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線索
「六處刀傷、十一處擦傷、大腿中了一彈,不過幸好是穿過去了,所以,你有什麼話要說嗎?」
波浪瀏海下的雙眼專注在白熾燈的聚光處。
過程中沒有半點溫柔,但浩武還是將明旭的傷口縫得整齊完美。
「我覺得緹鷺老媽想要殺了我。」
「怎麼會?不就是要你送個信嗎?」
「但他沒提到會有整間電玩場的人殺上來搶。」
「聽起來是封很重要的信。」喀擦、手術完成。浩武莞爾笑了笑,側過身去手寫著字條。「緹鷺老媽是在訓練你的臨場反應,她的方法比較偏激,但很有用。」
「呵、你要說以前也是這樣被訓練過來的嗎?」一如既往,明旭將褲管拉下,並沒有要求把傷口給包紮起來。「那為什麼現在改做醫生了?這點我還滿好奇的,聽說以前你高傲到可以自稱為死神。」
「把這張拿給小番茄,這是修補肌肉的配方。」廢紙的背面寫滿了讓人看不明白的各種代碼,比起說是醫療術語,更像是那兩人私底下的暗號。「身為醫生還是得叮囑你,你的體脂肪太低,盡量還是別被攻擊到內臟器官,任何一下都有可能是致命傷,但你的骨骼硬度又高得誇張,如果可以,就多用手腳去擋吧。」
「謝了。」接過紙條,明旭準備轉身離開。
「至於你的問題。」背對著,浩武一邊收拾著工具,在這間狹窄卻又設備齊全的手術間裡,沒有任何一個東西是被准許隨處擱置的。「在做鬣狗之前,我本來就是個醫生,既然上帝給予了我這項天賦,那麼在有人需要的時候奉獻出來,就只不過是責任而已。所以我並不是改行做醫生,也並沒有不當死神了,只是就最近的大環境來說,需要醫生的情況多了一點。」
「這不會太可笑嗎?一隻鬣狗在感謝上帝,你要那些被你殺死的牧師和教軍作何感想。」
「這不衝突。」當明旭帶著無聲無影的腳步離開以後,門扇的裡側,他如此堅定地說道。「只不過是我們信奉的上帝不一樣而已。」
那算是他們最後一次還能夠心平氣和地好好談話。
幾天後的任務當中,隔在兩人之間的鐵網柵欄,被硬生生地剪破了一個開口。
到現在他還是不太能明白反目成仇的原因,就像浩武口中所說的上帝一樣,他都不想、也沒有辦法搞懂。
於是記憶漸漸淡出,世界回到了現實,他慢慢地踩下剎車,讓窗外平順滑過的街道漸趨漸緩,直至靜止。
來到了熟悉不過的地方、打烊的店舖、檜木色的拼板櫃台、似乎還能聞到陣陣豆香。
二樓的窗子點著燈,有人還沒睡,大概是在等著女兒回來吧。
但總不能就這麼把她給直接抱進去,光是要怎麼解釋這種昏睡狀態就夠麻煩了。
轉動鑰匙將引擎熄了火,四處歸於寧靜,明旭默默看向身旁。
斜照透過車窗的路燈,嘉柔在副駕駛座上沉沉穩穩地睡著,眼角上似乎殘留著淚痕,側擺的臉龐倚靠在安全帶上,棕色髮絲延垂披覆,落在隨著細微呼吸而起伏的胸前。
如果現在有多餘的時間,那麼他會選擇就這麼靜靜地待著,不讓任何打擾來破壞這幅畫面,然後,對於自己所在的角度感到幸福。
但這份幸福終究還是過於奢侈,他顧忌的事情還很多,不論是這世界、不論是這時間、不論是自己、不論是她、甚至不論是她,就算從不認為自己是個優柔寡斷的人,現在也只能承認沒有做出決定的勇氣。
一句承諾,不會有人真的為此負起責任,所有的山盟海誓都只是當下感性的結晶體,所以也只會停留於當下,而隨著時間延續下去的,只不過是作為不想分開的理由。
但承諾的字句雖然虛假,確立起來的關係卻又真真實實,因此在這段關係之中,比起兩人是否踏出第一步,他更看重的,是自己有沒有能力帶她走到最後。
遺憾的是,他確信現在的自己沒有能力。
因為沒有能力,所以沒有逞強的勇氣。
因為沒有勇氣,所以連一句簡簡單單的承諾都給不起。
對於不屬於他的她,只要能像現在這樣仍好好地睡著、哭著、呼吸著、活著,那就夠了。
生離死別什麼的,沒有辦法再承受一次了。
現在的距離,或許就是最恰當的吧。
所以,他才不能夠帶上她。
於是明旭選擇伸出手來,輕輕搖晃著嘉柔的肩膀。
幾下之後,她終於睜開眼。
「......」或許是麻藥還沒在她身上退盡,恍惚的眼神迷離了好一段時間,許久,才輕飄游移窗外。
她認出了這間店鋪、認出了自己的家,而隨著意識慢慢拼湊起來,她又發現了自己身上的安全帶、和前方的擋風玻璃,最後,她抬起手臂,將髮絲撥向耳後,僅隔了道月光,看著身旁的他。
看著、看著、注視著他的眼睛,
看著、看著、注視著她的眼睛。
她終於明白了,為什麼總是覺得自己正被他所注視著。
原來並不是錯覺、並不是自己的妄想,他的確一直、一直以來,都在看著她的眼睛。
好像對他來說,那才是渴望得到的寶物、是真正想握在手裡的美好。
在昏睡過去的這段時間裡,她並不如表面那般平靜。
紅衣女人的話像消散不去的回音,在她模糊的思緒之中不斷旋轉。
明旭、和自己、明旭、和自己、明旭、和自己、
那個女人、替代品、那個女人、替代品、那個女人、替代品、
眼睛、太像了、眼睛、太像了、眼睛、
重複迴圈播放的畫面就像暴風雨,她連到底該忌妒誰都沒有辦法得到答案,甚至竟然會開始錯認自己的眼睛會不會其實是屬於別人的。
那和自己太像了的雙眼又到底是誰的呢?如果只是太像了,那麼映在明旭的瞳孔之中,誰的又要更漂亮些呢?
如果自己真的只是替代品,那麼在其他的地方上,又可有任何贏得過那個女人的嗎?
還是說,就真的如同字面意思一樣,只能被作為替代品來使用。
不安、猜忌、受傷、連心情到底該如何表現都決定不了了。
最後,終於化作為沉重的語句,從雙唇之間輕柔淡飄地掉了出來。
「可不可以告訴我......我的眼睛像是誰呢?」
時間多希望被靜止在這一刻。
他沒有辦法回答、她也沒有辦法收回。
而他不想回答、她也不想收回。
於是,指針上的刻度依然在走。
他像個窩囊廢,終於承受不住她的視線,只好逃離開來。
別過頭去,如同一閃而過的心虛,怎麼樣也無法正眼面對。
「回家休息吧,我還得想辦法去救他們。」
最後,他說出這麼令人失望的一句話。
「嗯。」
長髮隨著臉龐落了下來,遮掩了表情,只是輕聲應諾。
缺氧般的氣氛遲遲未淡,再沒有人先離開這個空間,總會有人窒息而死。
可能是道別、可能是寬恕,嘉柔先動手解開了安全帶。
「你會把他們都帶回來的,對吧?」
「我有找了人幫忙。」
「......那麼,注意安全。」
「嗯。」
「不好意思,還麻煩了你送我回來。」
「嗯......」
「......我上樓了。」
「對了,這交給妳。」明旭突然想到了後座的東西,並彎著身子將小卷的背包拎了過來。「還有這個。」
接著,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支包著麻糬怪物保護殼的手機。
「它被藏在沙發的縫隙裡,找出來的時候還開著錄影,從那些人進到屋子裡開始,一直到我按下停止,這段時間內在客廳裡發生的所有事情、所有聲響都記錄下來了。」
「這是小卷的手機。」嘉柔第一眼就認了出來。
「先不說是誤打誤撞、還是她真的聰明到用這種方式留下線索,這都幫了很大的忙,至少讓我知道該上哪去找人了。」
「......線索?」
「嗯,他們說了『我們先回橄欖樹一趟。』,我想應該是那間酒吧。」
「橄欖樹?」她腦中立刻浮現了那片同志的圓形招牌、那杯牛奶、和浮著碎心巧克力的紅色氣泡酒。「我昨天才去過。」
「我昨天也......等等?妳為什麼?」明旭肩上的負荷突然之間也隨著嘉柔恢復的精神而暫忘一旁。
「唔、噢、不、線索、對、線索、我想到了。」嘉柔趕緊將小卷的背包拉開,從裡頭拿出粉色的教室日誌。「這個!」
「......啊?」他不敢說還真的是都忘了這東西的存在。
「在你們替以妃動手術時,那根羽毛筆交給怡潔學姊保管了。」她翻了開來,到最後出現字的那一頁上,並又從背包中找了支筆出來。「如果還在她身上,或許有辦法......」
筆尖觸上紙頁,嘉柔想了想,接著寫上了試探性的問句。
--怡潔學姊?妳能看得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