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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海潮迴聲<12>

Dz | 2022-01-05 21:33:39 | 巴幣 14 | 人氣 121


巨浪



  1




  白簑老者在空無一人的大雨街上獨自走著,默默地,她轉進了一條狹窄的防火巷裡,身影沒入其中。

  每往裡頭深入一步,都令她更加懷念起當年的風景。

  烈焰、地獄、熔火鑄成的寶劍。

  祭品的哭喊聲直達靈魂的深處,那是多麼悅耳的曲目,在最後一刻斬斷鎖鏈時,沉重的一響,瞬間隔絕的兩個世界,一場無與倫比的表演。

  她亢奮地露出了笑容,在廢墟面前就定位。

  這裡太潮濕了,需要好好地整頓一番。


  老者從簑衣裡拿出一綑末端綁著魚鉤的繩索、和一顆無法從外觀辨識功能的金屬圓球。

  她的呼息突然變得比以往更加平和,將自己的思緒調整至最為冷靜的狀態。

  接著,她將圓球高舉至空中。


  圓球開始震動。

  音頻往四面八方擴散開來,強勁卻又隱密地傳往各處角落。

  在這個過度乾燥的世界裡,幾乎沒有任何生物能夠察覺。

  但到了深海裡,那靜謐的失落國度之中,卻成了一道呼喚。


  「愛里。」


  拱門的裏側,愛里聽見了。

  底下一片煉獄的預言瞬間消逝,化為幾珠滾燙的泡沫,然後冷卻。

  沉於海中的回安鎮回到了一片寂靜。


  「愛里。」

  那道呼喚再度傳來,愛里並不確定自己是否認識這聲嗓音的主人,但她卻感到莫名地熟悉。


  「愛里。」

  她聽過,她確信自己絕對聽過這個聲音,甚至曾經依賴、信任、愛慕、且懷念......

  ......不,她直到現在,才發現自己竟然忘了懷念。


  「愛里。」

  她知道的,那是深藏於她那段空白的記憶之中、來自於受到焰火焚盡心靈以前的事。

  是在旁人向她解釋道,自己的選擇性失憶是來自一段殘忍的暴行前的事。


  「愛里。」

  「......媽媽?」

  她發現,燙人的眼淚正在自己的臉頰上不斷流落。

  「那是個謊言。」王后原本沉穩的語調突然變得急躁。「愛里,那是個毒餌。」

  「......那是我媽媽,那才是我的媽媽。」愛里鬆手,鑰匙在從她掌心滑落的瞬間,透明的巨大拱門也消失的無影無蹤。「......是我的家人,是真正關心過我的人。」

  「愛里,妳的母親已經犧牲了,她的靈魂已經回歸到大海之中,她一直以來都看顧著妳,從未中斷過對於妳的關心。」王后輕輕舞動巨大的鰭翼,嘗試阻擋在聲音的來源之間。「但這並不是妳的母親。」

  「不!她是!」

  愛里一伸手推開了王后。

  「她就是我的媽媽!你們才是假的!你們全部的人!不管是誰!都只想著要利用我!從沒有關心過我!你們對我來說全部都是假的!」

  她將頭向下一伸,將尾鰭大力一撥,以讓人不敢置信的速度直直朝向母親的嗓音俯衝。

  掠過了回安中學的上方、掠過軟禁著她的回安教會、掠過那從沒包容過她的公寓。

  「愛里。」

  循著聲音,她最後拐彎進了一條狹窄的暗巷。

  她對陌生的這裡毫無印象,而且可以肯定的是即便在被掩蓋的記憶之中,也絕對沒有到來過這裡的可能。

  「愛里。」

  但聲音確實是從這裡傳出,從離地一點高度的半空之中。

  她疑惑地繞著那個位置遊了幾圈。

  接著恍然大悟。

  媽媽在回安鎮裡,那就是她心裡深處仍不願離開回安鎮的執著。

  她縱身一躍,從溫柔的深海之中掉進了殘酷的陸地世界。


  伴隨著巨大的水壓,她重重摔落至破敗髒亂的泥濘之中。

  撞擊在堅硬地面上的疼痛並沒有減輕任何一絲對於和母親重逢的渴望,無論樣貌為何,她願意不顧一切地期待著,然後毫無保留地再次緊擁、珍惜、大哭一場。

  但一抬頭,她眼裡所見的,只有一個身穿灰白色蓑衣的人影,從陰影處裡,是令人寒顫的詭譎笑容。

  「愛里。」

  愛里看著那人手裡高舉的圓球,依然發出來自於母親的呼喚。

  她完全無法理解眼下的狀況,也甚至忘了只要一個念頭,絕對可以有足夠的時間立刻跳回海裡,躲避任何一點受到傷害的可能,但是,在還來不及反應過來的情況下,那人熟練地揮動另一支手,將魚鉤直接鉤穿愛里那雙只差一步就進化完全的大腿上。

  完全超越了過去任何一場火刑所帶來的疼痛,愛里尖叫出聲,然後,或許是出於血脈裡深藏的本能,她沒有閃過任何一點思考,直接就翻過身要往大海裡逃走。

  而僅僅隨著一個意念,她便又重新回到了深海裡頭,海潮又一次毫無保留地包覆住了她,帶來了溫柔、暖和、以及能夠撫去一切傷痛的治癒。

  她感受到大腿上的痛楚已經蕩然無存,便虛弱地癱倒了下來,任憑海流盛著她漂浮。

  同時,海潮也替愛里恢復了體力。


  愛里很快地就回到了冷靜之中,至少足以好好回想以及反省剛才所發生的每一道細節。

  而首先,她打算先確認好傷口的狀況。

  但一低頭,才發現魚鉤竟然從頭到尾都沒有脫離,仍然以怵目驚心的模樣鉤穿著自己的肉身,即便沒有流出血水、也已經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但傷口的癒合卻反倒使魚鉤和她變得更加緊密。

  她急忙抬起頭,在腦中浮現出的第一道念頭是回去請求王后的幫助。


  然而,就在她才剛開始揮舞鰭翼、開始上浮之時,魚鉤聯繫著的繩索突然用力一扯,把她整個人都扯了出去、扯進了陸地裡。

  重重一摔,她再度跌落在堅硬的泥濘地面之上,這一次仍舊悶疼,但相比之下,大腿處重新湧現的劇烈痛楚則完全摧毀了她的理智。


  愛里再度崩潰尖叫出聲。

  「原來已經長成那麼大一條了啊?看起來真是肥美。」

  愛里在凄厲的掙扎之中,看見了說話的那人,那身穿白簑的老者有著和母親溫柔嗓音完全不同的口氣。

  那是比過去任何一個嘲笑或鄙視過她的人都還要更加惡劣的,是源自於戲弄以及剝奪的心聲。


  「真不曉得烤熟以後會是什麼樣子的味道?」長者興奮地將遍佈密麻皺紋的醜陋臉孔湊近愛裡面前。「妳媽太乾癟了,嚐起來一點口感也沒有。」

  愛里停下了哭喊聲,彷彿忘卻了一切苦痛、失去了所有情緒,只是瞠大了雙眼看著她。


  老者對於這個反應感到相當滿意,她把繩索掛上肩膀,纏繞了幾圈,一手緊握住,彷彿年邁漁夫每日重複無數次的熟練動作。

  而明明在愛里身上的任何一片鰭翼,都比老者那孱弱佝僂的身形還要巨大,但就在繩索拉扯住她,轉身往廢墟裡頭拖引進去時,卻任憑她如何奮力掙扎,也一點都沒有半分得以與之抗力的辦法。


  愛里尖叫著、哭泣著,她不明白這人是誰、為什麼要捉捕她?

  每一次翻進海裡,都會在下一次規律性的拉扯到來以後,伴隨著傷口剛癒合又被撕裂的疼痛摔回陸地上,她很快就體認到自己的弱小與無能,就像被底拖網所吞噬,絕望、無力,只能奄奄一息地任憑自己倒在海床上,被人隨意處置。

  她失去了力氣,倒在潮濕黏膩的地面上,被一步步地帶往深處,批覆鱗片的皮膚上能清楚地感受到身子下被自己所刮除的潮濕厚塵和黏膩的苔蘚,混雜著冰冷的焦炭碎屑和蚊蟲屍體,鬱悶的空氣、積累的腐敗、繩索的嗦響、老者的呼息。

  她看向逐漸遠去的門外,暴雨打落的噪音越來越模糊,夾縫求生的光照越來越黯淡。


  魚鉤轉了個方向,她大腿上的破口又被剝開了另一個角度,接著,她開始被往下帶,在一階階的樓梯上不斷跌落,梯階的尖角撞壞了她的下頷和門牙,她尚未發育成熟的鰭翼和身上的薄膜也已經殘破不堪,彷彿被絞進漁船螺旋槳的一介魚苗。

  意識在暈眩恍惚與早已超出臨界的痛楚交雜下,她最後掉進了水裡,濺起了水花。

  而那並不是能夠與之為伍的潮水,那是充滿衰亡與凋零的死沼。


  「去拿鎖鏈。」

  老者往牆上某根已燒成焦炭的木材物體上觸摸了一下,輕易地就點燃起了火苗,一根火炬就這麼憑空完成。

  搖晃的光照下,她理所當然地命令道,同時彎下身子握住了魚鉤。

  然而在愛里根本就還沒有搞懂狀況,至少根本還沒有因為任何作為而需要被懲罰之前,老者用力的地扭轉了魚鉤。

  她的大腿噴濺出鮮血,那是整根腿骨被擰碎的劇痛。

  愛里尖叫出聲,但崩潰之中她仍是完全不知所措。

  「進去海裡,抓住那根鎖鏈,把它給帶出來,妳只有十秒的時間。」老者終於願意和藹可親地教導著。「十秒之後,如果我沒有看見鎖鏈,魚鉤就會往上,從妳的跨下鉤進去,從肚臍出來。」

  愛里虛弱地喘著氣,拚命地搖著頭。

  「十、」

  她大哭了出來,彷彿初生的嬰兒。

  「九、」

  一股無以復加的憤怒突然湧現,抱怨為什麼命運直到這刻仍要繼續折磨著她,她已經夠可憐了,跟所有的人比起來,她絕對有資格可以大哭一場,可以對著每一個比她還要幸福的人破口大罵,而不管是誰都應該要包容她,因為發生在她身上的悲劇,本來就是這個世界的責任。

  「八、」

  但又為什麼?明明她什麼也不想要,不想要補償、不想要有人替她伸張正義、也根本不敢奢望能有人反過來對她示好、給她愛。

  她只是希望在接下來的時間裡,無論是身體或心靈上,都能夠不用再受痛了。

  明明就只是這樣子卑微的願望而已。

  「七、」

  當重視的人、照顧她的人、無關緊要的人、渴望要好的人,每一個人都把過錯怪罪到她的身上時,她也曾經嘗試過說服自己,把一切都想像成是罪有應得的模樣,那麼至少能有個理由,讓自己心甘情願地去接受。倒不如說,她一直以來,都是用這種方式才得以繼續苟延殘喘地偷生下去。

  總是會有贖罪完的一天吧?

  堅持到那時候,絕對可以重獲自由的吧?

  「六、」

  但即便如此逃避,她到最後還是沒有辦法在自己身上找到任何一項罪名。

  「五、」

  她啜泣,轉身跳進了海裡。





  2




  小卷已經將濕透的衣物換下,但即使隔著厚實的冬季睡衣,胸前發出的藍光仍然明顯得令人慌張。畢竟總不能就這樣頂著光芒出現在別人面前,但就算隨著時間過去,看上去也還是沒有任何要減弱的跡象。

  手機已經確定壞透了,於是只好用市話撥給明旭,但回應的卻又只是永無止盡的嘟嘟聲。她只好坐在書桌前,撐著全身累積起來的沉重疲累,看著湯碗裡那隻活在自己世界裡的小鬥魚。


  而就在差點要闔眼睡去以前,她突然聽見了一聲求救。

  沒有聲音、沒有暗號,就只是純粹的意識。


  小卷完全不曉得自己是怎麼接收到這個訊息的,她甚至無法藉由任何方式向別人形容這件事。

  她只知道,愛里正在向她求救。

  而胸前的藍光,已經變得黯淡,彷彿下一秒就要熄滅。

  剛才還苦惱著想擺脫這一切的她,突然對於將要失去與愛里的連結而感到恐慌。

  也不曉得哪裡來的念頭,小卷只憑著一個衝動的驅使,她打開桌前的窗戶,讓外頭的暴雨灌進屋內。


  兩層樓的高度,她做了一口深呼吸,從小小的胸口裡鼓起大大的勇氣,模樣生澀地向外一躍。

  狂亂雨水在轉眼之間被一整座寧靜的海洋給取代。

  她懸浮在空中,試著揮動雙手游動,不可置信地意識到了自己成為了像是愛里那樣子的存在。

  「小卷,救我。」

  無聲的求救化作低語,傳進了她的腦海裡。

  這是愛里的嗓音,是沿著海潮傳遞而來的迴聲。


  「愛里?妳在哪裡?」

  她試著往高處移動,並四處找尋著任何活動的蹤影,但在這一端的回安鎮,似乎永遠都會是這般死寂的模樣。

  「愛里?愛、」


  她嘗試著也大聲叫喊,但也幾乎是同個時間,從某處方向傳來了愛里清晰的尖叫聲。

  沒有猶豫,小卷趕緊撥動雙手、踢著水,往那急游而去。真的就如愛里和繆紗所承諾的一樣,僅僅只需要一個念頭,她就能夠在海中自由自在地進出與移動。


  順著低語的引導,她在屋簷之上筆直地前進。經過買了小鬥魚的水族店、經過回安中學、經過百貨商場、二手書攤、甜點餐廳、公園、熱炒店天橋下和網咖。

  --火場的廢墟當中。


  小卷遲疑了一下,好像甚至還能夠摸到那時獨自一人身處其中時的恐懼感。

  但不行,愛里正在裡頭、正在求救。

  她莫名其妙生起氣來,握緊拳頭,小小罵了一聲,硬起頭皮就踢著水往裡頭游去。


  此時,已經不需要任何迴聲的引導,她已經能夠清楚地感受到愛里的位置,就在明旭下探的地下室裡。

  而讓她意外的是,在陸地上時,這屋內幾乎沒有任何一點光線,全是帶來恐懼的黑暗以及未知。

  但在深海裡頭,雖然一切都被刷成帶灰的淡藍色,陽光只能微弱地擴散,卻是充斥著每一個角落,一切都是海洋的顏色,彷彿沒有任何一隅會被遺棄。


  小卷趕緊轉過身,游下了階梯,然後,她看見了船錨,和倒在一旁的愛里。

  愛里正狼狽地在地上爬行,全身都已經被摧毀得不忍直視,大腿上的魚鉤令小卷不禁感到胸口一緊。

  天花板上有根鎖鏈垂直地懸掛著,準確點來說像是一路貫穿出去的樣子,被鎔斷的末端則掉落在地面上,而小卷發現愛里正伸長著手想要去碰觸。

  「愛里!」

  小卷大聲叫喊,並加緊了動作直直往愛里的方向做最後的俯衝。

  那一瞬間,愛里聽見了她,手也握住了鎖鏈。

  她回頭一看,看見趕來的是小卷,紅腫的雙眼裡又突然崩潰了淚水,在疲倦且虛脫的心靈上,莫名的愧疚感一併湧現。

  但下一秒,她的大腿突然被用力一扯。

  一聲尖叫過後,一切全都消失殆盡。


  小卷撲了個空,愛里不見了。

  而在原本被愛里握住的鎖鏈上,原本屬於最末端的一段逐漸變得透明,彷彿淡出了這個世界。但就在小卷打算湊近觀察時,在看不見的地方,有雙手晃動了它,使得整鍊發出了聲響。


  --另一端被帶去了陸地上。

  小卷如此肯定著。

  於是,她再度深吸一口氣,向前一躍。


  「唔!」

  在下一秒,透映微光的海水彷彿瞬間蒸發,四周突然暗了下來,變得狹窄,僅有恍惚的光源,在令人作嘔的冷冰腐臭中燃燒。

  而猝不及防地出現在小卷眼前的,是一個骨瘦嶙峋的手掌,直接掐住了她的脖子。


  「這又是什麼東西?」

  醜陋的臉孔在簑帽的陰影下彷彿從洞穴深處探頭而出的野獸。

  老者一腳踩著被拉進陸地的鎖鏈,一手抓緊繩索,繩索另端是奄奄一息的愛里。她上下打量著這隻投懷送抱的意外漁獲。

  「妳不是摩許,也不是祭司,奇怪了?」小卷呼吸不到任何空氣,痛苦地掙扎著,但老者的手卻像礁石一般穩固。她湊近這極為瘦小的女孩子,嗅了一嗅。「嗯,聞起來還滿香的。」

  「放開她......拜託妳......」微弱的聲音哀求著,愛里看見了這一幕,開始後悔自己放出的求救訊號。「妳說什麼我都願意做......對不起......請你原諒我......拜託不要傷害她......」

  老者的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著,而小卷脹紅的臉已經開始失去生命,她拚命掙扎的四肢漸漸放了下來。

  「原來是這麼回事。」老者恍然大悟地露出了笑容。「雖然連祭司的受試者都還稱不上,但被妳排進了候補之中嗎?真是任性又冒險的玩法。」

  小卷突然感到失重,脖子上的力道鬆緩了下來,也因此隨即一落,掉進了腐水之中。

  然而在濺起水花之後,愛里並沒有看見小卷有接下來的動靜。

  「那麼我就順妳的意,當作備品看待吧。」老者走向愛里,語氣慈祥地叮囑道。「如果妳能乖乖完成儀式,她就不會有事,明白了嗎?」

  「......儀式?」

  但面對愛里的迷茫,老者只是取下了火炬。「記得那一天嗎?妳被綁上了車。」

  明明就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團火苗,但當步步逼近愛里時,卻幾乎要引燃了她靈魂深處尚未熄滅的餘燼。

  「妳被抓進了河邊的小屋,他們毆打妳、虐待妳。」

  那一天的零碎的畫面,在被掩埋了記憶後所獲得的第一道光景,是骯髒的鐵皮小屋、數個蒙面的壯漢,棍棒、麻繩、和噴燈。

  「燒妳的人,正是我。」


  她想起來了,她怎麼可能會忘。

  愛里的靈魂忽然向下一掉,掉進了密不透風的沉重鐵箱裡,被強硬地塞入其中、被擠壓成扭曲的樣子。她無法呼吸,就算張開口拚命急喘,身邊也一點空氣都不存在。

  然後,開始燃燒。

  從外頭、從裡頭,熾熱的烈焰爆燃了起來,開始炙烤著狹窄且窒息的世界,火舌爬上她的皮膚燒成焦炭,滾燙的空氣竄入她的內臟吞噬殆盡,她的靈魂、她的骨身,無一處不陷入如受燒紅的鋸刀瘋狂切磨的惡刑之中。

  她已經完全忘記待在海中那安寧的潮汐,毒辣的折磨又一次重新湧現。


  「很好、很好,妳完全想起來了。」看著愛里蜷縮在角落崩潰哭喊的模樣,老者陶醉地舔舐了乾裂的嘴唇。「就像那時候一樣而已,也不會再更痛了。」





  3




  小卷終於在汙濁的泥水之下找到了一把已經完全生鏽的剪刀。

  她沒有任何的猶豫,也從未想像過自己會在這種情況下,選擇做出這樣子的舉動、抱持著如此冷靜的情緒。

  她直直跑上前,高舉著剪刀,在最後一步時跳了起來,利用身體飛撲時的力道,把刀尖桶進了老者的背上。


  「啊--」

  老者發出一聲慘叫,被小卷從身後撞上後,兩人一同跌進腐水之中。

  火炬掉落,熄滅,地下室重新回歸一片黑暗之中。


  但沒有太多喘息的時間,小卷感受到被自己壓在身下的軀體做了一個翻滾,下一刻,一雙乾硬卻異常暴力的手再度掐上她纖細的脖子,粗糙的指甲嵌入了皮膚底下,幾乎要將喉嚨給挖了出來。

  她被抓了起來,舉高,直直地往後推,直到背部撞上了牆面。

  這一次,她幾乎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

  只剩一點殘留的念頭,在放棄之中,默默祈禱著愛里能夠逃離這裡。


  令人絕望的下一秒,她只感受到了虛無,再也沒有任何的疼痛,窒息的難受也已經蕩然無存,彷彿已經不再需要呼吸空氣。

  她好像在空中飄浮著。


  然後落下。

  趴搭一聲,濺起了水花。


  ......濺起了水花?


  恍惚之中,好像有個人將她給抱了起來,離開了水裡,一步、一步地往階梯上走。

  直到被放下了以後,平躺在厚實的地面上而感到終於安心,她才慢慢睜開眼。

  「......明旭!」

  透過一樓至少擁有的微弱光線,看清了眼前那人的容貌後,小卷放聲大哭了起來。

  終於可以不用再逞強了。

  她趕緊彎起腰身,伸手抱住了他,緊緊地抱著,一刻也不願意放開。


  「妳的睡衣好醜。」

  明旭一邊輕撫著她濕透的長髮、一邊輕輕拍著她纖瘦的背,並在耳邊輕聲地說。


  「快救愛里!快點呀!」小卷聲嘶力竭地大喊著,而手臂更是施盡了力氣。

  「那妳要放開我啊。」

  「不要!我不要!」

  嘆了口氣,明旭往她頭上有些用力地拍了下去。

  小卷「噢!」了一聲,終於鬆開手,淚眼汪汪地委屈著表情。

  「在這等我。」

  她拚命點著頭。


  但在這一瞬間,樓梯底下原本深邃無際的黑暗裡乍現一閃刺眼的強光。

  接著,火光開始浮現。


  「幹!搞什麼?」明旭把小卷丟下,回頭就往樓下趕去。

  而隨即所見的畫面,令他在滾燙的空氣之間直直竄起了寒顫。

  愛里正拖著殘破的鰭翼,拚命地往自己的方向爬行而來,她看起來沒有再受到傷害的跡象,雖然在短暫的冷卻過後,重新燃起的烈焰另她又再度陷入崩潰的幻境之中。

  但主要來說,起火的是那個腦袋已經被魚叉確實刺穿的白簑老者。

  她點燃了自己上那一直以來都隱藏著,且早已預備好的焰火儀式。

  與愛里和黎恩身上一模一樣的火紋變成了供岩漿流動的渠道,而唯一不同的是,老者另外多開了一道筆劃,將召喚出的惡魔身軀延長至手掌心中。

  --她握著鎖鍊的兩端。

  握緊,然後心滿意足地死去。


  明旭略過仍在顫抖的愛里身邊,直直奔向隨著祭品的死去而幾乎就要熄滅的火源處,一腳把那已經燒成焦炭、不再擁有烈焰的手臂給踹開。

  然後底下的鎖鏈也早就已經鎔鑄完成,開始冷卻,兩端重新接起。

  明旭試著在定型前的最後一刻靠自己的力量扯開,但卻毫無動靜,彷彿自己根本就沒有足以操作的權限一樣。


  船錨開始泛起湛藍色的光芒。

  海平面的兩端連接了起來,重疊的世界擠進了同一個空間裡,光芒沿著鎖鏈一路延伸,逐漸從憑空之中彷彿編織絲綢那般一路現出實體,直直往天花板上去,而在開始重疊之處,鎖鏈將水泥樓板給擠了開來,碎石崩裂。

  明旭回頭將愛里抱起,已經無法顧及那些在地上磨損的鰭翼,一邊喚著小卷、一邊趕緊向樓上逃去。

  在穿過廢墟門口的後一步,一樓地板應聲坍塌,隨即一陣轟隆巨響,伴隨駭人的震動,以底下的船錨為中心,石塊和砂土像被扯進了暗潮漩渦之中,整棟樓房全都垮陷了下去。

  沙塵噴發了出來,又被暴雨蓋了下去,而依舊不受動搖的,只有那條直直向遠方天際延伸,完美無瑕的鎖鏈。

  怵目驚心的畫面,三人在依舊湍急的雨聲之中喘息。


  「......說真的,接下來的不干我的事。」筋疲力竭之後,明旭轉頭朝向慢慢從火海中平復過來的愛里。「但我答應黎恩牧師了,如果演變成這種狀況,至少要把這件事情告訴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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