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打瞌睡
「吁......」
依稀聽見自己的鼾聲,小卷的意識從深夜裡的平靜湖面中緩緩浮升,鼓出水面時,只撩起了幾波漣漪,四周安靜得只剩星星閃爍的聲音。
一雙放空的眼睛眨呀眨著,盯著一盞八爪狀的古銅色吊燈。
疑問默默從皺起的眉梢間冒了出來,這是哪裡的燈呢?
往下一看,坐在沙發上的是怡潔學姐和以妃?然後眼前這個是......?噢!是亞皓?
對了、對了、想起來了,這裡是明旭的家,然後自己似乎是聊天聊著就不小心睡著了的樣子。
「咿姆-」
她撐起身子,揉了揉睡飽休足的眼皮,心情愉悅地伸了個懶腰。
雖然是在陌生的環境中,但一睜眼身旁都是熟識的人,安全感便自然而然地點亮了起來。
頭上還迷迷糊糊地冒著泡,掏出那支比她小手還要大上許多的手機一看......
嗚哇?都已經過了晚餐時間了?自己竟然睡了這麼久?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呀。
她露出既驚訝又羞恥的表情,趕緊抬起頭來想向大家打聲略帶歉意的招呼。
但這一抬頭。
她看見怡潔和以妃兩人緊抱著彼此,膽顫心驚地不斷張望。
亞皓正站在吊燈之下,雙手緊握著一根高爾夫球桿,彷彿是隻被鬣狗群圍捕的落單獅子,絲毫不敢輕舉妄動。
--咦?好像有哪裡不太對勁?
當小卷的腦細胞開始活絡、思緒進入狀況以後,便開始心跳加速。
怎麼了?
她想問出口,但繃捆難受的氣氛讓她知道現在並不是可以發出聲響的時候,甚至對剛才那聲嬌喘感到後悔。
怡潔看見了她,趕緊將食指靠上嫩唇,做出安靜的手勢。
接著,夾帶緊張害怕的情緒,指了指窗外。
這是什麼意思?她不解地歪了頭,但怡潔並沒有以口語回應她,而是盯往樓上看。
在這寬敞挑高的客廳裡,只有那盞吊燈安安靜靜地亮著,往廚房去、往樓上爬,視野都被黑暗給阻擋住,所有的窗也都拉上了簾,完全看不見外頭的景色。
瀰漫著詭異又刺痛的氣氛讓人害怕,沉重重地施壓在她瘦小的雙肩上,使得她的細背陷進沙發裡。
一瞬之間,突然覺得這裡變得好窄好窄。
除了來自不同方向的鼻息聲外,什麼也聽不見。
桌子在看她、椅子在看她、吊燈在看她、所有的畫像擺飾都在看著她。
包括圍繞在四周的黑暗之中,彷彿有著一群怪物,正彎起赤紅的兇眼、嘲笑著她的膽小。
屏住呼吸,她瞥見身後是一面實牆,於是僥倖地又再往後擠了一點,至少前面有亞皓站在樓梯口、靠窗的是怡潔和以妃,自己位置便相對地多了點安全感。
然而,就在明白了環境以後,她發現少了一個人。
--嘉柔呢?怎麼沒看見嘉柔?
亞皓或許是注意到了小卷的慌張,便緩慢地以氣音告出。「傳訊息給嘉柔,告訴她不要現在回來。」
「咦......?」小卷用相同的音量回應。
「外面、有人試著要闖進來、」怡潔將以妃摟的更緊了些。
「很多人。」亞皓補充道。「還有明旭,也跟他說一下。」
小卷的腦袋一時之間還無法從這零碎的訊息中理絡出原貌,但手指倒是已經提槍上陣、飛快地往手機螢幕上敲擊。
那原本只如蚊點大小的指頭聲,在這安靜到讓人窒礙的環境之中,被因此放大了數百倍。
不過對於亞皓來說,這樣的噪音還不算超標,比較起來,空氣持續振動的嗡嗡聲才更棘手。
他依舊微張著嘴,聚精會神地運轉耳膜,連任何一絲細小的、微不足道的瑣碎都不願放過。
果不其然,像是鋁、或不鏽鋼,同時還夾有著玻璃的碰撞聲,依舊持續地從四面八方響起。
後院、二樓、三樓、浴室、房間、這次是頂樓。
外頭那些人正嘗試著在不被發現的原則下,找尋著任何一處未上鎖或有破綻的門窗。
但就算運氣很好,這裡每一處出入口都有好好地發揮阻擋的功用,其實也無濟於事。
真的硬要進來,暴力的手段多得是。
又是什麼疾病管制處的人嗎?當下能想到的也就那些人最有可能了。
如果是,那衡量一下下午那些人的實力,也並不是沒有脫困的可能。
但如果不是,會是誰?又該怎麼處理?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亞皓決定先暫且擱下監聽這個極為耗費能量的苦差事,乾脆把大腦用在想辦法脫困上。
一般來說就算是透過窗簾,有看見一樓客廳內點著燈的話,就不會冒險從正門闖入,而從剛剛的幾聲聲響聽來,也的確都分佈在後院或樓上的位置。
也就是說,現在大門口外很有可能是相對安全的。
亞皓悄悄地靠近窗邊,輕輕拉開布簾,外頭已經入夜,路燈和住家的螢火交錯閃爍。
庭園內沒有任何人影,花花草草隨風擺動,稍微側了幾個角度,也看不出什麼異樣。
但是,就這樣子魯莽地往外逃,真的是個正確的選擇嗎?他突然想到這點,動作就猶豫了下來。
他恨自己對敵人的資訊毫無掌握。
「妳有辦法讓蒼蠅上樓去看看情況嗎?」想了想,他對以妃這麼說。
「可以、我會盡力的......」剛說完,原本停在桌面上待命的小黑點迅速飛出眾人的視線外。
但就在黑點消失的同時,不需要有亞皓的那雙耳朵,每個人都能清清楚楚地聽見。
某處,有一扇窗,被未知的恐懼給打開了。
鋁軌摩擦的粗糙聲響,如同死神的鐮刀拖曳而入,沿著樓梯走下來。
來不及了,這間水泥屋從這刻開始已經崩潰,就算是那盞吊燈的光所籠罩的範圍內,也不再安全了。
「走。」亞皓單手抓握球桿,另手直接將以妃像捲毯一樣扛上了肩,準備打開大門強行突破,不管怎樣,不遠處就是鬧區,有商店有餐廳,到了那裡就安全了。
「嗚、嗚啊呃!」但第一步都還沒踏出,以妃突然之間就像是遭受到電擊一般,全身痙攣抽動不已,她瘦弱的身軀用盡了力氣在痛苦掙扎著,從亞皓身上跌落,摔回了沙發上。
「妹?妹!」怡潔被這幅畫面嚇慌了手腳,只見以妃雙手緊壓著死白的眼窩,從喉嚨中不斷榨出溺斃般的哀嚎聲。
接著,在她的指縫間,湧出了血水。
「死、死了、被、被打死了......」如同駭人驚悚的怨妝,暗紅色的濃稠液體將她的眼白染上赭色,流淌而出、氾濫在消瘦的臉頰上。最後,她顫抖著,直到體力被燃燒殆盡,雙手癱軟落放,整個人昏了過去。
「嘖!原來沒中獎啊?害我白期待一場。」
不屬於他們之中任何一人,沙啞的嗓音從後頭傳來。
亞皓趕緊從錯愕之中回神,向身後一轉。
只見一個駝著背的乾癟男人,已經靠在樓梯扶手旁許久,不悅地盯著他們看。
那頭像是剛淋了場雨的波浪捲髮、燒爛半邊臉的火疤、滿臉隨意的鬍渣、在鼻孔下方塗抹著一道藥膏,還有,和明旭極為相似的眼神。
「鬣狗?」亞皓脫口而出這個今天剛學到的名詞。
「哦喲?這年頭竟然還有人知道我們?」叩叩叩的鞋跟聲,從通往樓下車庫的階梯節奏而上,原來早就在不知不覺中潛入進來了嗎?
走上來的是個身穿紅袍的女人,綁著兩束又長又尖的黑色雙馬尾,嘴唇上方塗有和男人同樣的膏狀物,手裡握著一根銀錐,根身處崁著細長的溝縫。她推了兩下無框眼鏡,頗有興致地瞧著亞皓。「還是個小帥哥呢?真想餵你喝幾口姊姊我的血呀~」
「好吧,向你們介紹一下。」那男人從陳舊的皮衣內裡掏出了菸和打火機,懶懶散散地點了起來。「這位大姊,你們可以叫她小番茄,然後,門外那個拿火焰噴射器的是大輪。」
門外?亞皓沒有餘力去確認,但如果他說的是真的,剛剛就算闖出去了,也會被活捉起來吧。
「另外,還有個叫六眼的,已經在附近架好狙擊槍了,嗯。」他鼓起肺部,接著吐出濃厚的煙圈。「沒有錯,我們是鬣狗,但看你們聽見這些名字的時候也沒反應,好吧?大概也不是這一路的人,不管,先不管怎麼知道的,反正現在有個共識,我們是殺人犯,你們是人。」
「喂~不公平~為什麼就你不用報名號?」那顆鮮豔的小番茄不滿地抱怨。
但浩武沒理她,只是把一直緊握著的那顆拳頭鬆開,在掌心間可見一攤被壓爛的黑色穢物。
--那是以妃的蒼蠅屍體。
「告訴我,這是誰的?」但他的目光從剛剛開始就一直放在那個雙孔流血、一身糟糕的女孩身上。
她穿著防護衣,看來也正巧就是那個被劫走的病患了。
又是這個、又是那個的,真是很會給人添麻煩的東西。
「我再問一次,這是誰的?」當下沒有人立刻做出回應,他就因此而失去了耐心,點著一股無名火,開始舉起腳步往亞皓過去。
兩人之間原本就稱不上是安全的距離又被縮短了些,然後,又再更短、再更短、更短,根本沒有打算停下腳步。
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
沒有人止步、沒有人躲開、也沒有任何人先出手攻擊對方,下一個步驟,就是一聲厚實的悶響將火藥給點燃,兩人如同剎車失靈的火車般直接高速對撞。
雙方都因這暴力的衝擊而往後踱了一步。
下一秒,亞皓舉起球桿,在浩武原本臉部的位置,如同隕石一樣斜著轟炸而下,破開了空氣,像顆快速球呼嘯而落。
他知道自己這用盡全力的一揮會發生什麼事,會看見血沫橫飛的畫面,掌心間會傳來紮實的反饋,然後會破一顆頭、死一個人。
本來應該是要這樣的,但現在卻什麼都沒有。
他冷靜的視線裡在一瞬間內納悶了起來,只有那個紅衣女人還站在遠處看著他發笑,而那張危險的半臉是什麼時候消失的?他竟然完完全全都沒有頭緒。
就在這時,他突然被用力一扯,整個人被迫失去了平衡。
浩武在他旁側,勾著他的脖子,打算將他整個人放倒後,再用膝蓋狠狠地折斷他的頸椎。
經驗來講,中招的獵物都會在這一下內斷氣。
雖然是個看起來前途光明的少年,但沒辦法,畢竟自詡為死神,對待萬物皆應公平處分。
可能是有點惋惜、也可能是久久沒有體會到用這麼爽快的方式殺人,他的笑彎起了詭異又複雜的嘴角。
但這一次,就像是錯拐上了一根冷冰冰的鐵柱,只不過壓下了一半的角度,就硬生生地被擋了下來。
「嗯?」回頭看,那少年已經站穩了腳步,不但反過來撐抵住他的手臂、同時還抓握著他的皮衣。
接著,突然之間,一股強橫的蠻力將他整個人都提了起來,順勢往後一摔,如脫榫的大風車般被狠狠砸在地板上。
這一砸砸中了他的後頭,清脆的震盪波往他的腦袋裡狂亂轟炸,他知道接下來自己絕對會失去反擊的能力,雙腳只好趁還有辦法行動之前趕緊往上一踹,把那個只靠力量就差點摧毀掉他的年輕人給踢了開來。
亞皓來不及防備的腹部因此承受了力道沉重的一擊。
他浮了個空,向後跌落在小卷身旁,嚇得她尖叫。
「噢!真的假的呀?嗚哇哦!」小番茄看見這一瞬間,既驚訝又興奮地舔了舌唇。「這小帥哥我要了!」
她手一揮,扔出的短錐直直刺進亞皓的大腿上,紫色的液體立刻從握柄內湧出,順著溝縫被導流進尖頭。
「呃、」腹部的疼痛和大腿的刺痛接連而來,縱使亞皓緊咬著牙,卻也沒有得到任何時間好可以繼續反抗,就只是視線一糊,毫無談判餘地的失去了意識。
麻藥不講理地奪去了小卷和怡潔最後的希望,她們看著亞皓的眼皮不甘心地闔上,整個人像洩了氣般鬆懈下來。
戰後局勢已定,再也沒有緊張,只有勝利跟絕望的分別。
浩武扶著腦袋,頭暈目眩的感覺還揮之不去。
他摸了摸身旁周遭,將那根菸給撿了起來,趕緊吸上個幾口。
「老了嗎你?」小番茄湊近他們,知趣地笑著。
「老了。」他無奈回答。
「老頭子~乖乖先坐在那吧~」她嘻嘻地笑,接著將目光放在怡潔上。「美女呀?妳是不是在想~咦?奇怪?為什麼沒有用呢?」
「妳......」不願承認的是,她的確說中了。
從那個危險的男人現身的一刻起,怡潔就大量放出了薰香,就算這濃度會連帶著小卷和亞皓也被影響到,但那當下也只能這麼做了。
只不過,本來應該早就充滿了整間屋子的劑量,現在卻絲毫不見在他們身上作效的樣子。
奇怪?為什麼對他們會沒有用呢?
「姐姐我很失望呢~沒想到妳會這麼弱~該不會,已經沒別招可用了吧?」
「......」怡潔只能繼續瞪著她,別招嗎?當然、不可能會有,她終究只不過是個誤入歧途的學生而已。
「兩個選擇喲?第一、現在燒死妳,還有妳、她、跟他。」小番茄伸出手指來一一點名。「二、帶我們去見妳的撰約者?怎麼樣呢?」
「我帶!」聽見這話,根本有如天降甘霖,怡潔完全沒有多做考慮。「放過他們、也放過我,我就帶你們去見她。」
「欸?啊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竟然一點猶豫都沒有?這種本性背骨的賤人是要我怎麼有辦法放心嘛?」她笑得浮誇,一邊往玄關走去,將大門打開。「我想妳還是先死在這裡吧?我看了就討厭~」
接著走進屋內的,是個理著平頭,全身刺滿了青、打滿了洞、掛滿了各種鐵環的壯漢,在背上扛著一台火焰噴射器。
大概、這就是那位「大輪」了吧?
就算撇除掉現在情勢的威脅,光是那人的外貌,就讓怡潔不自覺地從深層意識之中害怕了起來,他暗自祈禱著,就算非得要在這被殺死,也絕對不要是由他動手。
他冷峻的眼神在小卷和怡潔之間來回,彷彿一個倦怠的屠夫,只想趕緊剁碎她們,好能早點休息。
「全都先打包帶走吧。」浩武終於找回了一點小腦的支配權,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病人交出去燒掉、小狐狸拿來抓大獎、至於那兩個回安中學的學生......帶回去問問那個小太妹吧?如果沒什麼重要的,就餵毒把記憶給洗掉。」
「那在那之前,我可是要把那個小帥哥給玩個滿足的哦~」
「隨妳便。」
「還有呀~那個小妹妹聞起來好像也滿香的呢~」
小卷看見那變態女人的眼神對了過來,趕緊將頭撇開。
但下一秒,纖細的手臂上就傳來一股刺痛,接著,還來不及叫喊,就體會到了亞皓那時的無力。
畫面一淡,她又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