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１．
一個「事務員」無聲無息地消失了，沒有理由、也沒有任何人問起。她的名字與存在過的痕跡，在紀錄上被輕易抹銷。
只留下記憶，在旁人的生命裡。作為如今這時代最不可靠卻也唯一真實的東西。
辦理完離莊的手續已經是四天以後，看見自己的處分通知時06心裡早就無法產生其它想法。她聯絡符英，得到了對方的允許，便安靜地帶上自己的行李，挑在所有人都還在夢鄉的清晨時分離開。
那是個無風的日子，走到天空下，06一瞬間竟覺得外面的光線有些刺眼。她在宿舍外恍惚地站了好一陣子，終於回過神，邁開步伐往距離最近的出口走去。
就在離莊的必經之路上，她遠遠地看見人影──準確地說，先看見了巨輪的輪框。
重鑄的轉無常看上去還只是個骨架，軸心、細部的零件都仍尚未安裝，遠遠望去便是一個巨大的空心圓佇立在那裡。風意把輪框當成了自己的床，人縮在中間睡著，06來到了身邊，他還毫無知覺地打著鼾。
竟然就這麼在外頭睡著了。06在一旁盯著他，不禁莞爾。
「風意。」
她輕推了一下那人的肩膀，風意猛然驚醒，整個人跳起來把腦袋「匡」地撞到了輪框內側。又是「啪」的一聲，轉無常倒入草叢中，他跟著摔了個四腳朝天。
「哇……啊！妳終於來了！」
來不及爬起，風意嘴上已經開始喊道，06想伸手拉他，卻意識到自己兩手都提著行李。行李不重，但在她空出手以前，彎下來的腰已重新直起。
「你該不會一直在這裡等吧？」
風意扶著轉無常狼狽地起身，06留意到了輪框上的花紋，和原先的轉無常相同，那一圈蓮花紋被他保留了下來。
「是啊。哎，這幾天都怎麼了？從那天晚上之後就聯繫不上妳……還有公告是怎麼回事？妳要離開鎮月莊？」
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風意瞥見她手上的行李，表情一下子變得僵硬。06收斂了臉上的微笑，別過頭，望向遠處通往莊外的大門。
「是的。」
「妳去找符英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風意一把抓住她的手，06皺起眉頭，退後一步便掙脫了他。她看見風意愣然的表情，相隔僅僅數日，這張臉卻讓她略感陌生，陌生得……甚至產生了懷念的感覺。
「沒什麼，只是釐清了一些問題而已。」
「什麼問題？我不懂，我們能不能去研究室說？回宿舍也可以。」
風意急切地想把她先留下來，06理解他的意思，卻只盯著他身後的轉無常看。鏤刻花紋的細線映在她眼底，欲斷而未斷，一瓣瓣的花繞了一大圈才成了一個圓。
「我得走了。趁天完全亮起來以前離開，才不會被太多人看到。」
「符英他怎麼能──」
「這是我的要求。」
風意還沒來得及生氣，便因她突如其來的話而呆住了。06語氣平靜，就像在說與自身無關的事情般淡然。
「把我驅逐到鎮月莊外，作為破壞競技秩序的處分，只是這樣而已。」
「……不行。」
彷彿無法理解她此刻的態度，風意擠出了兩個字，隨後捏起拳頭，聲音不受控制地提高：
「再去抗議吧！不管是妳的處分、或者是寒痕的事，我們必須讓符英撤回他的決定。」
「風意，別做徒勞無功的事。」
憤怒、困惑、難過，許多種情緒在風意單純的腦袋裡糾纏，他露出茫然的表情，而06卻始終端詳著轉無常。
「為什麼？我們還可以一起想辦法，全部都會解決的。」
「已經沒有用了。」
風意一瞬間像是被什麼東西大力地擊中，看她的眼神相當受傷。他張了張嘴巴，第一次、第二次都沒能發出聲音。直到他猛然閉上眼，搖了搖頭，喃喃地擠出話：
「怎麼能連妳都這麼說？」
06總算把目光轉向他，對上了那雙重新睜開的黯淡眼睛，彷彿太陽墜落了，她同時聽見風意不甘心地重複：
「我真的不懂。」
她長舒了一口氣，忽然放下行李、上前靠近了風意。那人不明所以地呆站著，06一手搭住了他的手背，另一手指向轉無常上的紋樣，風意便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我不太確定你為什麼喜歡這些花，大概我母親真的影響了你許多吧。」
「什麼？」
06轉而拉住他衣領，風意被迫低下頭。她墊腳湊到了他耳邊，輕聲說道：
「冬蘭蓮。我的名字，只跟你說了。」
風意徹底傻住，06鬆開他。早晨的光線從鎮月莊外圍的高牆透進來，灑在轉無常的表面，巨輪上的花紋閃爍著微小的反光。06退回了行李旁邊，重新拿起她的東西。
「別做危險的事了，還有，大家都保重。」
綻蘭表面的花紋同樣反射出了細膩的光彩，她沒有注意到，那光芒只刺痛了被留下來的人。
「再見。」
06往大門的方向走去。天邊的光越來越亮，安靜的空氣被風聲劃過，風意在她背後倏地大喊：
「喂！冬蘭……」
一隻光蝶撞在他臉上，把那個脫口而出的名字打斷了。06回過頭，那些永生能形成的蝴蝶曾被她當作風意炫耀能力的手段，如今卻在她身邊振翅盤旋著──飛得有些笨拙，但透明的翅膀也熠熠生輝。
「噓。你記著就好。」
她可能微笑了、也可能哭了，這次轉過身後便再也沒有往回看。耳邊的風聲一直陪伴著她，走出大門的那一刻她深深吸氣，起風之後才覺得空氣重新填滿胸膛。
冬蘭蓮的步伐毫無猶豫，直直地走入了原始森林。
《命運序幕》篇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