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幕:當事人?旁觀者?
對於文字和言語有一定程度敏感的人,未必同樣能夠理解屬於人類的那些細膩情感。尤其是對自己來說並不熟悉的異性,那樣的情感就越難理解。
要問建箴能不能察覺到那些言語中的不對勁,建箴倒是沒有遲鈍到那種地步。就算是他也能夠感覺得出來,紅沐的話中似乎帶有很多種不同的涵義,但是要從那些內容中一一拆解出紅沐真正的想法,不免就有些過於困難了。
女生的話語未必有什麼絕對的道理。
或者該說,有時候她們所認為的,也就是所謂的道理。
而道理這種東西,只有說給懂的人才有用。如果想法和邏輯本就不在同一個層次,自然也沒有辦法完全互相理解。
至少建箴自認沒能完全理解紅沐所說的內容到底是什麼,自己也不是善於社交、能言善道的人。
雖然建箴也曾經從文字冒險遊戲中學習到一些相處和對話的思維,但他並不會天真的把遊戲中那些會出現的對話也同樣看作是現實的對話邏輯。
從另一種層面來看,想要在言語上完全看透紅沐的想法,那可能比直面Boss還要來得困難。至少在屬於「言語」的領域裡,建箴可以明確感覺到自己和紅沐之間的差距,或者說……某種莫名的壓力。
且不管實際到底差了多少,建箴對於那些比自己年齡在自己之上的女性總是比較沒輒。尤其是老師、教授,那類在自己求學路上指導自己的人們,他都顯得並沒有那麼自在,甚至是有些坐立不安。
並非害怕,他只是直覺認為,那並非自己能輕鬆面對的對象。
就算知道對方並沒有所想的那麼可怕,但心裡還是會感到緊張。
在遊戲裡,年齡的影響並不如現實來得那麼嚴重,但在紅姐身上,建箴仍然還是能夠感覺到某種特殊的氣場。哪怕是連高階轉職都還沒有通過,等級還不到三十的戰士。但只要開口聊上幾句,建箴就會很自然感覺到氛圍的轉變。
也許再稍微縮減一些範圍,自己對於大部分的女生也都是沒轍的。
小學時候,建箴並沒有那麼強烈的性別概念。
在他的心裡並沒有所謂「男生和男生玩,女生跟女生玩」的想法,只要有相同話題,能夠交流得通,並沒有特別處得不好,也不會因為性別差異的問題找碴,跟男生或是女生相處,其實對他來說並沒有那麼大的差異。
就算是關於遊戲的事情,只要女生願意嘗試,不介意大部分以男生為主的小群體,他覺得女生玩遊戲也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
在那時,他對於「女生」的認知,仍處於一種模糊的階段。
甚至直到國中,他的內心也並沒有對性別有什麼區隔的意識,甚至對於男女之間生理結構的不同,也並不清楚。
當然那不是指自己沒有辦法區分得清男生和女生的性別,而是他覺得不論男生或女生,都沒有那麼強烈的相處上的分界。
只要聊得來,那就可以成為朋友,並沒有那麼多複雜的事情需要考慮。
所以當其他的同學向自己提出一個問題時,建箴的反應是狐疑,不明所以的。
『欸,你是不是喜歡那個女生啊?』
『為什麼?』
『因為你好像都跟她很親近,你們也常常聊天。』
『所以?』
『所以你到底是不是喜歡她?』
他肯定皺起了眉頭。
但並不是因為被戳到了痛處,因為被揭露的關係感到氣急敗壞而惱羞成怒,而是因為他完全聽不明白同學到底在講些什麼?
從他們口中所吐露的「喜歡」,到底又是什麼意思?
他感覺自己不管怎麼說都不對。
無論正面回應還是保持沉默,似乎都不是自己所認為正確的答案。
上了國中以後,似乎人際生態的關係就開始變得越來越複雜了,就算實際的標準並沒有那麼統一,但是一個班上的同學們還是很自然的形成各種不同的群體小圈圈,有些善於交際的人,甚至會跨著各種不同領域的圈子,在班上變成一種話題性的風雲人物。
而建箴,在這片社交生態中,始終保持著安靜觀望的態度。
他並沒有想特別歸屬於哪一種圈子的想法。
只不過,就算自己沒有特別想要插手關於那些人際關係的是非事,也並不代表那些麻煩並不會主動找上自己。
從上了國中以後,八卦的話題突然開始興起,同學們之間除了對流行變得敏感之外,也特別喜歡一些沒有根據的傳謠。就算心裡知道那些大多也都只是圖個樂,並沒有什麼實質上的惡意,可事情總是這樣,頭一回,那還能夠當作不在意;三番兩次,該不耐煩的還是會不耐煩。
尤其像自己這樣,沒有和哪個圈子混得特別熟,自己一人的落單者,有時候反而更容易惹上一些不必要的閒言閒語。
當人要為一件本來認為理所當然的事物找到解釋和理由的說詞,並且用言語表達出來的時候,就會開始變得極端困難。
喜歡是什麼?
建箴的心中並沒有把對方當作是異性去喜歡的那種情感。
但要說自己並不喜歡對方,也同樣不至於,明明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和關係是那樣複雜,從沒有一個清楚的界線,但這個年紀的同儕之間,卻又很喜歡在那些似是而非的結果中尋找一種能夠滿足他們對於樂趣追求的答案。
說到底,自己抱有什麼樣的心態,和對方以怎麼樣的形式相處,和那些人也完全沒有一丁點關係。他們充其量也就是圍觀群眾,希望從別人的回答中找到一些有趣而且能夠借題發揮的事物。
生氣不至於,卻是真的煩人。
從那個時候開始,自己對於現實中的人際和群體產生了一些心裡上的變化。或許也就是從那個時候,建箴也開始意識到,自己越來越難融入所謂的群體之中。
有一種說法是這樣的。
當所有人都做著同一件事情,有著共同的觀點的時候,那麼和群體格格不入的自己就會成為異類。這無關是非對錯與否,而是一種由群體共識所推動而產生的常理。
那樣的鬧劇並沒有持續延燒下去,後來建箴也不記得,最後那件事到底是怎麼結尾的了。建箴勉強還記得的,只是後來這事傳到了老師的耳朵裡,老師還特別花時間和自己詢問,到底有沒有這樣的情況。
明明沒有那樣的意思,然而謠言這種事對旁觀看戲的人來說,重要的本來就不是所謂真實的一面,要的只是在茶餘飯後的話題性。
就算不樂意,建箴仍然不得不承認人際群體和言語所產生的影響力。
而建箴也意識到了,這樣的人際關係並不是只存在於國中生的生態環境,隨著成長和面對的群體越來多,只會變得越來越複雜。
到了這個地步,建箴也不得不學會一些關於人際關係的進退應對。
那倒不是為了試圖融入進那些他想著就覺得特別麻煩的人際關係,而是為了有充足的知識去避免那些自己不喜歡的麻煩。
這種事情,和遊戲裡坦職的道理是類似的。
想要避免傷害,至少得先去面對會造成傷害的事物。
只有能夠看出攻擊從哪何而來,也才有那個餘裕去避開攻擊。當作看不見,只是單純在視覺欺騙自己,認為那些事情並不會找上自己,然而事實上,在遊戲中並不存在什麼看不到怪物就不會被攻擊這樣的荒謬事。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建箴也開始意識到,自己對人的態度變得並沒有那麼真誠。倒不說自己變成了滿口胡言的騙子,而是他的想法並不再那麼純粹,就像與人交流的時候,戴上了一層覆面的頭盔。
別人沒辦法一眼看出真實的想法,他也不會將心裡的念頭直接表露在臉上。
紅沐說,冷雨冰並不好相處,而自己又何嘗不是一個麻煩的人?
『如果是你的話,或許會有點不一樣吧。』
建箴從那個時候就一直在思考,紅沐所說不一樣,到底是什麼意思?
有什麼事情是只有自己能做到,卻又與眾不同的?
就建箴的認知,沒有,至少他自己想不到。
難道這是紅沐繞著彎在忽悠自己,只是用一句話隨意岔開對話內容嗎?
似乎也不是。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麼紅沐就不必特別兩次提起:「如果可以,適當多關心她」這樣的話。重點並不在內容本身到底能不能做到,而是在於紅沐說出那些話的時候,她所抱持的立場究竟是什麼?
紅沐是基於什麼樣的理由,才特別和自己提出關心冷雨冰的說法?
當然自己身為Evidence裡等級較高的玩家,不只是冷雨冰,只要其他人需要自己的幫忙,那他也還是會關心和協助。
但是在紅沐口中所說的「關心」,似乎又有某種微妙的不同。
並不是字面上那樣簡單的關心。不只遊戲中那種玩家之間的關係,也不是公會幹部和成員之間的上下互助幫忙。因為如果是那些事情的話,並不只有自己能夠做得到。艾薩斯、艾薇雪、月靈貓、一拳定天下,那些和自己加入Evidence時間並沒有多少差異的那些熟人,也同樣可以做得到,甚至做得更好。
那麼,到底又是為什麼?
想到什麼、該做什麼、能做什麼,是三種完全不同的概念。
而建箴目前的狀態,則是始終停留在想和做的中間。
建箴的心裡多少還是有一些想法的。
如宗豪所說,猜錯是沒什麼,但是他還是希望避免一些尷尬的誤會。
遊戲裡的人情世故雖然不像現實中的那麼麻煩,但也因為交流的渠道並沒有那麼清晰,有些情緒和表達同樣會顯得含糊不清,而用文字進行對話,則更容易產生誤解。
可能有人會說:「誤會解開就好了。」
但建箴覺得,那只是旁觀者無關痛癢的說法。
誤解這種東西一旦產生,想要解開也就難了。有時候就算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因為說法的不同,也就造成了不一樣的誤會。
就算誤會最後解開了,也未必不會留下一些嫌隙或疙瘩。
人的悲歡本來就不會相同,旁觀者清也只不過是完全屏除調所謂的主觀情感因素所得到能夠解決事情最有效的結論。
可能當今天立場轉換,旁觀者變成了當事人時,他們也才會意識到,身為當事者所必須考慮的、所需要面對的各種「麻煩」,那可比旁觀者要多得太多。那些在旁觀者眼裡看來的歇斯底里和不冷靜,未必不會有哪一天成為同樣屬於他們身為當事人的情緒。
或許自己並不能以旁觀者的立場去看待這事。
不,更正確的說法,是本來還能夠以旁觀者的心情去看待這件事情,但因為紅沐的關係,讓自己的立場稍微有了些許的轉變。
只要自己去深入瞭解這件事情的時候,自己就會從旁觀者轉變為當事人。
當然,放著不管讓時間淡去也是一種處理方式。
自己和冷雨冰談不上特別熟悉的程度,而他也沒有必要管紅沐怎麼說,沒有必要事事都照著別人的意思,他也該有自己的判斷、有自己的做法。
……說是這麼說。
但紅沐也應該是早就看出來了,所以才會特意和自己提起的吧。
不然就是她心裡也認為無論最後情況如何演變都無所謂,她只是平淡敘述自己所看到的事情,然後平靜看待之後的結果。
當她把這件問題丟給自己的時候,她反而成為了旁觀者。
拋出一種可能性,由在意的人自行去決定應該怎麼做。
如果表現出關切態度,等於自己必須去正視這個問題的本身;但如果完全不在乎,自己心裡也肯定也淡定不下來。
這種不上不下的煩人感覺,自己似乎並不是第一次遇見。
哪怕紅沐後來就沒再多說什麼,建箴卻總覺得她那時所講的話始終在自己腦中彎來繞去,不斷勾著自己的思緒。
女生的情感,這種麻煩事情果然自己還是應付不來,從各種意義上都是。
※ ※ ※
「嗯?怎麼了嗎?」
當晚,建箴坐在電腦前,看著象徵密語的粉色文字,陷入了漫長的思緒。