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４８＞審訊
骷髏酒杯內盛裝半滿的綠色液體，依舊是一般人難以入喉的艾碧斯純飲，從杯口中瀰瀰盈溢的幽香，像是清晨山頭迎著曙光的涵露青草。
只是，這種酒並不如氣味那般脆嫩，相反地，只消一叉匙的點滴，就會從舌尖到喉嚨一路延燒起森林大火。
但第三杯了，彷彿這女孩正在表演讓酒精消失的魔術一樣，即使已經喝下了可能讓凡人猝死的份量，她也僅僅只是微醺著眼角。
「我拜託妳，不要死在這裡。」調酒師都沒法專心工作了，一直看顧著女孩，深怕下一秒就突然暴斃。
但沈靜連理都不理他，又吞了一大口。
「陪客人談心也算在我們的工作範圍內，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妳要不要試著說出來？總比這樣酗酒還好？」
「你是個王八蛋。」
「但承受辱罵又是另一回事了。」
「去後門車棚裝個監視器吧？哪天貓跑進來殺人了都不曉得。」
「貓？」
調酒師沒聽懂這句帶有涵義的玩笑話，而且沈靜也明顯地也不想多浪費任何一點口水在他身上。
但是，他還是必須得持續找她攀談，每當面臨這種情況，他就會開始討厭這份工作。不是指陪客人聊天這件事，而是面對沈靜這個小太妹。
他思考了一下，便從剛剛擦乾完的玻璃杯們之中拿了一只，做了一杯特調推到這個未成年少女的面前。
透明的、冒著微量氣泡、水面上浮著兩片檸檬片。
「檸檬氣泡水？」她不屑地挑了眉。
「我還加了點果糖。」調酒師彎下腰，從冰箱裡拿出幾個薄荷巧克力。「心情煩悶的時候，比起艾碧斯或伏特加那種烈酒，這些清爽的東西其實更有效。」
「心情煩悶？我可沒有。」
「翹了一整天的課，營業時間還沒到就打電話要我開門讓妳進來，坐在這一喝就喝到現在，妝也畫得比平常還重。」亮出刀子，他開始雕起水果盤。「姑且不論心情如何，這個樣子讓人看著可是會心疼的，我是指彼得哥。」
「......不要在我面前提到他。」
「但這位小姐，妳喝的每一杯酒都是記在他的帳上。」
「作為始亂終棄的賠償，算下來我還吃虧。」
「人家有妻小、妳都還未成年、更何況從頭到尾都只是妳的一廂情......」
「調酒師的工作也包含和客人吵架嗎？還是我可以解讀成這是你個人對我的惡意？」
「好、好的、是我不好。」
他趕緊收了手，引來同在吧台上的幾位散客一陣發笑。
今天是週五之夜，酒吧最熱鬧的時段，就算現在包廂區還有位置，單身一人也不應該去占用。
而或許是自覺做了一件無趣的事，在無法離開吧台區的前提下，沈靜只好側過身去，往其他人看不見的角度之外將剩下的綠色小妖精一口飲盡。
有些查覺到這件事的人暗自心裡嚇了一跳，但只要和她同是常客的人，則早已習慣這些橋段。
這個小太妹可是出了名的難搞，一是有這間酒吧的老闆和背後撐腰、二是根本沒人有辦法把她灌醉、三是個性就像隻河豚一樣，只要受到刺激，就會鼓起全身的毒針。
但有些人認為比較起來，還是毒蛇這類生物更適合詮釋她，不單單是全身上下都和蛇的象徵有所關聯的飾品與刺青，最貼切的還是那如蛇一般蜿蜒的身形。
「我只是來找小番茄的，等等她一來我就會自己離開，不用你操心。」一張臉氣著，紫色調煙燻妝又被弄得更黯淡些，沈靜把那杯氣泡水拉近自己後，就蓋上了眼將自己封閉起來。
「......小番茄，人家好歹也快要可以當妳阿姨的年紀了，這稱呼......」調酒師自己嘀咕著，只好回頭繼續忙了。
他並不知道內容物是什麼，只知道她一直有在跟她拿藥物。
雖然說應該不是毒品那類的，沈靜雖然酗酒抽菸，但看上去姑且還算是個健康的的女孩。
不過，從小番茄手裡能拿到的，倒也絕對不會是什麼正常的東西就是了。
然而這時，在悠揚的爵士樂中，儲藏室的門悄悄打了開來。
沈靜率先注意到從那個方向出現的人影，雖然不是小番茄本人，但至少終於可以讓她離開這張無聊的高腳椅上。
「嗯？妳也在啊？那剛好，來一下吧。」波浪瀏海、滿臉鬍渣的消瘦男子發現她正要走過來，便打了聲招呼，接著，走近調酒師。「借地下室一用，有幾個人要處理。」
「這種事就不用過問我了。」
「老闆不在，店長理所當然就是最大的。」拿了架上的鑰匙，浩武對沈靜招了招手，帶著她走回門裡。
在雜物堆裡走著走著，沈靜先對前面那腳步急促的人開了口。「我只是要找小番茄，她在嗎？」
「小番茄？她晚點會過來。」浩武的表情一反平時的懶散，如大敵當前般嚴肅。「在那之前，妳來幫我看看認不認識這幾個人，是妳們學校的學生。」
「啊？什麼啊......綁票之類的事情我可不要淌渾水。」
但浩武終究沒理會她，沉默無語地走到了後門車棚。
銀色廂型車熄了火，大輪一手撐在駕駛座的車窗上。
「再靠過來一點，放心吧，他們都睡著了。」邊說著，浩武準備掀開後車廂，手指一提，粗糙直觀的開鎖聲。
「嘖......聽起來就是件很糟糕的......嗯？」
車廂內如停屍間靜靜躺著四個人，手腳被五花大綁著，口眼也被封了起來，其中一人還全身包著奇怪的大衣。
「認識嗎？」見沈靜呆楞著幾秒，浩武指了指裡頭。
「呵呵，怎麼可能不認識呢？」她突然之間嬌奮地聳起雙肩，露出詭異的笑容。「最左邊那個女生，是我們學校的看板明星，真不公平啊？連臉上貼著膠帶都美得像要冒泡一樣。」
「看板明星？哦！這麼一說我才想起來，好像真的有在廣告上看見她。」有嗎？好像有吧？其實自己也不太確定，但沈靜這麼說，那應該就是有吧。
「要是她失蹤了，可是會鬧得很大的哦。」她如嘲笑般地補充道。
「這我會看著辦，那麼其他人呢？要撕開膠帶給妳看嗎？」
「不了，沒這個必要，這幾個人嘛......」
沈靜由左到右又再確認了一次。
亞麻髮的少女絕對是那個怡潔學姊，雖然沒什麼交集，但拿來問全校任何一個人都會得到一樣的答案。
再往右，包著大衣的女生，一頭亂糟糟的短髮。
然後，一個嬌小可愛的女孩，微捲的長髮、玲瓏的瓜子臉、四肢纖細地讓她想折斷。
最後，是一個體型中等，五官立體的少年。
看來看去，也沒什麼模糊空間了。
身分很明確、再也明確不過了。
「......是有點印象，大概在學校裡碰過幾次面吧？總之不是什麼特別的人物。」
「那就好。」聽見，浩武似乎是得到了希望的答案。「如果突然人間消失了會怎樣嗎？」
「什麼傻話，絕對會怎樣的吧。」
「那就關進地下室餵個幾天藥再放回去如何？」
「別問我，不干我的事。」
「小番茄還沒回來，但他們的麻藥大概快退了，妳乖，先幫忙一下。」用滿佈傷疤的手掌拍了拍沈靜的頭作為獎賞，浩武接著向前方喚聲。「大輪，來搬一下這兩個人。」
「什麼？我才不要，那我要改口了，直接在這裡槍斃他們吧。」
「這給妳，妳知道是哪種藥。而且找小番茄也是為了要拿貨吧？反正都放在地下室裡，想要什麼就直接拿吧。」
「就說我才......吼！」手裡被強行塞了地下室的鑰匙，沈靜踢了浩武一腳，但沒成功造成什麼傷害，對方管也不管就開始忙著處理怡潔和以妃。
「走。」滿身打洞又刺青的平頭男像台機器人，超恐怖又沒有美感的機器人。他將其中兩人扛上肩後，表情冰冷地對沈靜說。
「呿......王八蛋。」即便是她，也不想招惹怪物，於是一邊碎罵著，只能領頭往地下室走去。
從後門退回去，在陰暗的儲藏室角落處有道暗門，推開後，走下不銹鋼階梯，可以到一個比地面上的橄欖樹酒吧還要寬敞許多的地下室空間。
牆面四周立滿了簡易搭建的層架鐵櫃，隨便堆放著各種槍械彈藥、瓶瓶罐罐的化學藥物參雜其中、不過最佔空間的還是那些不曉得有何用處的垃圾。
當中哪些是屬於誰的已經不可考，反正大家都當自己的，想放什麼想拿什麼都自己來。
正中央有張簡陋的手術床，大輪將那兩人粗魯丟上後，就面不改色地轉身離開。
金屬階梯清脆作響，帶走的是門扇關上的聲音。
最後一陣風吹了下來，使昏黃的工業照明燈悠悠搖曳，被黑暗和灰塵所夾困其中的亮光，彷彿邊境圍牆上的探照燈柱，在亞皓和小卷的身上如鐘擺般來回巡視，但卻怎麼樣也映不上沈靜的表情。
靜默的時間過去，她走向層架，在瓶瓶罐罐中找尋著某種粉色液體，從玻璃小罐到球型塑膠壺什麼都有，而依照小番茄的習慣，就算是同一種內容物，也會被隨便分裝在不同種類的容器中，上頭那些故意誤導的標記也是完全不可靠，所以她只得一瓶一瓶小心地打開來看。
手指在雜物、灰塵和蛛網之中撥弄，不時有著幾顆子彈或不知名的零件落到地面，掉出幾下鈴鐺響。
這接連不斷小噪音似乎吵醒了小卷，發出微弱的咽嗚聲。
但沈靜沒有多做理會，而且這樣也剛好可以省去等等還要叫醒他們的麻煩，於是繼續在層架前從容移動。
浩武所說的那種藥物其實她早就已經握在手裡了，但現在還需要另外一種東西，例如說，這個在深處找到的嬰兒奶瓶裡，裝著的這些橘色藥丸。
回到手術床旁，沈靜將挑選出來的藥罐暫且擱置，首先著手確認了他們身上的綑繩是否牢靠，接著，不甚溫柔地撕開眼口上的膠帶。
大概是麻藥早就退了差不多去，這一扯，刺痛驚醒了倆人。
亞皓趕緊弓起身子，張望著身處的昏暗環境，小卷感覺眉毛一陣劇痛，痛得流出眼淚來。
最後，不約而同地，視線交點停在眼前曼妙的人影上。
然而大夢初醒的他們，卻頓時無話可說。
為什麼妳會在這？妳是怎麼逃掉的？妳和那些人是什麼關係？妳也是鬣狗嗎？
亞皓還沒決定該從何處問起。
我都忘記昨天明旭他們去抓沈靜了！是她救了我們嗎？還是會把我們像殺澤緯一樣殺掉？
小卷則不曉得該以什麼樣立場來面對她。
躁動的沉默如梗在氣管中不上不下的米粒，或許再多等一段時間，尷尬的氣氛就會自己舒緩掉。
但沈靜很好心地，先主動替他們拍了拍背。
「這兩種藥物呢，都是為了能更方便的控制一個人而發明出來的。」
在她手上，一個奶瓶、一個寶特瓶。
首先，她舉起了寶特瓶，粉紅色的黏稠物在裏頭混攪。
「這個可以讓大腦受損，除了破壞短期記憶以外，還會引發妄想症，簡單的說呢，吃多了，就會變笨蛋。」
接著，晃動奶瓶裡的藥丸。
「至於這個要怎麼解釋呢？我想想......好吧？就當作是泡麵式的病毒好了？吃下去以後，每隔一個週期就需要使用抑制劑來降低濃度，否則就會死掉，簡單說，想繼續活下去，就必須要按時回來找我領解藥，而且就我所知，這種病毒就算解藥投得再多，也似乎沒有辦法完全殺絕呢？」
「為什麼......」無論哪個，小卷都不想要吃，但在那之前，她還是選擇相信沈靜不會真的這麼做。「我們......不是敵人呀......」
而亞皓卻對這句話不予置評。
「我也不希望是。」沈靜拉了一旁的折疊椅，翹起包覆黑絲襪的修長大腿，薰紫色的眼神迷濛地盯著兩人說。「但這要就等妳們回答完我的問題後才能知道了。」
「那麼，請先聆聽完以下文章後再行作答吧？」托著下巴，她開始這場步步偏斜的審訊。
「昨天，我和宇倫見了面，突然間就被刺了一針，暈了過去。」
而這才剛開始，兩人豪不掩飾的表情幾乎已經等於是認罪。
亞皓像是早就知道這一件事，小卷只對於後面那句表現驚訝。
細細玩味後，她繼續說。
「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骯髒的地板上，窗邊有個眼熟的人，原來是甘蔗呢？他坐著輪椅、拿著一把槍看向窗外，很專心哦，完全沒注意到我。」
「後來發現，咦？怎麼手腳都被上了绑，就和現在的你們一樣，只不過當時我嘴裡還被塞滿了廢紙球。呵、口水流了滿臉，想想還真是個羞辱人啊？」
「所幸呢，唔？也不曉得是不是有人故意的，手裡莫名其妙地握著一把打火機，剛好可以讓我燒斷了繩子。呀......真希望別留下疤啊......」她展示了修長的手指，但上頭起了不少燒燙傷而產生的水泡。
「然後我敲暈了甘蔗，本來是想當場殺死他的，但包包裡的毒藥被人給偷走了，沒辦法，我不喜歡會弄出血或那樣這類的暴力手段，罷了，只好把他手上那半管麻藥全都打給他，然後再暗自祈禱他能弱到承受不了劑量趕快去死一死。」
「走下樓，才知道原來自己被綁來了舊船港，那時下個雨，路上一個人都沒有，放眼望去都是廢墟，就像鬼屋一樣，又暗、又濕、又恐怖、是誰那麼狠心呢？把一個這麼可憐的女孩子丟在這麼可怕的地方？」
「我淋著雨，一直跑、一直跑、說實話，我分辨不出方向，怎麼走、怎麼跑、都好像在原地打轉一樣，一下又碰見死路、一下又回到剛剛才經過的地方，我好怕在那些廢棄的屋子裡，會不會有人正在窗邊盯著我，打算等我跑到沒力氣了以後，再出來把我強姦了，小卷，妳有體會過這些嗎？」
但這不是題目，所以她也沒打算等到小卷真的給出回應，接著就繼續說下去。「說起來很丟臉呢，我一邊哭、一邊跑、真的真的是不知道到底跑了有多久，跑得全身好累、好痛、好害怕，一度覺得，乾脆就這麼原地躺下吧？淋著雨，很快就可以死了呢。」
「但你們知道是什麼讓我重新振作起來的嗎？」
「是文薏。」
「都還沒有替她報完仇，怎麼可以死得這麼廉價呢？」
「那麼，第一題，你為什麼要抓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