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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止風者 <序>

Dz | 2023-09-11 21:08:32 | 巴幣 1030 | 人氣 105





  序




  當那聲鐘響徹了整座城市,鏽風驟然崩解,鏽雨隨如絲綢般織展而開。

  日蝕之戰宣告結束,風眼廷重掌艾路索立的秩序,關閉升降梯塔通往下層的出口,將城底區列為禁區。

  在過去,「黑簑」這詞彷彿哄騙小孩的都市傳說,直到戰爭的慘烈迫使他們不得不曝光於市民的話題之上,以往荒誕的猜測終於收束成為一個確定的形象。

  他們戴著巨大的黑色菱形笠帽,像艘斜倒過來的獨木舟,稜線俐落且表面平整,彷彿一種摺紙藝術。黑色的霧紗沿著帽簷垂簾落地,密不透風,無論是誰都好奇裡頭藏著什麼,但也不會有任何人敢多看一眼。

  謠傳說,那身裝束能夠豁免於鏽風。有人說,那底下的都是雲族的菁英戰士。當然也有人認為,他們其實是群正義的鏡影。

  在成為黑簑以前,維赫勒是紅眼部隊的狙擊手,代表風眼廷對於棘手罪犯的直接暴力。

  當時有個叫做碎酒杯的地下樂團,靠著《籠內出口》這首歌爆紅,又陸續在黑市流通了十多首單曲,但全部都被列為禁歌。後來經過調查發現,碎酒杯根本就不是樂團,是個將自己刻意偽裝的獨立歌手。但當維赫勒率領小隊直接闖進她的據點時,留下的只剩牆上那一大面寫滿惡意歌詞的塗鴉。

  他不覺得被羞辱,也沒有被激起鬥志,事實上甚至希望每一次的任務都能夠失敗。但這樣的心態,卻諷刺地使他成為了僅存的幾位菁英。

  為了將戰爭徹底結束,他被派任了這次的任務,當看著情報時,他終於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該為過去的姑息感到愧疚。

  目標名為安玖,正是那位化名碎酒杯的女人,同時也是革命軍的最後領袖。

  綜觀整段悲劇的起落,他相信要是當時的自己能再更積極一點,那麼日蝕之戰或許就只會是場鎮壓,城底區甚至早已恢復了往日榮光,但同時卻也不禁提出了疑問,難道真能把所有的罪行歸咎於一名女人身上嗎?

  帶著最後一支菁英部隊以及敵方的叛徒,他回到亡靈徘徊的城底區,深入軌道的最末端,來到城市的最外圍。

  在屋頂殘破的廢墟廠房內,鐵漆斑駁的車廂頂上,終於看見了她。


  那孤伶的身影窩藏於瓦斯燈的火光裡,在深邃的黑暗之中沉浮。她的肩上靠著傘,被染上暗紅的透明傘面正朵朵綻放漣漪。懷裡抱著藍漆斑駁的木吉他,琴弦撥動的旋律在靜謐之中蔓延,將無語無晴的城底區緊緊綑縛。

  而他們的腳步聲所濺起的水花,就這麼撕碎了這座城市最後的一幅孤獨。

  「你們要的東西在車廂裡。」琴聲還沒有結束的徵兆,這句話就無禮地摧毀了這場享受。叛徒躲在維赫勒的身後,不敢讓燈火碰觸到自己。「失去了鏽風,『喀露』已經陷入了沉睡。她已經沒有任何追隨者了,現在在你們眼前的就是最後的敵人。」

  但安玖認得這個聲音,也知道這人其實不那麼喜歡窩在暗處裡。她停下了指尖,還給這個世界突然的寂靜。

  「查爾斯,我送過你一首歌。」

  接著,雨聲回到了這裡。

  「在那首歌裡,你的人生既痛苦也殘缺,歌詞很苦,歌曲很辣,而你唱得很用力。查爾斯,可以再唱一次給我聽嗎?我想知道現在的你,唱到最後一段時,是不是不會再啜泣了?是不是終於能夠好好地唱完了?」

  「......安玖。」叛徒跪下疲憊的雙膝,叩出了水濺聲響。「都結束了,我們輸了,大家都盡力了。」他仰起了頭,彷彿仍在崇拜著對方。「我這輩子從沒離開過城底區,因為這裡的天空足夠遼闊,當我抬起頭看,知道在那之下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位子。後來風眼廷奪走了這一切,又送來了軍隊,這就是我參戰的理由。但請妳看看周遭,我原本失去的只是陽光和雲朵,怎麼現在連家都沒有了?」

  「你從來都不停止爭辯,查爾斯。」安玖的身影似乎朝他嫣然一笑。「你累了,因為你想打的是場勝仗。」

  「......勝仗?」叛徒一愣,突然之間怒吼。「是妳欠我們的勝仗!是妳讓貪心又窩囊的我們看見,有個傻子竟然願意犧牲自己,就為了替我們推翻風眼廷?換來一個更公平的艾路索立?於是我們趨之若鶩,深怕沒搶進日後受惠的那份名單裡......但現在,大多數人早糊裡糊塗賠上了自己的性命,而妳的代價呢?被歸咎了所有的罪名,卻都成為了崇高理念的襯托品?」他宣判道。「......是,我們的確醜陋又可笑,但妳從頭到尾也並不為了爭取什麼。妳......不過就只是個浪漫主義的殺人犯而已。」

  「哦,當然了。」對方卻只不過輕描淡寫,好像只是隨手簽了某張收據。「我是,我哪有否認的權利呢?

  叛徒終於陷入了沉默。他全身無力地垂下,悲痛了許久。「......安玖,包括我在內,數以萬計的人們......我們需要一個家,這是妳欠我們的。」

  那身影不再回應。

  「去吧,拿走那個皮偶......拿走『喀露』,然後我們離開,放這女人自生自滅。」叛徒回頭對維赫勒命令道。「這是你們答應我的。」

  但,維赫勒卻無視了他,默默地走上前。

  在天空尚未關閉以前,城底區總是晴朗。陽光令人感到炎熱,因此海風的清涼顯得更為甜美。他記得自己總會站在升降梯塔下,嫌棄著腳下的土地,又同時抬頭嚮往塔頂以後的風景。

  他的確說過,城底區讓人感到驕傲,但那是在離開這裡以後的事了。

  「戰爭開打前,我曾有過一次做選擇的機會。」維赫勒伸手接起了雨水,以指腹在掌心搓揉,感受其中飽含的雜質--石灰、鏽粒、泥沙、他堅信還有血液。「我在塔上眺望整座城市,想著是不是該拋下在風眼廷的身分與生活,為了自己的家鄉做件傻事。妳知道我怎麼說服自己的嗎?」

  另端的身影仍然只有沉默。

  「我沒有說服自己。」維赫勒直視著對方。「我什麼也沒做,讓日子一天天的過去。活了下來,立了戰功,戴上這頂許多人夢寐以求的笠帽,卻無法明白自己究竟得到或失去了什麼,一樣任人擺佈,一樣找不到理由。比如說,這一切。」他環顧眼前這片狼籍。「妳出生風港,在城核區長大,卻強迫城底區為妳賣命。酒石教為了不再受壓迫,夜巷巡守為了談判的機會,軍閥及傭兵則為了奪權,妳呢?」接下來,維赫勒做出令所有人意外的動作。「妳的人打造出了止風者,到底是為了什麼?」他伸手摘下了笠帽。

  「戴回你的帽子。」忽然之間,安玖的語氣冰冷到了極點。

  「這問題不代表風眼廷,是我自己。」

  「那你沒資格。」

  「我是城底區的人,我有權利知道。」

  「城底區只有罪人。」

  「我就是罪人!」維赫勒甩手就把笠帽扔至遠處。「......但我寧願成為死人。我需要一個理由,一個清楚不過的真相來說服自己風眼廷是必須得被推翻的,而不僅僅是因為被煽動了保衛家鄉的情緒,就又成為了受誰操弄的棋子。」

  「但你知道嗎?其實我一點也不在乎。」安玖輕笑道,語氣似乎恢復了些溫潤。「誰被壓迫?哪裡又有不公不義了?我頂多也只是寫寫歌罷了。而你不同,你就算壯烈地成為了死人,也仍只是風眼廷的棋子。」

  維赫勒一句話也無法反駁。

  她看著安玖緩緩起身。

  「一個不聽話的好人,被消失在人們的眼裡;一首寫著人們的歌,被銬上了遠方的罪名;一條來自遠方的律法,被用作屠殺的子彈。你們不喜歡這裡的人,不喜歡這裡的歌,卻搶走了這裡做的槍。」她留下了吉他,再為它留下了傘。「我看見這裡的人們苦笑、吶喊、流著眼淚、包紮著傷口、犧牲、寄託,直到最後放棄,全都只為了讓你們聽見一句話。那麼既然這句話不會被珍惜,又還有什麼繼續祈禱的必要呢?」

  鏽雨濛濛之中,她提起瓦斯燈,朝向天空高舉。那渺小的身影,卻彷彿就要照亮了整座城市的黑暗。

  「雨水不斷淋灑著這座城市,沖刷著足跡與血跡,終有一天筆墨與混凝土會一同沉澱落定,夜空會一片澄淨。我無時無刻期盼著,在自己早已消逝的未來,能夠見到那樣的風景。我沒有崇高的理想,也沒什麼想留下的,因為我所珍惜的一切,早就已經結束了。」

  漸漸地,火光黎明了她側目而來的臉龐。

  「這,就是我不惜與整座城市為敵的理由。」


  早從那些照片裡頭,維赫勒就牢牢記住了她的長相。一頭烏黑濃密的及腰長髮,髮尾在身後漸寬呈現扇形。一張輕巧白嫩的瓜子臉,上帝在描繪她的容貌時似乎用了最細的筆尖,以最簡約的構圖勾勒出最精準的五官。齊平的瀏海下,刻意凌亂的黑色煙燻妝點亮著一雙迷濛的眼神。她的神情總是恍惚,卻彷彿永遠專注地盯著你看,讓人暈眩、卻又清晰。

  而在那一切之中,他清楚地看見了她心底的餘燼,那曾燃燒的是名為希望的火焰。


  「人們相信,鏽風取決於動機。作為城市意志的具現化,同時是審判者與劊子手。」安玖雲淡風輕地說道。「但因恨意及殺意所降下的裁罰,難道就不抱有惡意了嗎?別傻了,否則止風者又為何能夠以此作為復仇的燃料呢?」

  她從斗篷裡頭抽出一把白色的手槍,上了膛,單手高舉,又慢慢放下,直到準心抵達了正確的角度。

  維赫勒回過頭,看向子彈期望抵達的位置。

  「這座城市從不願意聆聽,不體諒、不妥協、不再為你多做一點。」安玖微笑著,哼出了一段歌詞。「查爾斯,都結束了,你盡力了。」

  那一段來自於她送給他的歌,叫做《爭辯》。

  扳機扣下。

  槍響在鏽紅色的雨霧之中劃過,擊破了乾涸的黑暗,這座無風的廢墟之城,突然變得搖搖欲墜。

  空氣之中漸漸颳起了令人發麻不耐的氣息,雨開始紛亂,像漩渦一樣從四面八方聚集而來。

  「感受到了嗎?風吹來了呢。」安玖驕傲地笑道。

  「......怎麼可能?」黑簑的衣裝有如狂風之中無助的旗幟,然而維赫勒卻仍穩佇於地。腳下,叛徒的血液浸染了鏽紅色的積水,而他茫然。「......妳對同伴的恨,強大到重啟了鏽風?」

  「在一艘被擊沉的船艦眼裡,開炮的敵人和背刺求生的船員,誰才會是在臨死之際令它口中不斷複誦詛咒的對象呢?」安玖抿起了一抹意味深遠的微笑,但讓人寒毛直豎的,是其中那份強烈的愉悅。「一首新的歌?可惜我已經沒有故事了。倒不如說,這是它特地為我留下的尾聲,是這場悲劇的最後一章。」

  在這同時,她又拿出了一罐鋼瓶,頭端被安裝上注射針孔。她毫不猶豫地桶進自己胸口,按下鈕。

  「......凝燄?」維赫勒花了一段時間才意識過來。

  然而安玖早已拉開逃生門。「既然如此,最後就給你一條線索當作餞別禮吧?城底區的罪人,去思考,想想這座城市的主人究竟是誰?」語畢,她帶著一抹微笑,從容地躍入裡頭。

  就在下一秒,一道充滿深紅鏽粒的風暴,從深不可見的上空,如瀑布一般狠狠砸落車廂,接著又迅速收攏,襲捲纏繞,發出粗糙砂輪在生鏽鋼鐵上刮刨的刺耳尖嘯。才一眨眼,巨大的廢鐵就有如遭浪沖毀的弱小沙堡,像碎紙花那樣散落一地。

  處刑花費的時間總是短暫,但那令人渾身發癢的氣息卻往往殘留許久。畫面、傷害、一段故事。

  當鏽風再度消失得無影無蹤時,與上次那有如直面撞上堅壁的粉碎不同,這次的淡然逝去,總讓人直覺地相信是真的就此結束了。

  失去瓦斯燈的光亮,廠房廢墟徹底陷入一片沉默。塵埃緩落,鏽雨回歸平靜的細絲貌,唯獨空氣變得粗糙、乾燥且騷動不已。

  在此時維赫勒的視野裡,習慣了黑暗以後,彷彿看見了由殘骸搭建而成的舞台漸漸明亮。

  一首嶄新的樂章,指揮輕敲了譜架兩下。

  鏽風肆虐過的正中央,安玖的身影靜悄悄地坐在那裡。

  但她並不是孤獨的。

  在她緊擁的懷裡依偎著一個體型嬌小的少女,包裹在破碎的黑色斗篷之中。這幅畫面,彷彿臨終的母親正向沉睡的孩子道別。

  鏽風不只撕毀了安玖身上的衣物,更刨去了她大部分的皮膚。

  但傷口卻幾乎沒有任何血液流下,已經全都結痂......不,是全都生鏽了。鏽蝕的反應在她身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直到覆滿全身,形同一座沉寂深海的鏽鐵雕像。

  接著,在裂縫迸生後,安玖應聲崩毀。

  繭?卵?殼?不,那孕育出的並不是生命,是死亡與罪孽,是一具彷彿由純水組成的軀體,清澈透明,唯有光線穿越時的粼粼舞動。

  就跟所有被鏽風所懲戒的罪犯一樣,她成為了喪體者。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卻連身為黑簑的維赫勒都無法應對。

  透明的胸腔裡浮現出輻射熱的紅光,並迅速擴張了開來。那是安玖剛才替自己注射鋼瓶的部位。

  瞬間,刺眼的光芒伴隨熾熱的烈焰,在濺灑而出的同時卻又被核心裡的某物所吸收。

  她爆燃成了一簇火苞

  廠房頓時變得明亮無比火勢猛烈有如兇惡的漩渦,卻不斷地內縮、內縮......又在突然之間直直竄升而上。當這一瞬間,彷彿所有被驅趕出的冷空氣都同時倒灌了回來,所有的滾燙與光亮皆消失殆盡。

  維赫勒無語地注視著高空。

  與令人發麻不耐的鏽風不同,那是純粹的風暴。

  他看見了天使。


  一個彷彿來自極境雪夜的少女,淺櫻色的長髮在颶風之中飛舞。

  手如葇荑,細削纖腿,恍若陶瓷人偶的冷漠神情,一對超越工藝之上的清澈眼眸。

  她穿著沉穩且強韌的蒼灰色調冬裝--兩側延掛翩翩護耳的針織毛帽、狹長及膝的牛角扣風衣、嵌上銀色冰刀的立領雪靴。精緻小臉半埋在雪白色的圍巾裡,右手腕和左腳踝上戴著粉色的結晶面飾環,點亮著如暴風雪裡替人指引方向的粉色螢光。

  那雙眼就像完美琢磨過的水晶球,無論多麼微弱的光線,都能被萃取出最純淨的明亮,即使在這片黑暗之中,也如水波蕩漾虹光。裡頭懸浮著一組圓環作為瞳孔,由粉色外環與白色內環無縫鑲嵌而成,內環帶著外環以不同的速率緩緩轉動,如同做工最為綿密的機械腕錶。圓環表面的雕紋類似電路板上緊密排列的線路,以極細針筆的筆觸一豎一斜地刻畫。

  六具浮游砲在她身旁漂浮,外型像是凝滯的泡泡,有著透明無色的圓球外殼,砲口部分是呈現於表面的純白色冰晶圖騰,裡頭堆積著雪花,正中央點燃粉紫色的光芒,隨著呼吸的頻率起伏,隱約透現駝鹿樣的剪影。

  她立著筆直的雙腿,以冰刀前端踮在其中一具之上。

  「......我該怎麼做?」她的語調冰冷,語氣卻相當茫然。「在意識將要沉沒以前,我請求安玖拋下我,自己離去。我說妳會死的,拜託妳好好地活下去。她卻牽著我的手,放上自己的胸口。怦咚、怦咚......她說,妳看?我不正努力地活著嗎?」

  來自天堂的畫面,來自地獄的一段故事。包含維赫勒在內,在場所有的人都彷彿石化成贖罪的雕像。

  「告訴我,我到底該怎麼做,才能替她完成一件已經無法挽回的心願?」









創作回應

快點讓我升等好嗎
神作留名
2023-09-12 20:5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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