處的手緊緊捏著。
符英、屠倫、笛音……在對那些人感到更加憤怒以前，深深的無力感已經完全吞沒了她。
「算了。先不說那個。」
風意努力鬆開手，讓自己冷靜下來。他的聲音把剩餘三人的目光吸引了過去，06回過神，只聽他說道：
「我們現在已經沒有跟寒痕聯絡的方法了。高層不願意談判、他又在所有人面前說了那樣的話。接下來──」
「做什麼都沒用了吧。」
他的話被硬生生地打斷，慢了好幾秒，其他人才意識到那是千夜明的聲音。他坐在靠近玻璃艙的地方，從今早開始便沒去競技場，到了這種時候，臉上竟掛著一副漠然的表情。
「你！」
風意惱怒地朝他走去，千夜明卻無視了他，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我有一些猜想。」
箭步衝到他面前，風意硬生生地忍下了揪住他領子的衝動。千夜明漫不經心地掃過他的臉，輕笑了聲，聲音裡殊無笑意，眼色倒是陰沉。
「我想了整晚，為什麼最後他們非要寒痕不可？不是你、或者更強的蒼伊？真的只是因為他受傷的緣故嗎？」
「你到底在講什麼？」
「風意，讓他說下去吧。」
06和蒼伊一同靠近了他們，她拉住風意的手預防他做出衝動的舉動，風意回頭看了她一眼，臉上沒有半點血色。
「屠倫不是嘗試模仿了我和風意的戰鬥方式嗎？依我對研究組高層的了解，我會猜測他們是不是打算複製寒痕的能力。他的能力比我們更抽象，說不定他們想藉由研究他找到幻影的運作機制。」
餘下三人都愣了。忽然間思考像是有了個突破口，過去的讀過的知識從06腦海裡浮現，她慢慢地瞠大了眼。
沒有人察覺她的異樣，千夜明仍在喃喃自語：
「但我仍然想不透，這樣乾脆還是選擇更強的人就好吧？寒痕的能力再怎麼厲害，實戰時也能被突破啊。」
06猛然上前一步，把三人都嚇了一跳，她鬆開風意，以發顫的聲音輕聲開口：
「在最厲害的人之間發生戰鬥，確實會像千夜明說的那樣……但是、如果高層設想的不是這種情況呢？」
「什麼意思？」
風意不解地反問，06轉向他，苦澀地抿了下唇。
「最早我受你幫助的那天，本莊不是被旅者的探測器襲擊嗎？所以才會發生那樣的事故。後來我們執行入莊任務，也是因為太空受到旅者威脅、無法使用衛星，才必須保證地面的通訊設施。」
06頓了頓，到了眼下這一刻，思緒反倒變得異常清晰。
「拋開旅者不說，我們也知道紫名曾在鎮月與戰映兩莊的衝突中制衡了對方，戰映莊姑且算我們的潛在敵人。」
「是這樣沒錯，但這有什麼關係嗎？」
「……對旅者或是對戰映莊，高層在考慮的是戰爭啊。」
06顫抖地說出她的推想。他們都讀到過，如今的人類如何在所剩無幾的宜居星球上求生。比起改造人，那些普通城市的居民才是人口中的多數，卻高成本地供養著小部分的菁英。
他們不計成本地讓莊壯大，因為水、糧食、相對乾淨的土地、採集永生能的礦脈都是越來越稀缺的資源，人類要隨時做好相互爭奪的準備。
也就是戰爭。當今的世界早已沒有真正的和平時代。
個人的想法、心情、日常，在這樣的前提下都可以算無足輕重的小事。他們一直沉浸在當下的規則裡思考對錯，卻忽略了規則背後的脈絡。
「我希望我猜錯了。但只是假設……高層在為戰爭規模的戰鬥做準備呢？想像看看，在混戰中如果能為敵人披上幻影，就算被少數人識破也關係，只要對大多人有效，讓他們互相攻擊就沒問題了。」
風意震驚得闔不上嘴巴，千夜明則陷入了呆滯。只有蒼伊短暫地愣神以後，不置可否地垂下眼。
「寒痕，他做得到。連安羅的視覺干擾都只能針對少數個體，他卻能製造出整個空間……就像紫名用天秤複製對手的攻擊，他的幻影是天生為戰爭設計的能力。」
說到這裡，06都感覺身體止不住湧現出寒意。她最早的願望──和紫名凌晨時說的一樣──是想成為鎮月莊的完美士兵，因此她讀過許多與戰爭方法有關的資料。
只不過沒想到會在這種情境中派上用場。
「真的到了戰爭時候，個人的戰力固然很重要，但大規模殺傷敵人的手段才是取得勝利更有效的方式。假設千夜明說的複製能成功，製造幾十個、幾百個與寒痕相似的能力者，那對鎮月莊而言是相當大的優勢吧。」
這樣解釋的話，也可以說明符英口中「莊的利益」指的是什麼了。06痛苦地咬住牙，因自己當下還能冷靜思考而產生了一股油然而生的厭惡。
「我不知道這個猜想正不正確，但就算有些偏差……這次的研究，肯定也是為了類似的目標而擬定的。」
06蹲下身，用雙手捂住了臉。她其實一點都不希望自己想通這些事。就算稍微明白了高層的思維，她也不可能平靜地接受啊。
她曾認為成為機械是改造人的最終目標，可她錯了。難道不是因為有在乎的人需要守護，才有戰鬥的理由嗎？要是剝奪了那個理由，他們又該怎麼面對本莊賦予的使命？
「……是這樣啊。」
過了很久，她才聽見風意僵硬的聲音，抬起頭，那人彷彿不知道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幾次欲言又止，最後也只是問：
「妳怎麼會想到這些呢？」
「因為不想明白就會更痛苦。」
風意朝她伸出手，06遲疑了一下，才借力重新站起。忽然聽見一聲嘆氣，千夜明朝著他們攤開了手。
「無論如何，事實就是我們已經無能為力了。」
「你非得這麼惹人討厭嗎？」
風意忍無可忍，蒼伊伸出手隔開了他和千夜明，他仍狠狠地瞪著那個人。
「只是陳述事實而已。」
千夜明的神色冷了下去，扭過頭，便轉向玻璃艙的方向。風意想衝上去，又被蒼伊拉了一把。06似乎可以明白風意的心情──現狀再怎麼無力，都講不出放棄的話。
她也是一樣的。
「好了，別吵了。」
06深吸了口氣，那兩人好不容易停下來、朝她投來視線。
「莊主讓我晚上去拜訪他，正好……我去確認這個研究的目的是什麼。等我確實弄清楚了，也許會有別的方式可以解決。」
她微弱地勾了勾唇角。風意像是被什麼東西哽住喉嚨，連前一刻的憤怒都忘了，過了好幾秒，才低著聲音說道：
「我其實希望妳不要去。說到底，這件事應該是我的責任吧？」
06瞥見蒼伊和千夜明的目光，他們雖然沒說話，看她的眼神卻也有一點猶豫的意味。
「沒關係……我想我的確想要為大家做些什麼。」
就做最後一次掙扎，結果如何06也顧不上了。風意還想阻止她，被她搶先打斷：
「讓我去吧。我會平安地回來的。」
那是毫無根據的保證，可她說得很堅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