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１．
小小的白色身影一蹦一跳，光著腳，踩著彷彿郊遊般愉快的步伐跑出研究室。當她回過頭，臉上雀躍的微笑也像是剛收到某種令人欣喜的禮物，如果她的「禮物」不是他們被選作試驗品的朋友，或許，他們會有一剎那被她的喜悅感染……
直到寒痕和笛音離開，06仍心有餘悸，那女孩身上的一切都讓人感到恐怖，她就像個非人的存在，明明看上去那麼小，帶來的壓迫感卻一點也不亞於成人。
而他們面對她，總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第二次了，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寒痕被帶走。
研究室中陷入死一樣的沉默，06有很長的時間連呼吸都忘了。等她想起來，雙腿忽然一陣發軟，風意伸手及時扶住了她，她在他的攙扶下靠上研究台。
「妳說得對，還是得阻止他們。」
當她坐到了檯子上，風意的聲音同時從頭頂落下，她望向他，內心一時有些徬徨。
「我不知道了。你說寒痕跟笛音原先就認識，不是嗎？如果她有辦法修復他，會不會……」
「我知道妳的意思，但是不行。」
風意打斷了她的話，同時用力地閉了閉眼。蒼伊無言地走近他們，千夜明在遲疑片刻之後，也靠到了研究台邊。
環顧身邊朋友們，風意的神色異常凝重。
「你們注意到了嗎？寒痕的通訊頻道已經被註銷了。」
如同迎頭澆上一盆冷水，06愣了下，立刻嘗試聯繫寒痕，頻道上卻顯示她要發送訊息的對象不存在。她急急地放出投影，再查詢自己的資料，畫面中她的搭檔欄……是空的。
手腳陣陣發冷，另外三個人看著她手上的投影，臉色不約而同地變得難看。
「關於笛音，我只有很久以前聽寒痕提過一次，大概是彈箏而認識的。但他前陣子也說了，他們不熟悉。」
06散去了投影，對上風意的雙眼，他扶著額頭，嘴角抽動了下。
「我們誰都不了解那個女孩，況且我也不認為她把寒痕當成朋友。她今天的確修復了他，但是接下來呢？」
砰！他毫無預警地一拳砸上研究台，桌面上的零件震動了下，他從齒縫間一字一頓地擠出聲音：
「……他們正在讓寒痕消失。」
心臟狠狠地揪緊，06張大了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淚水猝不及防地湧出眼眶，她發過誓，但願自己不再輕易哭泣，然而卻仍一次次落淚，哭著痛恨自己的無力。
「別哭。我在想辦法了。」
風意的語氣軟化了些，他按了按太陽穴，表情似乎在考慮著什麼。06抿著嘴唇忍住哭泣的聲音，風意看著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觸碰她的眼眶，她頓了下，感覺擦掉眼淚的指尖在輕微發顫。
「明天跟我一起站到賽場上就行了。」
風意收回手，深深地吸了口氣。幾個人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他也像下定決心，堅定了神態直面他們的視線。
「我會在全莊面前提出抗議。」
06慢慢地瞠大眼。蒼伊愣了下，少見地露出錯愕的表情。一旁的千夜明更是驚訝得合不攏嘴巴，用看待瘋子般的荒唐眼神看風意。
「你要抗議？在決賽的時候？」
「對。」
06忍不住再確認了一遍，風意說得簡單，但實際上他打算做的事意味著什麼，他們都心知肚明──公然質疑高層與叛莊只有一線之隔，他肯定知道那有多冒險。
視野模糊，06不自覺地把指甲掐進了手掌。要不是被逼到這種地步，他們怎麼會需要考慮如此危險的選項？
她想起旁人給風意起的名號，「開拓者」，這些虛名放在當下只有無比的殘忍。
「……我明白了。」
抹了抹臉輕聲說道，她掌心沾上的淚痕一下子就乾了。風意看著她，扯動嘴角扯出一個微弱的笑容。
「我還是算了吧。」
千夜明突兀地出聲，他轉過身走到玻璃艙旁邊，自己的倒影和弟弟的身形在玻璃表面重疊，他彎腰扶住儀器，用受傷的額頭貼住它，隨後緩緩地蹲了下來。
「我太累了。」
剩下三人不禁啞然，時至今日，他們才稍微能體會千夜明過去一直以來的處境。只不過眼下聽見放棄的話仍難免感到憤怒，風意咬了咬牙，握著拳把臉別開。
「隨便你。」
──那麼，明天決賽場上就只有她和這個人了。06輕碰了下風意的手，對方鬆開拳頭，反過來拉住她。
「會沒事的。」
對上他堅毅的眼神，握住手掌的力道大得有些過分。但06沒有掙脫，她深吸了口氣，點了點頭。
「我也會再嘗試與她們交涉。」
蒼伊開口，說完便又恢復沉默。風意長舒了一口氣，鬆開06後故作輕鬆地拍了下他的肩，蒼伊只是看了他一眼。
他的話卻提醒了06，她跳下研究台。
「我出去一下。」
「去哪裡？」
風意錯愕，06因腳底著地的疼痛而皺了下眉頭，但很快便習慣了，她試著勾起唇角。
「我去找紫名──或許能請求她明天在評審席上幫我們的忙。」
她想，她也得把自己能做的事都再嘗試一遍。
２．
「不要太勉強喔。」
離開研究室前，風意突如其來地給了06一個擁抱，他的舉動卻只讓她感到莫名心酸。
明日就是競技的決賽日，06直覺紫名會待在宿舍裡。因此她靠近宿舍建築時才向對方傳送訊息，紫名很快地回覆，她正待在房間中。
久違地踏入房間，06幾乎記不起上一次在這裡過夜是什麼時候。紫名坐在自己那一側的床舖上，看清她放在膝蓋上的東西時，06愣了一下──在她進門以前，紫名正撫摸著她的機械兔。
和她對上眼，紫名才將兔子放下，機械兔一蹦一蹦地來到06腳邊，但她沒有心思理會。看著紫名，她徑直說道：
「我們贏了，但寒痕的狀況……妳一定也知道，他們帶走了他，而現在寒痕的資料已經被註銷了。」
紫名沒說話，安靜的臉融在陰影中，只有一雙眼透著晦暗不明的微光。06深吸了一口氣，直直地注視她的眼睛。
「我們需要妳幫忙。明天在決賽的時候，風意會在全莊面前提出抗議。」
「什麼？」
紫名震驚地睜大了眼，開口時的聲音都有些變質，06不自覺地捏住衣襬，試圖讓自己聽起來鎮定些。
「我們知道這種事對高層來說是不能接受的，但沒有別的辦法了。我會和風意一起站到賽場上，我想拜託妳！幫忙說幾句話……或做什麼都好。」
眼眶在發燙，她努力克制住自己。
「保護他。不要讓風意真的被當作叛莊者處分。」
紫名愣愣地望著她，或許怎麼也想不到，這群稚嫩的孩子準備為朋友挑戰高層絕對的權力。她臉上的表情有短暫恍惚，等到回過神，她猛然擰起眉頭，將視線別開。
「……我很同情你們，但這件事我無能為力。我只是個普通的事務員，沒有能力左右高層的判斷。」
06不禁瞠大了眼，紫名盯著無光的角落，有意避開她的視線。
「說謊。妳明明不是。」
衝動的話脫口而出，紫名的回應令人無法諒解，一股噁心感伴隨著怒火在06心裡翻攪，她控制不了自己憤怒的質問：
「為什麼要用這麼顯而易見的謊言騙我？」
紫名默然，那張溫柔的臉到後來便越來越少微笑了。06並不是第一次意識到──她完全不了解這個人。
她們僵持著，機械兔在06腳邊繞來繞去、試著爬上她的腿，她卻只感覺疼痛從腳底開始蔓延。
「我本來只希望妳平安成長，為什麼事情會變得這麼複雜呢？」
過了良久，紫名說道。幽暗的眼神帶著不明的情緒，她忽然從床邊站起身，向06走近。機械兔彷彿受到驚嚇，扭過頭一溜煙地跑開，躲到了06的床底下。
紫名來到她面前，就像她們第一次碰見，將手放到她頭上。06縮了下，只見紫名彎下腰，語氣微妙地變冷了。
「我的確沒有和妳好好自我介紹過──我是紫名，直屬於莊主的秘密執行隊隊長。」
06透過對方瞳孔的倒影看見自己茫然的臉色，當紫名垂下眼，剛才那點微弱的光也被斂去。
「我的工作是維護莊內規則的穩定執行、並處理所有不方便在明面上處理的事務。簡單來說，我做的是為莊主剷除異己工作，妳能理解嗎？你們現在就是我該清除的對象。」
06緩緩張開嘴巴，等她徹底反應過來，猛地便退後了兩步。紫名的手從她髮間擦過，她驚駭地看著她。
身體本能地想逃離這個空間，然而紫名就像沒有注意到她的表情般，嘆了口氣，出神地凝視自己停留在空中的手。
房內的空氣似是靜止了，變得滯悶而壓抑。直到她將手放下，直起身體，眼神掃過06、又飄向別的地方。
「我們只聽命於莊主，但也因為如此，秘密執行隊的存在遇上了問題。一部分知情的高層認為應該廢除執行隊，近日這樣的聲音越來越強勢，符英才想讓我轉到明面上為他工作。」
「我不明白。妳本來不用告訴我這些……為什麼？」
06僵硬著身體，後背已經貼到牆上。這應該是很重要的事情吧？她希望紫名和她坦白，卻沒想到對方真的將這些事告訴了她。
手腳在瘋狂顫抖，她無法確認紫名真實的意圖。這是恫嚇嗎？這個人正藉著坦白自身的工作來威脅他們放棄？
紫名把視線轉回06身上，當她的眼神冷下來，就像北方大陸的風雪般望不見底。心跳越來越快，過去面對紫名那種偶爾一閃而過的違和感在此刻變得明晰。直視對方沒有溫度的臉──06卻忽然像是聽見了破冰聲。
「我說了，我希望妳平安成長。」
紫名倏地閉上眼，聲音變得無奈而疲倦。她走近桌子，在遠離06的那一側坐了下來，見06一動也不動，她朝她招了招手。
06渾渾噩噩地走上前，坐到她對面的位子上。
「……這份工作我做了很多年，只作一個人的秤，為符英除去他眼裡的每一粒沙子。」
紫名的嘴角微微動了動，聲音比剛才更低。
「符英是我從小就認識的玩伴。他成了莊主、變成我陌生的模樣，但我對他沒有任何抱怨或要求──除了妳，我要他至少放過冬萊紗無辜的孩子。」
06不自覺地顫了下，腦袋是空白的，紫名的話輕輕流進耳朵，也不知道是什麼感覺。
「06。」
她喊她。
「我其實也沒有名字。紫是我的秤，我只是執秤的人。現在的名字是妳母親給我取的──我相信所有名字和它背後的涵義都會一語成讖。」
06感覺心臟被刺了一下，那些話就像難解的謎語，又像一粒石頭投進了水中，反射地激起漣漪。
「讓幻影消散、讓開拓者死在冒險中？」
她脫口而出，紫名沒有正面回答她，反而說道：
「卡契已經確認會被銷毀，他在競技時的行為現在被判定為破壞了競技規則、同時違反了莊內的規定，而他的搭檔安羅目前也關在禁閉室。」
啪！06驚嚇地從椅子上跌下來，小腿撞上了桌腳，她卻顧不上疼痛，一抬頭便駭然地看向紫名。
就在幾天前，那兩個人還被包庇著，一轉眼高層卻又改變了主意。這是滅口──除此之外根本無法解釋。
她可以不在意卡契與安羅的下場，但她無法不為這一切感到恐怖。這些事，難道全是為了讓寒痕成為試驗品？
笛音。白髮女孩的身影撞入06腦海，她一陣戰慄，紫名應當也知道她想到了同一個人。
「那個女孩非常奇怪，連我都不清楚她提出了什麼樣的計畫，能讓符英對她放縱到這種地步。但違逆符英絕不是個好選擇，即便這很困難，我也希望你們能放棄。」
「……還不如把我當作叛莊好了。」
過了好幾秒，06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而說出這種話，她竟忽然覺得放鬆。扯緊喉嚨的壓迫感消失了，身體也不再緊張。她恍然發現原來一切都無所謂，那些曾奉為圭臬的規則，比起她重視的朋友根本不算什麼。
她想哭，是一種解脫的悲傷。寒痕為了保護他們才成了如今的樣子，他們當然也可以為他賭上性命。
「如果是風意，他一定不會放棄。我也不會。」
雙腿的疼痛都消失了，06站直身體。紫名靜靜地凝視她，嘆了口氣，如同已猜到這樣的結果。
「看來我還是無法改變妳的選擇。」
她眼中映出06的模樣，少女長高了一點，輪廓越來越清晰，和記憶裡故人的身影幾乎重疊。
「我答應妳，至少在我的視線範圍內，我會盡力保護你們。」
06同樣在她眼中看見了自己。心臟發顫，她控制著情緒說道：
「……我知道了，謝謝妳。我們明天見。」
這大概已經是紫名在她的身分上做出的最大讓步，06道了謝，忽然感覺有個毛茸茸的東西在磨蹭自己的腳，她低下頭，發現機械兔從床下鑽出來了，她彎腰將它抱起，同時聽見紫名問道：
「妳要回去妳朋友那裡？」
「對。」
06抱著機械兔，遲疑了下，想起剛才進入房間時紫名的舉動，便想把它交給她。但她將機械兔遞了出去，紫名卻沒有接，而是用若有所思的表情又一次開口：
「我想應該再告知妳一件事。」
06不明所以地停住了動作，很奇怪，機械兔在她手上不安地掙動起來。
「我在和妳差不多的年紀時，碰上了鎮月和戰映的兩莊衝突。當時我立了功，被前任莊主挑選為秘密執行隊的預備隊長。」
兔子掙扎得更厲害了，06有些拿不住它，一失手便讓它落在桌面上。「咚」的一聲，紫名在沉重的回響裡接著說道：
「我實習期間的第一個任務，就是處理掉莊內一名原生派思想的指導員。她是我們許多人的老師，但由於理念的分歧，與前任莊主一直有大大小小的衝突。」
機械兔一頭撞在紫名手臂上，軟軟的身體沒能造成傷害，反倒自己掉下了桌子。紫名完全無視了它，只顧著把話說完──
「我為她和她的丈夫安排罪名，手刃想阻止我的搭檔、完成了我的第一份工作。我為自己身為鎮月莊的完美士兵而感到驕傲，這份驕傲有很長一段時間抵銷了我的困惑與悲傷。」
06再度開始發抖，紫名疲倦地揉了揉眉間，用腳尖挪開了還想衝撞她的兔子。
「不……我不是想說這個的，抱歉。」
呼吸越來越急促，06彎身抱起桌子底下的機械兔，將它關機以前，她竟感覺到它的身體在打顫。
「我要告訴妳的是，符英和我同樣敬愛那位老師。只是老師她寧願死、都不肯屈服於進步派的觀點。符英的那份愛最終變成了恨，妳要小心他，我們都在妳身上看到了冬萊紗的影子。」
也許無法停止顫抖的是她自己。06把機械兔放到了椅子上，那一頭，紫名仍沒有停下來。
「妳和我不一樣，我不確定這是否是好事。」
「妳不需要說這麼多。」
06必須極力克制，聲音才不至於崩潰。今晚受到的衝擊已經超出她能夠承受的範圍，她都不清楚現在支撐自己待在這裡的是什麼。
「我只是想讓妳明白我的立場，還有──妳自己的處境。」
強壓著內心翻湧的情緒，06不想在這種時刻再多思考別的事。可她在最後仍忍不住說道：
「……我恨妳。」
最後一秒鐘紫名是什麼表情，她沒能回頭確認，她幾乎是逃跑般地離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