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本章閱讀提醒：罵人不罵髒，文明你我他。
１．
回想起來，這是06第一次踏入中央塔。
過去只是在其它地方遠遠地望見，直到今日實際站在塔下，才覺得這座建築幾乎與本莊格格不入。為了維繫覆蓋全莊的防禦機制，高聳的塔尖比周邊的建物高出了一倍不止，同時作為鎮月最高權力的象徵，塔身上鏤刻的卻是舊文化留下的巨大捲草紋。
這裡的門禁限制比其它地方更加嚴苛，06輸入了身分資料後等待了片刻，經過符英確認，大門才在她眼前打開。一進門面對的便是大廳中央的水池，她走上前，看見一朵朵浮在水面上的花。
是蓮花，憑她貧乏的植物知識本當不會認出來，但她記得風意的轉無常上刻的就是這種花紋。
「上來三樓。」
符英的話透過通訊器傳入耳朵，06仍佇立了片刻，才挪動腳步走向電梯。水池中的花是假的，她剛才用了幾秒便辨別出來。即便相當逼真，那花瓣仍隱隱透著一種無機物特有的冰冷色彩。
將肉身改造為金屬、卻又用金屬來模擬血肉──人類究竟是什麼時候成為了如此矛盾的生物？
06走進電梯，有些茫然地想著，電梯無聲地來到三樓。她注意到，這棟建築還有地下的樓層。
三樓的電梯入口面對著一道昏暗的長廊，而整個走廊只有盡頭一扇門。門已經打開，透出的強烈光線讓06看不清楚裡頭的景色，她邁開步伐，廊道上響起了她的腳步聲。
有人！
06猛然轉過身，隨著電梯門關上，背後陷入一片漆黑。她驚慌地扭頭、想尋找自己感受到的視線來處，一轉頭卻毫無預警地撞上一張人臉。
──是一張掛在牆上的肖像。
她稍微安下心，瞇眼細看，仍看不清楚肖像主人的面容。06從手上釋放了些許永生能，能量光照亮了牆上的相框，她才發現整排走廊都是類似的照片。
竟然是照片。
用如此古老的方式保存著面容，這些人是……鎮月歷任的莊主。06藉著相框邊的牌子認出了幾個她熟知的名字，有的照片她學習時便見過。
她在其中一張肖像前駐足，照片中的人黑髮紅眼，有著一張略為陰沉的面孔。她記得這一任莊主就是曾研究過北方大陸的那一位，她讀過他留下的許多資料，後來也藉著資料統整出了北方人偶出沒的地帶。
統整的結果還一直找不到機會上交……06想著這些，不知怎麼目光卻無法從肖像上移開，她總感覺這個人的臉孔莫名熟悉，明明對方早已過世，可她好像確實見過他本人。
「很荒謬吧？」
背後傳來符英的聲音，把06嚇了跳。她熄滅手上的能量光，轉過頭的同時退後了一步。
砰！後腦杓撞上相框，肖像應聲摔落。06匆忙地彎身撿起，將肖像掛回去時，腦袋裡瞬間閃過了一個名字。
只不過隨著符英開口、那個名字又轉眼消失在思考中。
「已經站在鎮月莊──不，可以說是這個星球的頂峰，卻還是害怕自己的模樣被抹銷，而非得用這種可笑的方式留下存在過的紀錄。」
符英笑了起來，彷彿不以為然，冰冷的視線掃過06的臉，語氣比起詢問更像是嘲弄。
「真是無聊，妳說是吧？」
06抿起了唇，不回答便算是她最大的反抗。符英看她的反應，冷笑了聲，往自己的辦公室走。06低頭跟在他身後，她盯著符英的背影，第一次注意到莊主的雙手並未模擬原生人類的皮膚、而是直接讓金屬暴露在外。
她隨著符英進入了辦公室，那是一個相當開闊的空間，角落還有兩扇門通往別的地方。巨大的投影牆在長桌後面，分割成無數個格子，即時顯示著莊內各個角落的監視影像。
符英繞過了桌子，在06對面坐下來。06下意識地站直身體，在對方看向她時彎下腰行禮。
「直起腰來吧。」
符英這麼說的時候，她並沒有立刻照做，而是進一步把腰彎成了九十度。
「……很抱歉，今天我們破壞了競技的秩序。」
她自己主動提起，可同時卻不由自主地捏緊拳頭，剛才短暫的恍惚已經過去，現在06全神戒備，如同把符英當作棘手的敵人。
「妳看起來倒不怎麼像在認錯。」
她剛張開嘴巴，便因符英開了口而被迫閉上。
「白天的事可以先放一放。妳想說什麼？」
那人一定注意到了她細小的動作，06無意偽裝，直起身子後直直地看向符英，那張冷漠的臉光是被盯著都讓人心生畏懼，可她心知自己不能逃跑，便只有更加用力地挺起胸膛。
「我希望您能告訴我們……關於白天我們提出抗議的那件事。」
「那件事還有什麼部分讓你們不理解的嗎？」
符英輕挑了下眉，06猜不透他的意思，深吸了口氣，稍微提高聲音：
「我想知道，高層一定要取得試驗品進行的那個研究內容是什麼……為什麼必須是寒痕？是為了讓莊內有更多人能夠使用幻影的能力、替某種戰爭做準備嗎？」
「真是有趣的猜想。」
符英看她眼神有剎那的變化，可很快恢復正常。06來不及捕捉那轉瞬即逝的訊息，又聽見他問道：
「然而為什麼會這麼猜呢？」
「因為如果不是這樣，就無法解釋了。」
符英攤開手，對她的說法不置可否，他轉動椅子看向身後的投影牆，但這個時間並沒有人在外活動。
06從其中一格影像看見了研究樓後方的噴水池，那是寒痕在半月遺跡釋放幻影時、幻影中曾出現過的地點。本莊內有好幾處不具實際功能的設施，06直到最近才覺得，它們的存在其實也具有意義。
「我理解站在莊的角度，必須隨時為戰爭做好準備，一切都是為了讓鎮月莊與鎮月莊所庇護的城市可以安然生存。可是真的沒有別的辦法嗎？能不能給我們一點時間，至少讓寒痕康復到一定的程度，再公開透明地進行研究……」
她說得懇切，可符英卻「哈」的一聲、突兀地笑出來。06錯愕地看著他，莊主將椅子轉回她的方向，雙手放上了桌面。
「很有意思的想法。可惜猜錯了，我們並不需要那個孩子的能力。」
「那是為了什麼？」
06忍不住追問，聲音已經變了質。符英的視線漫不經心地掃過她的臉，低笑著說道：
「誰知道呢？笛音指名要他，就讓她把他帶走了。」
「可您明明說是為了鎮月莊！」
聲調陡然拔尖，06難以遏制激動的情緒，她上前一步，雙手便按在辦公桌上。砰！桌面上的小型儀器震動了下，符英抬眼看她，眼神迅速地沉下來。
「的確是為了鎮月。妳認為笛音承諾帶來的技術是什麼？她的研究就是值得。」
「我不懂。」
06費力地嚥了口唾沫，把想大吼大叫的衝動一起吞回肚子裡。符英一手支起下巴，前傾上半身和她拉近距離。
「不懂嗎？到時戰爭對鎮月莊來說也只是小小的問題，受到認可的人都將不再被那些小事困擾。」
頭頂上的照明光線受身體遮擋，兩人的臉都沒入了陰影。06瞠大雙眼，符英幽綠色的瞳孔深不見底，她害怕它，它像個陰暗的通道，一但進入了，她將不再是原先的她。
「……戰爭是小事嗎？資源的問題呢？」
符英臉上掛著冷笑，沒有回答她的質疑。06無法繼續看著他的眼，腳下退後兩步，身體便離開了辦公桌。
「我真的不明白您為什麼會受她蠱惑。」
「我受那個小女孩蠱惑？哈，我說了，妳不理解她能帶來什麼程度的變革。讓人類從追逐生存的困境中永遠解脫……妳以後會知道的。」
06咬緊了唇，用力到把嘴唇咬出了血。符英說到這種地步，恐怕再怎麼爭取都沒有用了。
就像千夜明說的，他們已經無能為力。
她難以忍受與符英共處一室，扭過頭便想離開這裡。然而就在她跨出門外的那一秒，背後響起了符英殘酷的聲音──
「說起來，不守規則的人必須受懲罰啊。」
06猛然回過頭，只見符英一彈指，背後投影中的畫面有了變化。那些小格子同時轉黑、重新亮起成為單一的巨大影像。在看清投影畫面的剎那，06的瞳孔緊縮，雙手開始發抖。
「小孩子不懂事還能勉強原諒，但她跟著你們一起胡鬧可就不能接受了啊。」
隨著符英淡淡的語調，呈現在畫面中的是一個灰色的狹窄空間。那像是一座牢房，龜裂的水泥牆壁讓人幾乎看不出這是位於莊內的地方，要不是空中懸掛的鎖鏈由永生能構成，也許06會認為這是某個遺跡的投影畫面。
紫名被半吊在空中，頭垂得很低、蓋在披散的長髮下，看不出是否清醒。她受傷了，用以戰鬥的那根秤桿貫穿了她的右肩，鮮血從傷處擴散，滴答著從腳尖流下。
嘴巴裡面血的味道變得異常的腥，06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忘記了──只顧著考慮朋友們的事，就忘了和紫名聯繫。她早該想到她的請求會讓對方陷入危險，她依然太過天真，以為無論什麼情況紫名都還能解決。
「為什麼要這麼做……」
問出來的問題連自己都感到可笑，符英也確實笑了出來。他笑得既冷漠又殘忍，06打從心底地感到恐怖，腦袋嗡嗡地產生了一陣又一陣的暈眩感。
「為什麼？妳說呢？一直以來好用的工具忽然故障、還開始妨礙你，這種事情換成誰都不可能接受的。」
「工具」與「故障」。冰冷的詞彙打進腦海，06呆呆地站著，意識彷彿忽然抽離了身體，來到辦公室的正上方，漠然地觀察著這個空間。
對比符英高大的身形，她看起來瘦弱又稚嫩，憑那副惶恐的表情和一雙發顫的手究竟能做什麼？她甚至還不夠格成為一個好用的工具。
到此要是還搞不清楚符英的態度，就未免太過愚蠢了。在這之前一直反覆說服自己還有辦法，但其實早已經用盡力氣──
「你們的處分我還在考慮。不過放心，妳不一樣。」
06茫然地看見符英笑了起來。先是低笑、接著轉為不受控制的大笑，他眼裡閃爍著詭異的光彩，用力地瞪著06的臉。
「我會原諒妳。相對的，這次妳得聽我的了。」
「您在跟誰說話？」
06一時感到不可思議，意識回歸身體，她錯愕地望著符英有些瘋狂的模樣。那人的視線穿過了她、就像透過她在看著別的人。06反應過來，猛一低頭，藉著辦公桌面的反射看清了自己的倒影。
「莊主，我……」
直覺告訴06，這是她的機會。只有她、或許也只有這一次，還能扭轉眼前的局面。06果斷地釋放永生能，能量刃在手中瞬間成形，下一秒，她把刀尖對準了自己的心臟！
符英的笑聲停住了。
06只怕符英不相信她的決心，刀尖下壓，便劃破了制服。血珠一下子滲出來，轉眼被能量蒸乾，她將永生能的輸出調整至最強，刀刃僅僅是接近皮肉都能感受到痛意。
「為了鎮月莊的利益，是不是我、還有我母親的血脈都消失，會比較好？」
「妳這是在做什麼！」
久違的，06感到了開心，即便那是充滿悲傷的開心。符英看著她自殘的舉動竟真的失了態，她加重手上的力道，讓光刃進一步撕開自己的胸膛。
太奇怪了。人類與機械至今模糊了界限，卻仍彆扭地執著於血肉才能傳承的事物。但也正是如此她才會誕生，作為冬萊紗的孩子，這個身分直到今日終於派上了用場。
「我會聽從您的話，但我希望您撤回其他人的處分。」
符英抬起手，盯著她流血的胸口頓了幾秒鐘，又將手放下了。他沒有動用忠誠指令，只是用荒謬的眼神看著她。
「把這次的風波都當成我的過錯，懲罰我一個人就好。我是冬萊紗的女兒、流著叛莊者的血，煽動了年輕的孩子做出背叛規則的舉動──您可以這麼告訴所有人。」
「妳要我怎麼罰妳？」
06 愣了一下，她沒料到符英會動搖到這種程度。紫名說他敬愛冬萊紗，她不理解那是什麼樣的情感，但讓她此刻可以有所選擇，她想她該覺得高興才是。
可她說了她會聽從符英的話……未來恐怕得一直如此，才能繼續保護她在乎的人們。她想到了千夜明，自己要做的事就像他過去做的那樣，她的朋友們未必會理解她。
她不確定自己是否能承擔。
「請將我流放吧。」
喉嚨哽了一下，06咬了咬牙，努力地擠出聲音：
「流放到城市，這樣既可以工作、也可以當作是把犯錯的人從本莊驅逐出去。等到大家淡忘了這件事，到時再回來，我會成為……有用的工具，為您效命。」
一片陰影從頭頂罩下來，06沒注意到符英什麼時候來到了面前。他扣住她的手，隨著一陣劇痛，手中的光刃熄滅了。他彎下身湊近她的臉，06下意識地縮了下，卻因對方的束縛而沒能退開。
符英看上去已恢復了理性，目光冷冷地打量著她。06聽見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她暗自祈禱著。
「好，我可以答應妳。」
她鬆了口氣，同一時間，目光越過了符英肩膀，看見辦公桌後方的投影。
在紫名所處的牢房中央，藍光乍亮，數十道光刃轉眼顯現，齊齊貫穿了紫名的身軀！
「……可以答應妳一半。」
06瞪大了眼，符英鬆開她的手，向後退了點。她看清了他重新掛上微笑的表情，雙腿突然便再也無力支撐，「咚」的一聲，她跪了下來。
「我不追究妳那幾個朋友，至於妳──」
符英沒有轉頭確認牢房的影像，刻意地停頓了幾秒，才接著說道：
「我要絕對的服從。」
06渾身發軟，腦袋緩緩地垂了下去，貼到冰涼的地面上。胳膊卻被符英毫無預警地一扯，他拉著她強迫她站起。
「妳得看清楚點。」
他在她耳邊低聲笑道，背後的投影中滿是血色。
「下一次再違逆我，那就是妳和妳朋友的下場。」
他放開了她，06站在原地，雙腿卻一點知覺也沒有。她無法從投影牆上挪開眼睛，紅色，全是絕望的紅色……她沒能在符英面前哭出來，便只是麻木地佇立著。
「如妳所願，妳的處分最慢兩天後會公告給全莊。現在，妳可以離開了。」
符英順著她僵硬的視線，瞄了投影一眼，笑了笑：
「或者，妳要去那邊確認看看嗎？」
「……不用了。」
06轉過身。
***
拖了一下，周末多更一章。
《千月櫻弦》第一部「命運序幕」完結倒計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