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第三十三幕：同為新手
有一種感覺是這樣的。
某些話脫口而出的當下，以及意識到到底說了些什麼兩個不同的時間段，腦中的人格就就彷彿被置換掉似的。
明明自己並沒有想要那麼說，但脫口而出的那一刻才又突然驚覺，不得不對自己提出某種懷疑。
『為什麼我剛剛會那樣說？』
就彷彿幾秒前的自己被哪位不識趣的駭客給侵入盜了帳號，代替自己發言似的，留下的只有各種不協調的茫然。
建箴本以為，那種感覺只存於口頭對話的時候。
因為對話的速度過快，所以才會不假思索。沒有經過腦中仔細思考，就下意識的把想講的內容直接脫口而出。
他一直覺得，用鍵盤傳送訊息至少有個思緒考量的時間差，所以傳遞的速度並沒有那麼即時。
然而不知道是自己平常就有拿著文字檔Word寫著故事的練習，導致手指也同樣形成了無意識的動作。在還沒有想清楚內容到底適不適合前，其實手指早就已經打好了訊息並傳送。
遊戲的對話沒有收回功能，就算有，建箴也不相信冷雨冰會忽視掉這麼剛才的內容。
網路遊戲的對話誤解有時候就是這麼產生的，雖然對話欄可以傳送文字信息，但卻很難連同情緒的起伏和思緒完整傳遞，某些傳達不清的內容便會造成詞不達意的情況。
儘管通訊語音軟體已經變得普遍起來，但遊戲裡以純文字對話的玩家仍然有很高的比例，尤其是雙方對於彼此都還不是很熟悉、認識還算不上久的情況，大多數的玩家還是會選擇避免產生更多麻煩，而選擇用文字進行交流。
「？為什麼道歉？不是過關了嗎？」
冷雨冰訊息傳送的速度並不算快，也不知道是不是對於剛才自己所講的內容有所困惑，所以才又思考了一段時間。
不……正常人都會覺得困惑吧？對於初次合作攻略副本，好不容易才通關，為什麼會講出這麼奇怪的想法？不應該是首先慶賀來之不易的勝利嗎？怎麼會反過來道歉？
就連建箴自己都忍不住對自己剛才說的話感到疑惑。
「我的意思是……本來應該沒那麼困難的，我覺得自己沒有做得很好。」
自己到底在講些什麼呢？
這種事情就算不講，冷雨冰大概也不至於會有什麼特別的想法。但對於建箴而言，有沒有把那樣的想法說出口，也間接影響到自己對於他對於這次組隊的看法和態度。
如果他真的把冷雨冰當作是不需要在意的外人，他大可在獲得勝利之後，就這麼不發一語的直接退出隊伍。因為在月神虛像被擊倒消失，最後副本獎勵的寶箱掉落的時候，他的主要任務就已經完成了。
說出這些話，一部分是由於他對自己的表現的確算不上滿意，更深的層面則是，他在這並不算特別長的副本攻略裡，的確把冷雨冰看作是了努力和自己合作，共同通關的隊友。
比起道歉背後的原因，更重要的也許是在心理上的微妙轉變。
對於檢視錯誤這件事情，建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是向別人提出自己的失誤，主動去承認自己所做的並不到位，這又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心態。
他做的並不好，至少他自認沒有做到一個超出副本等級的坦職應有的表現。
那麼，冷雨冰又是怎麼想的？
「啊……嗯……我是不太懂，但還是過了不是嗎？」
從新手的視角來看，這是沒有爭議的結果。因為對於新人玩家來說，通關才是最主要目的。在沒有通關前，說多了都只是空想，必須先通關，才會去考慮到把過程優化，或者更進一步做到更好的程度。
所以冷雨冰所說的，建箴也能夠理解。
確實她目前需要的是能夠通關副本的實力，而不是那些更複雜的事物。
「不過，我覺得你坦得很好啊，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
……
如果，只是如果，冷雨冰是一個純粹的遊戲新手，如果她所講出的話同樣是未經思考而脫口而出，發自真心的話語，那麼是不是在她的心中，對於自己那認為拙劣、錯誤百出的判斷，其實也有著另一種不同的樣貌？
要是冷雨冰埋怨剛才的過程太過驚險，用揶揄的口吻表達沒有考慮她的治療能力能否負擔起生命值流失，或者不滿若有人死亡就得重來的條件過於嚴苛，類似這樣的說法，建箴都並不會覺得有什麼。
因為那都是事實。
他們的副本並不算順利，這是他們都能看出的結果。
但冷雨冰所說出的話，卻讓建箴有些不淡定。
如果她並不是為了討好或阿諛講著場面話，而是以新手的觀點直白說出心中對於臨風的看法。那麼自己又應該怎麼面對這樣過譽的評價？
建箴當然也知道，不能把新手的話完全當作是參考的依據，就算他們所說的大多都是發自內心的純粹想法，但是他們所經歷的畢竟沒有那麼多，所具備的遊戲理解也沒有那麼豐富。
然而，那聽起來確實很令人心情愉快。
就算老玩家心中大多都有一把尺，對於自己的表現做出自我評估，但又有哪位玩家能夠抗拒那樣純粹的稱讚？
就因為沒有摻雜太多複雜的想法，所以才更讓人覺得更為真誠。
而且仔細想來，這或許也是第一次，自己被帶領的新手所稱讚關於自己身為坦職的事情。冷雨冰之前，他所帶過的新手最多都是表示禮貌上的感謝，或者是抽空撥出時間幫忙的事情，卻沒有哪個人實際對自己說出：「你坦得很好」，類似這樣的想法。
或許是建箴也從不把自己定位為絕對的坦職，僅而只是玩的角色職業通常具備坦職的特點，所以他也並沒有把這件事當作一回事。如果就連他都不認為自己具備那樣的能力，心裡又怎麼會去奢望其他人去誇獎自己？
然而冷雨冰卻那麼做了，用很單純的想法向自己表達著。
第一次，自己成為了冷雨冰眼中所見的坦職。
『妳真的覺得我坦得很好？』
建箴本想進一步這麼問下去，但或許是需要思考的字多了那麼幾個，這一回他的腦袋卻很明確的把那樣的想法給欄了下來。
「那個寶箱，妳開吧。」他岔開了那樣的話題。
建箴覺得自己的背脊和脖子傳來一陣酥麻微熱的發癢感，雖然陌生，卻然仍能夠從很遙遠的記憶中找到相對應的情緒。
那是被誇獎時的難為情，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的害臊。
自己有什麼好難為情的？
建箴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不管是現實還是遊戲的世界裡，他都很少從他人那裡得到那樣直接的誇獎。尤其和自己關係越近的親人，也就越少從他們身上感受類似的情緒。似乎那些事情本來就應該是他該做到，而且必須去做到的。
就算自己再怎麼努力，做得再好，那樣的結果也並不會有什麼特別的改變。
他當然也知道，自己做得遠不夠完美、還有更多進步的空間，所以他也一直用那樣的想法告訴自己，不需要去特意追求別人的認同。只要盡可能的做到自己所能夠發揮的極限就好。
然而他真的不希望有任何人肯定他所做的努力嗎？
……那怎麼可能呢？
即使抑控內心所求，期待的事物依然還是期待。
就算自己不需要依賴那些肯定和讚美也能夠做好自己所應該做到的每件事情，能夠憑著自己的能力去解決大部分自己所面對的難題，但那和自己想要聽到那些肯定的心情並不衝突。
「啊，說好了獎勵你也要拿一些的，你可不能就這麼溜掉！」
冷雨冰那幾乎算不上威脅，卻又咄咄逼人的語句，彷彿是在對著自己說：「如果你就這麼退出隊伍溜掉的話，我就去跟公會長告狀！」的意思。
如果冷雨冰真的這麼幹了這件好事的話，倒有很大的機率自己肯定是會被艾薩斯叫去約談。只不過約談的理由也很大概率不是因為自己沒拿獎勵就跑掉這回事，而是在壞笑和揶揄中被詢問到自己和冷雨冰到底是怎麼樣的一種關係，像是這種明明不是事實，自己又不知道應該怎麼否認的情況。
一趟副本下來，自己是真沒有什麼想要的戰利品，不過考慮到冷雨冰那種直率的個性，加上她本來就是Evidence公會的成員，自己腦中所想的那些「麻煩事」，還真的有可能會一一實現。
不過……似乎也不是什麼壞事。
從各種意義層面來說，這種個性特質都是只存在於涉世未深的新手才會表現出的難能可貴。當瞭解越多、看過越多不同的情況以後，那樣的純粹感也會隨著時間慢慢轉變為另外一種不同的模樣。
冷雨冰現在也正是處於一種對新手玩家而言慢慢轉變的微妙時期吧。
「妳先把寶箱給開了，我們再討論這個問題也不遲。」
「好！我來開！」
那蹦蹦跳跳的興奮模樣，看起來真的有點像小孩子。
不過以遊戲的經歷來看，冷雨冰的確也符合對許多事情都還抱有好奇和欣喜感的階段，說像是小孩子似乎也沒什麼毛病。
當然建箴也就只是想在心裡，他絕不會把這話脫口而出。
見冷雨冰指著介面上的各種裝備詢問意見，他也是快速瞥了一眼，果然也和預想的差不了太多。
雖然對於等級約在三十到四十等級的角色來說是屬性無可挑剔的過渡品，但是對現在已經五字開頭的臨風，屬性是已經跟不上自己的環境等級了。
但是即使提出這麼合情合理的說法，建箴認為冷雨冰也很可能聽不進去。如果她真的是以理性為考量的出發點，打從一開始的時候應該也不會想到由兩個人來通關副本，這種邊緣人才會想出的餿主意。
至少建箴相信，她的思考形式多半以感性要占得更多些。
很顯然，自己選擇拿什麼並不重要，就算拿了她需要的裝備也可能不會多表示什麼；但要是什麼都不拿，全部讓給她的話，以她那樣執拗的思考邏輯反而很可能會因此鬧起脾氣來。
建箴對於這類性格的人也是沒什麼辦法，隨意揀了兩件明顯冷雨冰用不上的裝備，就當作是自己已經挑選過了。
只要自己不說，冷雨冰多半也不會深究這種小細節。
「不再多拿些？大多數的傷害都是你打的不是嗎？」
「不用了，我這樣就好。」
「怎麼好像有哪裡總覺得怪怪的……」
如果有表情的話，冷雨冰現在應該嘟著嘴一臉狐疑地看著自己
「妳多心了，真的，該拿的我都拿完了，剩下妳就收著吧。」
建箴其實想說：「就這麼全部讓給妳都沒有關係啦！」
然而為了不要在無謂的事情上多找麻煩，建箴還是忍住內心的想法，坦率接受了冷雨冰的好意。
真正的新手會讓人覺得可愛的地方也大概是這裡，明明資源方面也算不上多富裕，但還是仍然會保有某種「不該讓人做白工」的想法。說報酬吧那當然沒多少，但心態上還是讓人覺得欣慰的。
他們很容易因為一些很簡單的小事，或者微小的進步而感到滿足。
相較於攻略副本前的協調、副本過程中戰鬥的驚險，副本通關後的獎勵分配環節完全可以用平淡落幕這樣的形容來收尾。
平淡吧，倒也沒有不好，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大家都能夠各取所需，不用特地為了獎勵爭搶那當然是最理想的狀況。何況自己本來就是來幫忙的，報酬什麼的本來就不列入自己的期望之內。
比起那些物質上的戰利品，反而是冷雨冰的一句話，讓他感到更加欣喜，也認為自己所做的這一些都是值得的。
『我覺得你坦得很好啊。』
就那麼簡單的，不經思考的一句話，卻不知為何觸動了內心裡幾乎已經不去在意的某種情緒。
而那種情緒，同時包含著喜悅和滿足。
不知道為什麼，看著冷雨冰表現出通關副本，獲得獎勵品時的興奮，自己會被那樣情緒給渲染，也會覺得幫她這樣的忙是一件讓自己開心的事。
……原來從另一種意義上看來，自己和新手玩家也沒有兩樣嗎？
建箴突然這麼想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