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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海潮迴聲<9>

Dz | 2022-01-05 21:30:21 | 巴幣 12 | 人氣 93


遺棄



  1




  末班車的窗外總是能夠看見一座城市的孤獨。

  離開舊船港那股鹹膩與衰亡的氛圍以後,開始飄起了細雨。一絲、一絲,又突然之間,整朵雨雲全都砸了下來,在回安鎮的鬧區裡打響,把人潮打散,使夜半的寂寥提早落了地。

  最後一排的座位上,小卷輕輕將頭往窗上靠放,看著熟悉的街景畫面一幕幕地播放。

  她看見和嘉柔一起逛過的二手書攤拉半了鐵捲門、看見和蘇打一起翹課過的甜點餐廳剛好開始打烊。看見跨年那天大家一起放過煙火的公園、一起探險過的醫院廢墟。看見生日那天她吹蠟燭的熱炒店、和大家一起互相傾訴心事的天橋上。看見昨晚從火場廢墟的巷口,到過夜的地下室網咖之間,那一段明旭揹著她走過的路。

  「但是我也想救回安鎮。」

  她的思緒很混亂,使得腦袋感覺比平時還要沉重得許多,但就在好不容易連同視線都給拉了回來,往身邊明旭的方向看去時,才發現他甚至已經累到睡著了。

  而低頭一看,自從她將掌心按上明旭的手背以後,就再也沒有放開過、就這麼一直如同浮木一般緊緊抓牢著。

  「什麼?」淺眠之中被吵了醒來,明旭兩眼疲憊地看向她。

  「就像我不了解愛里一樣,愛里也並不了解回安鎮。」到底想要表達什麼呢?她自己都有點不太確定,但可以肯定的是,這就是她當下最真實的心情。「這是我們的城市,是最棒的,他才不會去傷害誰,因為在他給我的回憶裡,全部、全部,都是最好的。」

  「那代表妳很幸運。」明旭原本想嘗試抬起手來搓揉睏倦的雙眼,但也發現到了有隻小手直到現在仍使勁地抓握著,於是只好作罷。「但對這裡大多數的人來說並不是如此,比如說?黎恩牧師?」

  小卷的腦海裡浮現了在那張美麗的臉龐另一側,被掩蓋於面具底下的悲劇。「......嗯。」她慚愧地低下了頭。「黎恩牧師為了回安鎮犧牲了自己......但是,雖然這樣說已經無濟於事了,可是,如果能給我一個機會,回到當時候,我相信一定也可以找出別的辦法的。」

  「或許吧。」

  「能夠同時拯救愛里和回安鎮的方法,一定會有的。」

  「嗯。」明旭點了點頭。「或許吧。」


  他們在回安中學那一站按了下車鈴,這裡距離小卷家走路只需要十分鐘。

  在站牌旁的便利商店各買了一把傘,他們倆在道別之前,彼此面對,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然後,小卷突然握起拳頭,往明旭的腹部打出軟弱無力的一擊。


  「......請問這是?」

  「練習。」小卷抬起頭。「如果真的有需要和你對決的那一天,我一定要打敗你。」

  「不可能的,妳太爛了。」

  「我會變強。」

  「那要很努力。」

  「嗯。」她收回手,點了點頭。「那......明天見?」

  「明天放假。」

  「明天見。」

  「......好,明天見。」

  「嗯!」終於露出了滿意的微笑,小卷撐開了傘,轉過身便直接走出騎樓。

  扛著猖狂的大雨,她單薄的身影孤伶伶地,就像一根候鳥的羽毛,迷失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之中。

  直到在夜路的另一端再也看不見小卷那把粉色的傘,又過了許久後,明旭才開始移動自己的腳步。

  方向,是回安教會。


  他有太多的事情等著要確認清楚,一路上回想過去這兩天的一切,他嘗試著從中找出些蛛絲馬跡,然後才驚覺過來,原來有些提示早從一開始便光明正大地擺在眼前了。

  至少現在能確定的是,愛里能夠呼喚、或者說控制舊船港裡那些被稱做摩許的怪人,也能和繆紗,白話點就是魚人的生物進行交談,她甚至還能夠進出海平面的兩端,在被黎恩牧師比喻為通道的地方自由往返。

  --這絕對就是類似祭司那類的角色了吧?

  而與此同時,她甚至還身兼焰火儀式的唯一祭品人選。

  真的有那麼剛好的事嗎?他完全不相信。

  背後之中有一雙手正在操控著愛里的人生,這點幾乎已經可以說是無庸置疑的了,只是,那雙手是一個人?還是一群人?是來自教會?海族?又或是像那帶著魚叉的中年襯衫男那樣尚未明朗的勢力?

  在還沒查清楚之前,他絕對不可能就這麼乖乖地回家然後睡上一覺。

  而教會是他直覺認為最懷鬼胎的地方,至少就像他所驚覺過來的那樣--為什麼都沒人去懷疑,船錨怎麼會立在教會宿舍的地下室呢?

  這不管從哪種角度來解釋都絕對無法合理過來的吧?

  還有,檔案室裡愛里的學生資料中,如果真的有發生過匪徒綁架的案件,無論是不是教會為了在她身上火烙而瞎掰的藉口,這麼嚴重的事情,怎麼可能一點記錄的痕跡都沒有留下?

  他能想到的就只有一種可能,也就是在愛里過去的空白處中,她的人根本就不存在於回安鎮裡。


  邊想、邊在大雨中走著,他忽然停下腳步。

  事實上,他也能算是到達了目的地,已經打烊的百貨商場就正在他的對街處。

  只是眼前,愛里家的門口拉起了封鎖線,警車停了四輛,閃爍著藍與紅的警示燈成了一片汪洋之中最刺眼的不祥之物。


  「......喂?這裡怎麼了?」

  他第一眼就直接從人群中認出了黎恩牧師。她連白色的修袍都來不及換下,戴著面具、手裡只撐著一把傘,一副急急忙忙就趕到現場來的模樣。

  「哎?是你?」聽見身後突然傳來最近很熟悉的少年嗓音,她趕緊回頭。「愛里呢?你今天有見到她嗎?」

  「今天沒有。」注意到附近的員警被她慌張的詢問聲給吸引過來,明旭趕緊出聲回答。「妳不是說她應該會在家嗎?」

  黎恩牧師搖搖頭。她似乎嘗試著要解釋,但卻欲言又止。

  「這是失蹤的意思嗎?」明旭向她皺眉,然後,往周圍看了一眼。「但是這陣仗也不像失蹤那麼簡單。」

  「你不知道喔?她殺人了啦。」一旁圍觀的人群中,有對老夫妻走了過來,而太太的表情上一副杞人憂天的樣子。「她把自己的姐姐殺掉了啦。」

  「什麼?」

  「我們就住她家對面啦。」老先生則悲憤交加。「啊我要下樓去買東西,看見她家門沒有關好,就想說去給人家提醒一下啊,哦!結果一靠近,唉喲!就看見她姐姐倒在地上,全身上下全部都是血欸。」

  「......但這又不代表跟愛里有關係。」

  「怎麼會沒關係?昨天兩個人吵架吵得多兇你又不是不知道。」

  「這種事我怎麼會知道?」明旭皺眉。「昨天什麼時候吵的架?吵架之後呢?」

  「昨天下午啊,吵得多兇哦,又大哭又尖叫的,你可以去問啊,整棟住戶都聽見了,從來沒有那麼嚴重過。」老先生氣憤地吐了口氣,彷彿恨鐵不成鋼的態度。「然後就突然安靜了啊,我就在門外聽,看她們需不需要幫忙,啊後來就都一直沒聲音了,誰知道齁。」

  「她們平常就會吵架嗎?」明旭問道。

  「唉呦,也不能說是吵架啦。」太太趕緊靠了上來,內心有點小雀躍。「你們也知道,她姐姐真的是很乖,早早就出去工作,每天早上都比我們這些老人家還要早起床,回來的時候也都三更半夜去了,還有那樣子的妹妹要照顧,啊有時候就難免比較累嘛,口氣當然就會比較差啊。」

  「可是我記得,愛里大部分的時間應該都待在教會裡吧?」明旭看向黎恩牧師,而對方則無奈地聳了個肩。

  「這種東西,最後累到的還是自己的家人啦,你有家人你就會懂了。」太太揮揮手,好像是要他別擅自搭話。「對啦,我昨天回來就在電梯裡面發現她啦,就是在她們吵架之前啊,她就穿著校服站在電梯裡面,對著鏡子在那邊自言自語,我那個時候就覺得不太對勁了齁。」她停頓了一下,突然納悶了起來。「就覺得奇怪,原來她有在上學的嗎?穿得還是回安中學的校服,就覺得怎麼可能,她怎麼可能考得上咧?」

  「嗯,我也滿常聽見這句話的。」明旭催促道。「快點,然後呢?不對勁是哪裡不對勁?」

  「你知道嗎?那時候她看到我,結果竟然沒有哭,也沒有尖叫哦?怎麼可能,看起來很冷靜耶?我就有預感要出事了,她哦,就是把自己的問題都怪到別人身上去了啦,她一定是這樣開始怨恨自己的姐姐。」太太說得幾乎都出現了哭腔。「說不定哦,她從頭到尾都是在裝的啦,不是常常有那樣嗎?為了不想去上學,就在家裡裝病,要人家照顧她,結果根本就只是自己懶惰而已,你想也知道,怎麼可能有人會像她那麼嚴重?我就都沒見過那麼誇張的,有時候齁,真的不是說要懷疑啦,只是......」

  「好了,妳可以安靜了。」一股不耐的怒火被人點燃了起來,明旭趕緊抬手示意她。「妳怎麼想的並不重要。」

  「怎麼會不重要?被打擾到的都是我們。」老先生跳了出來。「常常三更半夜就在那邊大哭大叫,我們這棟住戶很多老人家,被吵一下是要怎麼繼續睡?」

  「好,辛苦了,謝謝。」明旭向黎恩牧師揮揮手,準備先遠離到一邊去。

  「你們是她的同學嗎?」但,老先生不知怎麼地,好像被殺的是自己親人一樣激動。「趕快勸她回來投案,給人家造成的困擾還不多嗎?你要不要看看現在幾點了?就為了她,這裡多少人不用休息?」

  「休息?你想休息是嗎?」明旭突然轉過頭,從傘下走了出來,直接手指著對方。「你他媽敢再講一句話,我就當著所有警察的面把你打進骨灰罈。」


  現場突然鴉雀無聲。

  但不是因為明旭惡劣至極的發言,而是遠處疾駛而來的黑色轎車。

  車頭煞停在封鎖線前,後座開門,走下一個身形挺拔的男人。

  他穿著酒紅色的格紋獵裝,梳著油頭,俊俏深邃的五官上有著成功人士的一切特徵,包括強勢的眼神和修長臉型的山羊小鬍。


  這時,一位從剛剛就一直默默蹲在地上,沒被明旭發現到的女人在突然之間站了起來,樸素的白衣和俐落短髮的身影。

  她直接走向那男人,又在突然之間跑了起來,隨著伸手一甩,清脆的巴掌聲如豪雨之中的一道響雷。

  「都是你!這全部都是你的錯!是你帶回來的東西殺了我的女兒!」萬般寂靜,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只有她開始大聲咆嘯。「是你害死了她!你從頭到尾!沒有任何一刻!負起你身為父親!的!責!任!」

  她緊抓著男人的衣領,而沒有人有權利上前阻止。

  「......夠了。」無情大雨下,在女人的臉上沒有任何淚水。她強忍著紅腫的雙眼,放開手,並把對方推了開來。「我不會再陪你演這把戲了,從今以後,我跟那個東西再也沒有任何的關係,我們的女兒沒了,我們也到此為止了。」


  幾個人的腳步聲從公寓大門裡頭傳了出來。

  他們扛著擔架,擔架上蓋著些微染紅的白布,白布被抬出封鎖線,穿過紛紛迴避的群眾,進到靜默的救護車裡。

  一路過程,女人就只是瞪著那男人不放,直到最後一刻,她才將那無以復加的悲憤給撇了開來,並動身與他擦身而過,走到後方一輛小車裡、上車。

  在她跟著女兒離開之後,整場悲劇終於畫下了句點,而散場後,只剩大雨永無止盡地滂沱著。


  「那是愛里的父親嗎?」人群散去後,兩人退到了遠處,明旭向黎恩牧師悄悄問道。

  「是的,那是登葛主教。」他看向雨中那暗紅色的身影。「他受命成為教區主教後,就很少來到回安教會了,畢竟我們這只能算是個小地方......嗯......」

  明旭看了一下她臉上複雜的表情。「你們關係不好嗎?」

  「不完全是你想的那樣,只是他的到來的確是代表著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不用等對方開口詢問,她主動開始解釋了起來。「他不是為了今晚這場悲劇才特地出現的,是因為海僕。」

  「海僕?」

  「海僕就是指,崇拜深海國度的那些人。深潛族、摩許、蛙鬼、披鱗人、魚人......有很多種稱呼,他們最近開始異常的活躍,教會推測新的祭司已經出現了......」

  說著說著,黎恩牧師安靜了下來,她看見登葛主教注意到了自己,並直直地往這走了過來。

  而且在這同一時間,明旭聽見她突然倒抽了一口氣,接著整個人便像觸電一樣靜止不動,在面具旁那張潔白細緻的臉龐上,露出了前所未見的恐懼。

  順著方向看過去,回到了登葛主教原本站著的位置,莫名其妙地出現一個身穿灰白色蓑衣的佝僂老人。

  她對著黎恩牧師,彷彿偶遇舊識那般面帶著微笑。


  「黎恩。」登葛主教來到兩人面前,他沉穩的嗓音在大雨之中就像獨奏。「妳是愛里的監護者。」

  「是的。」黎恩牧師低下了頭,她微微縮起了雙肩,明旭甚至能感受得到她想要轉身逃離的衝動。

  「眼前這場悲劇,全導因為妳的疏忽,因此就屬妳的責任最大。」他說道。而此時,那位白簑老人也已經來到他的身後,彷彿是為了成為詔令的見證人般。「妳被驅逐了,今晚是妳待在教會的最後一天。」

  「驅逐?」明旭忍不住上前,雖然黎恩牧師第一時間拉住了他。「她是英雄,這就是你們對待她的方式?」

  「英雄?是,她曾經是。」登葛主教瞇著眼,幾乎不想多被眼前這骯髒的小鬼給多污染任何一秒的視線。「所以也不會再是了。」

  「驅逐一個已經再也無法奉獻更多的人,就在你們折磨了她、摧毀了她的一生之後?」他的瞪視在眼前兩人身上來回。「所以你也要告訴我這就是愛里最後的下場嗎?那很抱歉,你們再也找不到她了。」

  白簑老人卻頗具興味地笑了出來,而登葛主教終於願意正臉看他。「你知道她在哪?那麼在我還沒追究是誰將這些禁忌話題給洩漏出去之前,你應該要知道有些事情不是能夠拿來當作任性的籌碼。」

  「向她道歉。」明旭轉向黎恩牧師一個眼神的時間。「善待她的下半生,承諾她能夠隨自己意思在教會裡活動,那麼我就把事情都告訴你。」

  「你並不知道自己正在挑戰的對象是誰。」

  「我不管你的職位有多高,那是你們自己宗教內的事,對我來說,你什麼都不是。」

  「黎恩。」她轉而怒視著那畏縮得如同一粒碎屑般的女人。「最好交代清楚,這人又是哪裡來的?」

  「我?」明旭一手直接指在登葛主教的臉上,按耐不住的憤怒完全表現在他失控發笑的嘴角上。「不用,我自己就可以告訴你,我上了你女兒,又把她給甩了,現在你的孫子快出生了,人被我冰在你家的冰箱裡,這樣滿意了嗎?岳父大人?」


  「--明旭!夠了!」

  一聲撕心裂肺,足以穿透暴雨的大喊,從那具不斷顫抖的可憐軀體裡吼了出來。

  黎恩牧師雙手握緊了拳頭,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勉強著要平復那痛苦的呼息。

  「......謝謝你,但已經夠了。」


  片刻後,她向登葛主教點頭致了意,接著便撐著傘,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明旭最後再和白簑老人互相對視了一眼,嘆了一口氣,也只好跟著追上。


  他們在雨中一前一後,一路走、一路走,直到離教會終於夠遠了、遠到無論如何放肆也都不會遭受責罵的距離之外後,黎恩牧師忽然扔下了傘,轉身奔了回去。

  明旭來不及反應過來,他沒有接下她,只能被她單方面地緊緊地抱住。

  那是任誰也都能夠明白,不需要任何一句安慰、任何一點多餘的舉動,只管靜靜地站著,成為一個能供她掏空自己崩潰靈魂的支架,一個誰來都可以、且誰都必須要盡已所能的擁抱。





  2




  從回安中學回到家,平常只需要走十分鐘,但今天,小卷已經在路上那家水族店裡逛了快半小時。

  她偷偷探頭,發現老闆娘坐在藤椅上,頭仰著、嘴巴大開,打呼的聲音比整間店內所有的濾水馬達都還要來得狂躁。

  因此,雖然已經過了門外寫著的打烊時間,她仍決定再多混一下。


  回到架上滿滿的小缸前,小卷繼續對著鬥魚們微笑。

  在這之前,她和魚類的接觸,除了便當盒跟餐桌上會出現的以外,就只剩下學校魚池裡那些花花綠綠的巨大鯉魚,有時候和朋友在旁邊吃午餐時,她會順手剝幾塊麵包丟進去。

  剛才臨時抱佛腳做了一下功課,聽說鬥魚是相當適合初學者的魚種,而且當真正親眼見到以後,她才發現這種魚竟然可以美得那麼低調,無論是鮮豔的色澤或華麗的尾鰭,在過去卻從沒聽見有誰家裡養過,這也太奇怪了吧?

  不過,還真是孤單呢?她看著一缸一缸之間被刻意放置的擋板,牠們不只生活空間比起其它魚來說還要狹窄得許多,就連室友也沒有、甚至也不被允許接觸。

  更令她納悶的就是,看著牠們向自己討吃或生氣展鰭的模樣,竟然感受不到太多屬於孤單的情緒在。

  ......話說,魚有情緒嗎?

  「呦呵。」為怕吵醒老闆娘,小卷只得輕喚出聲。「在水裡生活,是什麼感覺呀?」

  但對方,那隻尾巴像獅子毛的全黑鬥魚只是朝她吐了泡泡。


  「小卷。」

  她嚇了一跳,趕緊往左右看去,有一個聲音突然出現在她身邊,非常清晰、非常熟悉。

  「小卷,到這裡來。」

  「是誰?」她轉往身後看去,但只有兩隻超巨大的龍魚正對她投以不屑的眼神。

  「小卷,來我身邊,妳是屬於我的。」

  「愛里?」她往聲音的來源找去,卻發現那並不屬於任何一個方向,而是來自於自己。


  「吼!」老闆娘整個人抖了一下,她驚醒過來,看見不知何時出現在店內的可愛少女,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而這一聲,也把小卷心裡的、那屬於愛里的嗓音給揮之消散,濾水馬達的輕噪音重新在耳中浮現。

  「小妹妹,想要養鬥魚嗎?」老闆娘笑著笑著,趕緊走了過來。「是學校的功課嗎?」

  「咦?不、不是功課......」

  「也是啦。」老闆娘揮了揮手。「你們一般都養蠶寶寶比較多齁?」

  小卷遲疑了一下才終於意會過來,她不太開心地皺起了眉頭。「老闆娘,我已經高中了。」

  「啊?啊......哈哈......」

  小卷聳了聳肩,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小魚缸上。「我想要養一隻鬥魚,但是我沒有經驗。」

  「養鬥魚哪要經驗啦,妳也太可愛。」她指著最底層,那些甚至沒有自己的魚缸,只能住在塑膠杯裡的貧窮小魚。「有水就能活了,每天餵點飼料就能養到死了喔。」

  「......這樣也太可憐了吧?」她蹲下,眨了眨眼,那裡頭的每一隻都像早自習時候的明旭。「老闆娘,我是想要把設備給買齊,想要好好的養一隻。」

  「唉呦,那一隻才五十塊,比妳喝的手搖杯還要便宜。」她又指向最高處,那少數幾隻明顯享盡特權、但也的確美得就像愛里那樣子的。「這些過濾呀、加溫呀、造景呀,每次換水還要添加水穩、更要花心思培養菌種,這一套下來都好幾千塊了,下面那種妳養死一隻再來買,都能買二十幾次了捏。」

  「沒有關係。」她掏出小錢包,算了一算,如果麻煩明旭把甘蔗跟她借的錢給討回來的話,這個月應該還足夠。「就算買二十隻好了,每一隻我也都會好好地養。」


  於是,身為一個商人,她哪有什麼要繼續勸說的道理在?她趕緊跑進倉庫,備齊了一整套的機器和添加物,直接裝進紙箱裡好方便客人抱著走。

  「啊妳的魚缸要哪一種的?」

  「魚缸?」

  「當然啊,魚沒有魚缸要怎麼活?」

  「魚......沒有魚缸......要怎麼活?」小卷歪頭。

  老闆娘當然也歪頭。


  最後,小卷選了一個不那麼大的,畢竟自己的書桌就小小一張而已。

  看著老闆娘把那隻骨瘦如柴的紅色小魚給從塑膠杯中倒進袋裡,灌氣、綁繩。

  走出店門,重新踏上回家的路,她開始有點期待。


  這場雨仍然大得嚇人,就好像身處於暴風中一樣,在小卷的印象中,好像真的沒有經歷過幾次這種狀況。雖然有傘撐著,但她的鞋裡也已經全濕了,強風一陣陣地吹著,越來越激烈,打在她單薄的身子上,使衣物都透濕,冰冷的觸感就這麼一直折磨著她。

  「再忍一下,快到家了。」低頭看著抱在胸前著紙箱,她對著裡頭那袋小魚鼓勵了一番,並加快了腳步。

  踏著踏著,但她不敢跑動起來,要是不小心一跌就怕死得不只是小魚和一千多塊。

  但也因為如此,讓她在偶然之間聽見了暴雨之中,那緊跟在身後明確的腳步聲。

  那一剎那,沒有多想,她直接回過頭看。


  三個。

  三個人隨著她而同時停下了動作。

  一個穿著球衣身材擁腫的中年男人、一個穿著碎花洋裝長髮前掛的婦人、一個只穿著輕便雨衣的流浪漢。看起來他們的排序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離她最近的那個男人只是剛好走得比較快而已,而這代表著,他們都爭先恐後要將她給抓到手。

  小卷沒有心思、也沒有任何機會看得更加仔細,她一注意到了那些人的雙眼之中,是混濁黯淡、茫然無神,彷彿死魚一樣的眼珠子,一扔下了傘,抱緊胸前那對她來說有著相當負擔、卻又絕對不能丟下的紙箱。

  距離只隔不到十步,她一轉身便開始逃跑。


  沒有像是怪物一樣的嚎叫作為前奏,那三人,或者說小卷已經確定可以被稱作摩許的怪人--雖然她還不知道摩許到底是什麼。在暴雨幾乎取代掉所有聲響之中,彷彿接收到命令的獵犬,直接朝著她毫不猶豫就追了過來。

  小卷已經忘了自己在奔跑過程之中的一切,她記不清楚自己的腳步、自己的動作、自己到底是以怎樣的姿勢、最後到底又是跑了幾步。

  少了呼吸的躁亂,她的身體不允許換氣,但也因此將心跳聽得無比清晰,甚至掩蓋住這場大雨中的每一滴雨水的落地聲。

  而眼角餘光,她看見那臃腫的男人已經跑到了她的身側。

  下一秒,巨大的影子撲了過來。


  小卷下意識閃躲,卻因此在積水的路面上踩滑。

  她整個人重心失衡,感受到自己無可救藥地騰空。

  閉緊眼,陷入一片黑暗,準備迎接摔倒在地的疼痛。

  但最後,卻只跌入一份溫厚的柔軟之中。


  暴雨聲消失了,她聽見的只有某種深沉、且遼闊的頻率,就在自己的身邊不斷環繞。

  唯一的實感只剩下胸前緊抱著的那紙箱,時間過去,沒有任何的物體壓上她瘦小的身軀,她可憐的背脊也沒有撞上任何錶面的痛楚,甚至,她有自己正在不斷浮升的錯覺。

  重新睜開眼,她所看見的,是深邃無際的海裡。


  在舊船港和愛里短暫碰觸時所見到的景象成為了真實,腳下是漆黑無底的深淵,抬頭一看卻只有遙不可及的微弱光線,她的四周沒有邊界,或許遠得無法眺望、也或許狹窄得要讓人窒息。

  她閉緊了口鼻,但胸口底下的肺葉卻極度渴望空氣,彷彿要從她的喉嚨裡頭掙扎逃出,連帶著五臟六腑全都給翻扯出來。

  無法計量的巨大水壓頓時之間從所有方向同時擠壓而來,她感受到渺小的自己就要在下一秒後被狠狠地輾碎,手腳無法動彈、身體就要從裡頭破裂開來。

  孤獨的、冰冷的、無依無助,將要消失在這沒有盡頭的虛無時空之中。

  拜託,不要。


  「小卷。」

  伴隨一道熟悉的嗓音,在她無法看見的背後突然開始響動,海流被吸引,往同一個方向聚集。

  她看見了一雙隱隱約約的手,繞過了她的臉龐,從身後環抱住了她。

  「放心地在大海之中呼吸,小卷,這裡是屬於妳的。」

  眼前,纖細的手臂被賦予了無法詮釋的顏色,隨著魚鱗一般的表面透著溫暖的光芒,延伸開來,薰衣草紫色的膜翼包覆住了她。

  她已經不再是孤獨一人。

  踏實的安心感取代了內心的恐懼,她不敢想像自己竟然就真的那麼信任那道低語,趕在來得及思考以前,她發現自己已經鬆開了小嘴,任憑海水進入她的身體。

  然而,沒有預期而來的嗆鼻感和氣管倒灌的難受,流經她雙唇間的冰涼,到了身體裡卻變得溫柔且暖和。大海包容著她、她也依賴著大海,彷彿自己原本就屬於這裡。

  「小卷,妳是我的朋友,我們終於在一起了。」

  「愛、」小卷嘗試出聲,並發現與平時無異。「愛里?是妳嗎?」

  「是我。」

  手臂鬆開了她,卻轉而牽起了她的手,十指交扣。

  一道美麗得令人無法嘆息的身影繞到了面前,薰衣草紫的膜翼如花瓣一般層層覆蓋,在上身形成色彩迷濛的禮袍,卻隱約透現著底下的火紋,一路環繞向下,連接包覆住雙腿的修長白裙,在末端展開成巨大的扇形尾鰭。

  而在髮頂上,則同時有著那鑲著寶石的魚形飾冠、和小卷贈予的貝殼髮髻。

  愛里看上去就像童話故事中的公主,她的存在讓這個世界變得夢幻。

  但即便如此,這仍然是片孤寂的海洋。


  「愛里,我們回去吧?」小卷牽緊了愛里的手。

  「回去?」而愛里的表情在一瞬之間變得詫異、又成為失落。「但是我已經回來了,已經回到了這裡,這裡就是我的家。」

  小卷卻搖了搖頭。「我們一起回去,一起回到回安鎮。」

  「回安鎮?」她頓時不解,卻又突然微笑。「但這裡就是回安鎮。」


  隨著她的話語,海平面上照下了強光,使這整片深海之中,從原本的黑暗深邃,變得清晰明亮。

  這一瞬間,小卷才明白過來,回安鎮一直都沉沒在他們之下,彷彿擱淺於海床之上的失落國度。

  她能看見遠方的回安中學、看見另一端的回安教會,能看見自己家的公寓、看見剛才走出的水族店、看見之間被怪人追逐的那段夜路。

  看見了整座城鎮裡,沒有任何的人影、沒有任何的燈火、沒有任何的生機。

  海潮的迴聲仍然在她們身邊環繞,使靜謐的街道上波光粼粼,但斑駁與破敗的建築物,卻瀰漫著如同舊船港那般衰亡的氛圍,甚至多了許多不應存在的詭異壁畫,描繪著某些高貴的生物與醜陋的怪物,彷彿證明了這裡屬於著另外一種已遭遺棄的古老文明。

  「......不對,這裡根本就不是回安鎮。」

  小卷將哀慟的眼神投向了愛里。

  對她來說,在這裡的回安鎮,就如同愛里一樣,美麗得令人沉醉,訴說的卻只有悲傷與孤寂。

  「愛里,或許......我們的世界很無情、很殘忍,並不溫柔、沒有辦法照顧到每一個人......」

  她試著將愛里拉近,但移動的卻是相對輕巧的自己。不過無妨,隨著距離被消弭,她輕輕放開了手中的紙箱任其漂浮,並緊緊擁抱住了愛里。

  擁抱住了,那殘破不堪的少女。

  也是在這同時,才發現了她的腹部,有個正在癒合的傷口,雖然沒有滲出鮮血,但那的確是魚叉撕裂過的痕跡,是舊船港那時被那人所劃出的缺口、看上去是多麼地令人心疼。

  小卷更加施了力道,彷彿能因此而彌補一樣。

  「......對不起,對於每一個傷害過妳的他們,也對不起,對於沒有保護好妳的我們。」

  愛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不明白為什麼能在一片大海之中,感受得到小卷滴落在自己胸前的眼淚。

  「但絕對不應該是這樣,除非這就是妳的選擇,否則妳根本不需要委屈自己待在這孤獨的世界裡,沒有人有理由可以剝奪妳好好生活的權力,在妳身上的每一道傷,那全部都是他們的錯,絕對不應該由妳來承擔。」


  她們倆開始緩緩地下降,直到距離寂寥無人的街道僅剩下幾公分的高度。

  「小卷。」但愛里卻輕輕推開了她。「妳讓我好失望。」

  「......什麼?」小卷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在她的臉上已經失去任何的表情,無論是受盡惡火折磨時的淒凌、亦或是在收下禮物時的飽暖、甚至是徜徉於大海之中的那般唯美,正如她對自己的信任一樣,已經蕩然無存了。

  「我以為妳能夠了解我的,但原來從頭到尾,妳還是只把我視作一個麻煩而已呢?就像那些人一樣。」

  「我才沒有!」小卷慌張地想要再度伸手拉住她,但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躲開,而這比任何話語都還要讓人感到絕望。「我才沒有......」

  「我以為妳能夠感同身受的,但妳卻完全都沒有做到,所以,才會說出那麼自私的話。」

  「我、我!」她只能趕緊搖頭。「我、對不起,但是、我真的--」

  「妳只想要拯救我而已,但我卻一點也不需要。」愛里的語調,如同深海之下的冰冷。「我需要的,並不是拯救。」


  小卷在突然之間失去了浮力,重重地跌落在柏油路面上,濺起了微不足道的水花。

  一道清脆的碎裂聲響在她面前迸發,紙箱掉落在地,裡頭的魚缸碎片灑了滿地。

  暴雨就像懲罰一樣,開始在她纖弱的身子上不斷鞭笞。


  從海中回到陸地上,回到家門口前的巷子裡。

  她知道,自己被丟下了。

  她知道,愛里被自己給傷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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