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１．
砰！
06撞上了轉角的展示櫃，櫃中存放的樂器晃了幾下，險些從架上砸落。她僵著身體，等到那東西停止了晃動，她才慢慢地退後兩步，繞過展示櫃，來到走道盡頭的岔路前。
腦子裡一團混亂，衝出房門後好幾次弄錯了方向，眼下06竟然已找不到宿舍的出口。她左右張望，兩側的廊道上並排著無數道一模一樣的門。
以前從沒覺得這棟建築這麼大，走廊與走廊間異常相似的景色讓整個樓層成了一座巨大的迷宮。當她轉過頭，身周光滑的金屬壁便映出一張茫然的臉，在那倒影中，她的身影又被穿過牆面的管線分割得破碎。
管線中永生能無知無覺地流動著，類似於心臟搏動的明滅終只是拙劣的模仿。06無力地蹲了下來，感受自己紊亂的心跳，雙腿一抽一抽地痛著。
這到底該算什麼？紫名坦白的話迴盪在腦海中，過去的所有努力與忍耐好似都成了一場鬧劇，她寧願……寧願她母親真的做錯了什麼，也好過那如同玩笑般荒唐的現實。
她把臉埋進膝蓋間，連此刻做出了怎麼樣的表情都不知道。不應該想這些的，明明有更重要的事，她卻無法說服自己站起身、再去相信她所做的一切仍有意義。
「06？妳在哪裡？」
深夜時分，走廊上沒有任何人經過。不知道蹲了多久，通訊器裡傳來聲音，06恍惚了好一會兒，才終於回過神──是風意啊。
「我剛和紫名談完，要準備回去了。」
她努力打起精神回覆，開口便忽然感到情緒難以抑制，一句話說到最後差點忍不住哽咽，所幸，遲鈍的風意沒有聽出來。
「哎，剛剛才結束嗎？我想說妳去得有點久，就來找妳了。」
「你來宿舍了？」
「嗯啊，剛才給妳傳送訊息，妳都沒回應嘛。」
06站起身，回頭望向自己不久前來的方向，很奇妙地，她忽然意識到那些展示櫃裡的物件，它們型態各異，在一切皆規格化的空間中成了某種指引。
不禁愣了一下，她……好像知道離開的路了。
「我在一樓的大廳，要一起回去嗎？」
「要。」
那人清澈的聲音讓她有了一絲動力，心跳平穩了些，06沿著記憶裡的方向往回走。所有櫃中的展品都安靜地為她指出去路，她從沒聽過它們出聲──但她聽過很相似的聲音。
她記得寒痕彈箏的時候，風意會跟著唱歌。
06不自覺地越走越快，她意識到自己剛剛在錯誤的地方轉了彎，才會不小心迷失方向。而沿著這邊的走廊應當也能抵達電梯，通道就在……
06猛然在一間房門前停住腳步。
記憶因過於久遠而有些模糊，但潛意識中的印象還在。她直覺地受這道門吸引，即便它的外觀與其它無數道門沒有任何不同。
這裡是她知道的地方。
06屏住了呼吸，像著魔般伸出手，放到識別機器前。
藍光閃爍，令人意外的是她通過了驗證。當門在眼前滑開，06完全呆住了。帶著灰塵的熟悉氣味撲面而來，經過這麼多年，房內的系統依然遵照著原主人的設定，以模仿她聲線的輕快語調對06說道：
「歡迎回來。」
２．
來到一樓時，風意正站在大廳中央端詳著透明柱中的蘭花，看見06，他揮了揮手，逕直地跑上前。
「咦？妳臉色不太好。」
他跑到她面前，發現06的表情不大對勁，便壓低了音量，小心翼翼地問道：
「紫名拒絕幫忙嗎？」
06仍處在恍惚中，半晌都沒有反應。風意大大地嘆了口氣，一手插在腰上、一手搔了搔頭，自顧自地說道：
「也別太擔心，我們自己搞定就好。」
看著他的臉，06慢半拍地回神，喉嚨陣陣發緊。紫名和她闡述的那些事實她不知該怎麼說明，至於離開後偶然打開的房間──她在其中的所見更是無從和風意講起。
在這種時候提那些不相干的事，大概也只會增加對方的困擾吧？
「……紫名沒有拒絕，但我們也不能期待她幫忙太多。」
「唔，好像算意料之內的結果。」
風意停頓了下，「嘿嘿」地笑了兩聲，沒有任何憑據卻仍對她說道：
「沒關係，總會有辦法的。」
看著那人輕鬆的表情，06茫然地想著，為什麼風意可以表現得這麼樂觀？他究竟是真的覺得會有辦法、還是僅為了讓朋友安心才裝出來的？
她不知道，但她確實受到了安慰。
兩人一同走出宿舍建築，剛才來的時候還不覺得，現在倏地感到今夜有些太暗了。風意手上釋放出光球，光芒打亮了眼前的路以及他的半張臉。06悄悄地看了他一眼，腳步停頓，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
「他們為什麼叫你開拓者呢？」
風意被她突兀地一問，腳下的步伐也停住了幾秒鐘。
「怎麼忽然……」
「沒什麼，就是想到了而已，有些好奇。」
關於名字，紫名說她相信名字和它背後的涵義都會一語成讖──事實上真的會嗎？06看見風意，便忍不住開始想。
「呃，妳記得毒空氣嗎？就是莊外的汙染。」
兩人繼續往前走，風意看上去彷彿是第一次被問起這個問題。
「我記得。」
那時就是風意多管閒事，給她注射了抗體。至於她當時的反應，如今回想起來也實在令人好笑。
他是那樣的人，一直都是。而她則改變了許多。
「……最早的時候，我在讀的資料裡知曉了污染的事。覺得城市的居民們被那樣丟在有害的環境裡，未免太不公平啦。於是試著模仿本莊的淨化系統，設計了一套成本更低的裝置。」
風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著說道：
「但我失敗了。我發現就算壓低成本，也還是很難在所有城市推行，後來就轉去做了抗體的研究，想找出能大量生產疫苗的方法。」
06安靜地聽著，忽然感覺到臉上拂來微微的風，風意瞇起眼睛，笑容裡夾雜了一點落寞。
「中間做了點其它研究，被高層注意到，得到了研究員的資格。然而他們把我選為研究員之後才發現，我主要在做的東西都不是他們想要的。」
「他們大概只想開發再強化改造人的技術吧。」
「是啊。但是壓縮與轉化能量的模式、戰鬥用的裝備什麼的，都只是我附帶做出來的內容。哎呀，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強迫著變成了我的主要研究了。」
實際上知道鎮月莊由進步派掌權，便更能理解他的遭遇。以前06聽說風意的名字，也只聽聞他是製作轉無常的那個少年天才。
那個少年天才的成長卻並非總是一帆風順。風意轉過臉，看向遠處的研究樓。
「我喜歡做一些別人不感興趣的事、相信當今的人類仍有許多種可能性有待開拓──可能是因為這樣，其他人才那麽喊我吧？我總是會想，要是可以的話，先救城市的居民、再救這個星球，最後說不定還能把技術帶到其它人類活動的星系去。」
「你很厲害。」
06突如其來的話把風意說得愣住了，他扭過頭，完全停下了腳步。06在他身邊跟著站定，看著他，過了一分鐘、兩分鐘，風意難為情地笑道：
「哈哈，有嗎？」
太陽一樣的金色眼睛，在光球的照映下依舊是溫暖的顏色。06不自覺地抿了抿唇，點下頭。
「我時常忘記你只比我大兩歲，你已經做了好多事。」
風意「哎」了一聲，瞳孔裡的情緒變得複雜，他張了張口，風從很遠的地方來、險些把他的聲音吹散：
「不，即便身為改造人，我還是覺得我們的生命太短了。」
他按了按額頭，突然轉過臉避開06的視線。
「雖然我也不認為去做其它事情就是浪費，但依然會感覺，我要是想改變一切，那我擁有的時間完全不夠。」
「那是因為你的夢想很遠大。」
「遠大嗎？說不定吧。不過那些目標對現在來說確實都太遙遠啦。我目前只希望能夠趕快長大，成了大人，才有辦法可以實踐更多理想。」
06不自覺地拉住了風意的手。他沒有將目光轉回來，只是繼續說著：
「……可以保護我的朋友、也可以投入我想做的研究。我實在不擅長應付規則之類的事，更別說跟那群大人交涉了。所以只能等自己成人，儘快擺脫這種受制於人的處境。」
06在心裡默默咀嚼著他的話，趕快長大，說不定這也是她的願望──只要長大了，就不再會有這麼多的迷惘吧。
她是誰？她要做些什麼、又能做到些什麼？所有問題的答案，也許只要長大就能釐清。
「你這好像算是危險發言呢。」
06過了一會兒才這麼說，風意總算將臉轉了回來，噗哧地笑出聲。06跟著笑了，慢慢地拉緊了他的手。
「……但我很欽佩你，真的。這些日子體會著自己的無力，我總是只能哭泣。」
「還有哭泣的能力，對改造人來說也算好事吧？」
風意反過來扣住了她的指頭，稍微收斂了嘴角的弧度。
「妳之前說過，妳母親是冬萊紗。我小時候讀過她留下的文件，她設計的制度、還有她的理念給了我很多啟發，我覺得那像一個火種，我想做的是把它蔓延出去。」
06為那突然出現的名字而感到心臟一顫，風意卻倉促地笑了笑：
「當然，她的結局並不好。但我想未必是她做錯了什麼，只是時機不好吧？」
「我不知道。」
她說了謊。06抬頭望向漆黑的天空，其實她的反應已經說明了一切。從前她會大聲辯駁，急急地想證明自己並非「叛莊者」的後代，可如今她明白了，那些事從不能簡單地用對與錯概括。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這次換風意注視著她，等到06把目光收了回來，又聽見他說道：
「……我很喜歡妳的頭髮。除了永生能以外，我第一次在現實裡看到有人身上帶著這麼鮮豔的顏色，真的就像火一樣。可能是沒有道理的直覺，但我覺得妳一定能做到很多事。」
06轉過頭便看見風意的眼，陽光傾落，他鬆開她的手。
「06，我──」
他頓住了一下，06等著他接下去，而那人忽然挑了下眉，露出比剛才燦爛許多的笑容：
「我們都會沒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